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危機

世界上最先關注“人口爆炸”這一危機的先覺者中間，必定有若干科幻作家。科幻史上於是留下了象《站在桑給巴爾島》這樣的經典名篇。但到了二十一世紀，如果人們仍然認為不管什麼條件下，捨去嚴酷的社會控制，個人便會無休止地生孩子，那就是連身邊的常識都不顧的慣性思維了。可笑的是，直到今天，我仍然能夠讀到這樣描寫人口問題的新科幻。這類作品哪裏有什麼創意和前瞻性，完全是在抄襲前輩的心血。

這篇作品裏其實有比人口危機更重要的預言，就是未來的夫妻關係。現實中的夫妻關係確實在朝着中描述的那個方向走去。或許它永遠不會真的走到那一步，而是在中途什麼地方拐走。對此我不想發表意見，因為我不知道答案是什麼。

本篇創作於2000年春天，發表於《科幻迷叢書-幽默卷》，中國大地出版社2001年十月出版。用這個篇名既可以理解為直奔主題，也可以理解為向讀者的思維慣性開玩笑。

（一）

連續七十八個月，東京住宅價格指數象坐上滑梯一樣不可遏止地向下跌去。更為可悲的是，這具滑梯伸進一個無底陷坑中，即使想中途降到地面都不可能。象朝原宣治這樣的行內人士都這麼絕望地認為。

朝原宣治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推銷員，具體是哪一家並不重要，因為一年下來他已經換了好幾家，家家情形都一樣：存貨削價處理，開支一縮再縮。朝原已經打定主意，如果在眼下這家公司還賺不到錢，以後就再也不理會這個註定倒霉的行業了，即使干別的行業要付出從頭學起的代價。

這天，朝原的客戶是一對青年華人夫婦。丈夫的頭髮梳得鋥亮，妻子背着精美的小包。兩人勾肩搭背，即將開始新生活的興奮溢於言表。朝原暗自高興，這種浸泡在幸福海洋中的小夫妻還起價來一般不會太狠。

他們走進一幢閑置許久的住宅樓。這裏距市中心很近。三十年前，爺爺曾經牽着童年朝原的小手從這裏經過，並且告訴不滿十歲的孩子，什麼叫有錢人？能在這個地段上有一套房就是有錢人！雖然那時的朝原還不懂得錢有多麼重要，但爺爺說話時流露的感慨和羨慕他卻永生難忘。

不過那是另一個時代的事了。雖然當年的房屋式樣和功能都無法與面前這幢智能化住宅樓相比，可是這幢樓早已幾經倒手，象是一個棄兒。每家公司出讓它，都不是為了炒賣賺錢，而是為了扔掉燙手的山芋。如今朝原所在的這家公司依然沒有為這幢樓找到哪怕半個住戶，能開個張是公司上上下下的渴望。

當然，朝原不會把這種渴望寫在臉上，但他的作法卻說明了一切：不是象過去的樓宇推銷員那樣先用三寸不爛之舌舉薦劣貨，而是一上來就把他們請到了全樓中位置最好的單元里。在採光極佳的玻璃窗後面，他向沐浴在陽光中的年輕夫妻介紹着房子。地理位置好，環境優美，使用面積大，智能設置，等等。只是有一條傳統說詞，他已經多年未提了：買房可以保值！如今這話連十歲的孩子都騙不了。

那對夫妻一邊聽，一邊興高采烈地交談着。頗令朝原氣惱的是，兩個人與他交談時用日語，相互之間卻立刻改用中文。其實這也沒什麼可奇怪的，只是朝原每到這時就要在一旁陪着笑，成為徹底的局外人。

“這房子真不錯。”好半天，年輕男人才有了准音。“我們有買的打算，不知貴公司出價多少？”

朝原趕快報上價格。

“哦，是這樣啊。好吧，我們也不多還價。你們便宜四分之一，我們就成交。”

“四……”

“沒有關係，你們慢慢考慮，反正東京市內到處都有空房子。不打擾你了，再會。”

小夫妻兩手挽手走向電梯間。朝原終於聽到他們之間偶爾用日文進行的交談。

妻子：“你真客氣，要是我，一定壓他百分之三十。”

丈夫：“……”

（二）

周未，朝原敲響了一戶單元的房門。一個年紀相仿的女人開了門，兩個人摩肩搭背，親熱地走進門去。

“壁畫怎麼換了？”朝原停在中廳里，注視着眼前的牆壁。

“喜多郎的畫過時了，你看這張布萊斯卡斯的作品。從這個角度望去，就象進入一個隧洞，多有意境。”

