說謊的權力
這篇是寫給成年人看的。青少年當然也可以讀懂它,但很難體驗它。如果我在那個年紀上,某位成年人說,這事你不懂,將來你就懂了。我肯定也不服氣。當然,現在服氣了,也不再有青春歲月了。
這篇寫得相當疲憊。不是耗了多少精力,印象中大概一個上午就寫完了;而是寫作時的心情十分沉重。事後一讀,這份沉重令故事中的幽默都讓人笑不出來。
本篇寫於2000年春天,發表於《閃亮學生報》2001、10、19,並收錄於《科幻迷叢書-幽默卷》,中國大地出版社2001、10出版。
(一)
聚光燈在營業桌前勾劃出一個明亮的空間,把兩個人和一隻密封手提箱封閉在裏面。在彭海謹慎的注視下,銷售員用右手的兩個指頭,從密封箱裏小心翼翼挾出一個皮圈似的物件。
“這就是您需要的設備。喏,把它扣在左臂上端,再把衣袖拉下來,沒人會看見。”銷售員一邊介紹,一邊用魔術演員般的精巧手法作着演示。
“這個傳感器放在衣服的右胸。可以根據您的喜好,作成衣扣式樣、標牌式樣或者徽章式樣。兩者之間由無線方式連接,不影響您的穿着。總之沒什麼複雜的,設計越是高級,越是傻瓜化的。一學就懂”
銷售員解下皮圈,彭海用雙手小心捧過,在燈光下仔細辨別著。他發現它實際上不是皮的,而是一種極似皮革的東西。彭海用手指輕輕捏了捏,又里裡外外看了個遍,再沒有找到什麼機關。於是便送給銷售員一束疑惑的眼神。
“這東西就能測謊?看上去連電子線路都沒有。”彭海的技術知識很貧乏,但他知道,作為顧客,挑剔一番是自己的權力。
“這裏面包裹着膜狀晶片,可以彎曲的。喏,您要不要親自試試?”銷售員很隨便地說。
“試……你說測謊?”
“對,不過您不用緊張,是您來測我。”銷售員很是理解地微微一笑。
得到彭海的同意后,銷售員把“皮圈”箍在彭海的右臂上。又將傳感器送到他手裏。
“讓它對着我。然後,您就可以提問了。您可以問我一個答案很明顯的問題。”
彭海不是個機靈人,但這樣的問題還不算難想,轉了轉腦子,問道:
“請問您是男性嗎?”
“哈,不是。”長着淺須的銷售員也被這個問題逗笑了。彭海的右臂上象被螞蜂蟄了,傳來一下尖銳的剌痛,那是提示電極在起作用。雖然事先就知道會挨這麼一下,並非電流極小,毫無傷害,但彭海還是給嚇了一跳,手裏的傳感器差點沒扔出去。
“我的天,不能用其它的方法告訴我答案嗎?”
“聲光訊號當然都可以用來顯示答案。但在實際情況下,您很難使用它們。用光訊號,無論顯示器放在什麼地方,您看到答案,對方也看得到。用聲訊號也會引起人們的懷疑。在日常生活環境裏,要作到保密,便只有用電剌激了。”
彭海思考再三,想不起還應該問什麼。便咬了咬牙,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能不能降一降價。”他指着包裝盒上那隻寫着三千塊錢的價簽。
“先生,測謊器是有價的,您得到的結果卻可能是無價的。那就看您把它用在什麼地方了。如果您帶着它參加商業談判,用三千元就可以取得優勢地位,多便宜呀。當然,相信沒什麼特殊目的,您也是不會光顧敝店的。”
是啊,來買測謊儀的人,誰沒有點特殊目的呢。最近一段時間,一個令他苦惱的問題便象毒蛇一樣嚙咬着他的心,如果只用三千元就能趕走這條蛇,還是值得的。
最後,彭海咬咬牙拿出信用卡。
(二)
冷戰過去了,人人都歡呼將會得到和平紅利,只苦了一些以冷戰為生的專家們。這其中就有“間諜大國”的情報技術開發部門。沒了明槍暗箭的緊張局面,他們傾盡自己的才智設計出的東西就失去了市場。不過,車到山前真的就有路。沒多久,一些設計人員便開始將間諜技術偷偷賣給民營企業,由他們進行商業開發。甚至直接賣給出得起錢的個人。一時間,密寫藥水擺滿街頭,間諜相機掛進商店,竊聽裝備更是賣得紅紅火火。甚至有人公開撰文,稱間諜技術的公開化,將打破各國政府對這一技術的壟斷,提高民眾維護知情權的能力,乃偉大的社會進步,云云。
有了這種新動力,情報技術竟然沒有停頓,更加成熟起來。這其中,傳感式測謊儀的面世成了“民用情報工具市場”的一大發展。一般顧客,甚至普通零售商們都不知道這東西是哪位聰明人發明的,因為直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個國家將間諜技術流向民間這個過程合法化,一切交易還都要偷偷摸摸進行。反正大家都承認,它的出現是測謊技術史上的一次革命。
以前的測謊儀在使用時,必須將被測人綁在各種傳感線路中間,並且要求被測人必須回答問題。這樣的場面只能出現在審訊室里。而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普通人要了解別人是否說謊,面對的障礙就多得多。傳感式測謊儀則不同,只要把傳感器別在一個能對準對方的位置上,再在胳膊上貼好分析器和應答器,你就可以深入任何人的內心世界。傳感器可以捕捉對方細微的生理信息,供測謊儀分析。應答器通過不同次數的電擊指示答案:一下電擊是虛假,連續兩下是真實,連續三下是情況不明。就這麼簡單。
彭海回到家裏。開始給老婆準備兩樣東西。一是晚餐,一是檢測誠意的問題。你最近為什麼回來得這麼晚?不行,這問題不能直接用“是”或“否”回答,測謊儀無法分辨。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顧強的男人?太露骨了吧,她要是乾脆不回答呢?你還愛不愛我?這問題怎麼能問出口……
正輾轉間,門鎖轉動的聲音響起,他的妻子,測謊對象阿娟拎着公文包回到家裏。進門后,阿娟便把自己往沙發上一扔,擺出一臉疲憊的神情。彭海連忙端出飲料,恭敬地放在茶几上。他的嘴唇動了幾動,最終也沒開口,反而更顯得鬼鬼祟祟。好在阿娟也沒在意。
飯菜端到桌子上。兩個人默默地吃着飯,咀嚼聲在寂靜的屋子裏可怕地此起彼伏。
“最近單位里忙,回來的晚了些。”大概是覺得這寂靜太可怕了,影響食慾,阿娟先開了口。
“沒什麼,不過是作作飯。我行的。”
“彭海呀,這幾個月你們的工資怎麼開得那麼少呀?”阿娟的聲音忽然撥了起來。
“公司里效益降下來了,不比以前……”
沒等他說完,阿玲重重地把飯碗往桌子上一墩。眼圈很快便紅了,接着,一滴淚水就滾了出來,完全沒有給彭海一個準備的時間。
“這又是怎麼了?”彭海手裏的筷子還懸在空中,不知是應該繼續吃下去,還是扔下筷子哄一哄對方才對。
“她們都說,結婚久了丈夫自然就學會了說謊,我一直不信,可你……嗚嗚——”
彭海愣了,然後,他仔細回憶自己剛才說過的那廖廖幾句話。為了買測謊儀,他確實多留了私房錢。可是,自己的解釋怎麼就被識破了?平時阿娟也不清楚自己公司里的生意情況啊。
突然,他彷彿悟到了什麼,瞪大眼睛仔細查看阿玲胸前的那一排扣子。在這個距離上,他看不十分清楚。他很想衝過去仔細檢查一下哪只扣子是傳感器,但雙腿卻被無形的力量捆在椅子上。
(三)
桌子上擺着沒吃完的飯。彭海躺在沙發上,無神地望着天花板。門開着,冷空氣已經將室內的曖氣稀釋了許多,但彭海卻不覺得冷,或者說他已經有些麻木了。
正在這時,彭海的手機響了。他懶洋洋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接通了。手機里的那個聲音很熟悉。
“彭海先生,恕我打擾。我是千里眼民用情報技術公司的銷售員,這次是用戶回訪。請問先生對您購買的傳感式測謊儀是否滿意?使用起來有什麼不方便的嗎?”
彭海怒從心頭起,衝著手機大聲吼着:
“什麼測謊儀,都是些卑鄙無恥的技術。誰都有說謊的權力,偏偏被它剝奪了!”
銷售員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先生,如果沒猜錯的話,正好也有人用了本公司的產品對您進行測謊,是嗎?”
“你怎麼知道?”
“您的觀點是正確的。”銷售員沒回答彭海後面這個問題,而是順着他開始那些怒火中燒的話往下說:
“您確實應該保護自己的私隱權不受他人的測謊儀破壞。在這一點上我們公司能夠提供幫助。本公司另生產有微波干擾器,如果您覺得您有可能要面對一台傳感式測謊儀,您需要用這種微波干擾器進行干擾。價格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