朝原又看了看擺好的餐桌。

“哈，終於有壽司吃了。不知道你的手藝怎麼樣。”說著，朝原用手拈起一塊食物填進嘴裏，嚼了幾口，然後背過身去作了個苦相。

這不是他的家，但這個叫美直子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幾世同堂的大家庭在日本早就成了歷史，夫妻兩個的小家庭也正在走向過去。如今更多的是他們這樣的“小小家庭”。兩個人不僅各有各的工作，各有各的銀行賬戶，而且各有各的房子。隔三岔五相聚一次是他們僅有的夫妻生活。不過，朝原更願意在自己家裏安排這樣的聚會。妻子是吃黃油麵包長大的，不會作日式食品。朝原沒有問題，在自己家裏他可以作出上好的壽司、生魚片和醬湯，然後再給妻子作沒有技術含量的西餐。

他們一邊吃，一邊聊着這些天的見聞。妻子雖然已經是奔四十的人了，但因從未生育，保養得當，與二十齣頭沒什麼不同。笑容綻開，依然象他們剛結識那樣燦爛。不過今天朝原心裏沒底，不知一會自己提出那個可怕要求后，笑容還會不會出現在美直子臉上。

飯後，他們坐在壁掛式監視器前上網消磨時間。監視器一分為二，分別受兩個人支配。在屬於朝原的那一半上，一個個頁面胡亂地翻過。不一會兒，美直子便看出了丈夫的心煩意亂。

“怎麼了，生意不好作？”

“不是。”朝原抓起美直子的手，嘴唇掀動再三，才鼓足了勇氣接下去說。

“我想，我們應該要個孩子了。”

美直子盯着他，彷彿盯着一個怪物，看之再三，才大笑起來。

“你怎麼想起開這種開玩笑。逗死我了。”

聽到她的笑聲，朝原有想哭的感覺。連連擺手道：“不是不是，我是當真的，確實想有個孩子。沒有孩子，你不感覺悶得慌嗎？”

美直子乾脆把整個身子轉向丈夫。

“怎麼會悶？我有那麼多工作，那麼多應酬，再說隔三岔五你還會來看我。我為什麼要添那份亂，無緣無故減少我的自由。”

說著，她頓了一下，仔細看了看朝原的眼神兒，彷彿剛查覺出問題的嚴重。

“你真想要孩子？”

朝原點了點頭。

“可結婚時不是說好了嗎，一輩子不要孩子的。那可是我們的婚前契約啊。在律師那裏有……”

“是……是這樣，確實……我也不想有個孩子給咱們的生活添麻煩，不過，不過……我們還是應該盡一盡自己的社會義務。”

說著，彷彿是覺得自己的權威性不夠，朝原從妻子手裏拿過袖珍鍵盤，噼哩啪啦地輸了一串字符。監視器上出現了一個研究院的主頁。

“你看，人口學專家河野先生的談話，如果今天的日本青年再不願承擔繁衍後代的社會義務，以目前的人口下降率計算，公元二三五零年，最後一個日本人將孤獨地死去。”

“哈，哈哈。”妻子象是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你不愧是男人，總想些長遠的事情。三百年後是你活着還是我活着？哦，我明白了，一定是你那老古董的爺爺向你灌輸的吧，社會責任感，哈哈，有趣。算了吧，世上哪有比享受人生更重要的事情。再說他們這麼呼籲，還不是因為他們老了，怕沒有足夠年輕人為他們生產財富。”

朝原還是保持着耐心。“你不知道，看着日本青年人口一天天下降，我們的房子只能賣給中國人，我不舒服呀。”

“中國人怎麼了，中國人不是很有錢嗎？你們作生意不就是為了賺錢嗎？”妻子連珠炮式地回敬着他。

日本人口負增長已經出現了三十個年頭。生育指數（注）目前已經降到0.31，也就是平均每三個家庭還不足一個孩子。為驅散這種沉沉暮氣，日本政府沒少下力氣。比如為願意生育的夫婦提供減免稅等優惠政策。每年首相和各縣知事們都要親自接見一些願意多生孩子的“英雄母親”。如今，“英雄母親”的標準已經降為兩個孩子就行，據說雙胞胎的母親很快也會擁有成為“英雄母親”的機會。不過日本人什麼沒見識過，哪理會政府這等宣傳手段。對年輕人來說，生活瀟洒比與首相握手更重要。

在議會大廈，數百名議員正就擬議多年的《計劃生育法》爭論不休，這項法令將強制日本公民組成的夫妻每對至少要生一個孩子，以保證大和民族能夠延續下去。國家將為遵循這一法律的公民提供種種福利保障措施。但這條法令的通過牽涉方方面面，甚至要修改憲法的相關條文。相當多的青年選民揚言，他們將絕不再支持那些對這項法令投贊成票的議員，以免將來自己的公民權利受到減損。

不過，《計劃生育法》還不是可能出現的最嚴厲措施。據說一個更為激進的法令正由個別議員草擬着。這項法令認為，生育率下降的罪魁禍首是眼下完善至極點的福利制度，既然不需要養兒防老，誰還想添那個麻煩。這項激進法令將取消絕大部分養老保險制度，不僅官方不再承擔責任，也禁止保險公司開辦養老保險，以便將整個社會恢復到“養兒防老”的時代去。該項法令草案的擬定人公開說，為能令這個看起來非常偏激的法案最終通過，他準備宣傳遊說三十年。

美直子終於發現，不足四十的朝原如今也要加入那些對人口下降危機喋喋不休的老頑固行列中了。不過她倒不想干預，人各有志，朝原想什麼做什麼有他的自由，但絕對不能干擾她的私生活。

“宣治啊。你真有這樣的想法我也不勉強。不過我也不會更改一向的作人原則。這樣吧，你去你們社區的計劃生育委員會，讓他們給你找個代理母親，作人工授精。聽說非洲來的代理母親身體素質最好。”

“可是，我希望你能提供卵子，畢竟咱們是夫妻。”

“算了吧，我一點累贅都不想留。將來孩子出生了，可以常帶來玩玩，我歡迎。但不能住在這兒。我可有言在先喲。”

（三）

社區計劃生育中心如今地位越來越高，這一點從他們不斷遷入更新更好的辦公樓就可以看出來。這天，朝原走進這幢簇新的辦公樓，參加計劃生育中心開辦的家長學校。坐在他周圍的，是同樣一些想作父母的年輕人。說是年輕人，絕大部分已經超過了三十歲。如今要是哪個日本女人不到三十歲就腆起大肚子，絕對可以上地方一級的媒體。朝原左右一望，發現竟有不少象自己一樣單獨前來的學員，夫妻雙雙倒不佔多數。

一位態度謙和的中年婦女走上講台。未曾開講，先向大家鞠了個躬，表示對願意繁衍日本民族的勇敢者的敬意。這位老師深有感慨地說，如果她不是已經過了絕經期，肯定會不顧高齡地懷一個孩子，以示身體力行。這番表示頓時使教室氣氛變得怪模怪樣。

然後，這位中年教師大講特講了一番日本福利制度的優越性。中心意思就是，大家可以放膽地生孩子。兒童保育很大程度上都社會化了，不會給本人添更多的麻煩，反而會給個人生活增添情趣。只有作父母才能擁有完整的人生，云云。這一大段開場白講完，聽眾里已經有人打起了哈欠。

接下來，中年教師轉入正題——育兒需知。一個助手站在一旁，根據所講的內容，隨時將奶瓶、童車、一次性尿布等演示用品遞上來。

“母乳是嬰兒最好的食品，所以希望未來的母親一定要擠出時間，用母乳餵養孩子……”

“嬰兒不會講話，作為父母，應該仔細從孩子的哭聲中聽懂他們的要求，每個孩子的哭聲都不同，親生父母一定要細心觀察。”

“三周以內的孩子睡眠沒有規律，作為父母一定要有熬夜的思想準備……”

“孩子是弱小的個體，他們希望父母時時刻刻陪在身邊，以增加安全感……”

聽到一半，朝原就不想再聽下去了，只是出於禮貌沒有立即退場。但有個把缺乏涵養的聽眾中途便皺起眉頭，離開教室。每到這樣的時候，中年教師臉上都泛過一絲無奈，讓朝原頗感同情。

看來美直子是對的，理想是理想，現實是現實，我們這代人哪有受這種罪的準備。英雄父母，我肯定不是了。另外，回去之後對爺爺說抱歉吧。沒辦法，我們吃不了帶孩子的苦。

下課了，教師和學生都擠着走出門去。朝原正好和女教師走到一處。看到教師那和藹的表情，他好奇地問了個悶在肚子裏半天的問題。

“老師，您剛才說過，您如果還能生育，一定會爭取懷上個孩子。那麼，您在年輕時生育過幾個後代？”

那位中年教師的臉“騰”一下子紅了，結結吧吧地說：

“唔……年輕的時候嗎，總是不大懂社會責任的。希望先生您別象我這樣。”

生育指數：每對夫妻平均生育孩子的數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