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咒語
木蘭淼考入了市重點高中利音一中,全縣第三名。
他是林聖鄉第一位考入市裡重點中學的學生,這個意義就象小城人出國留學。
木家村的木氏家族在全鄉火了起來,木家長者們都說木家從前本來是名門旺族後來敗落了,這下有了振興家族的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這樣的旺火之氣讓木蘭淼家裏在一段時間裏親朋盈門,似乎來踩踩他家的門檻自家的子孫就會成為讀書之材。
這樣的旺火之氣還沒持續到處暑就突然間滅掉了——木蘭淼的母親在家裏割腕自殺了!
那晚天氣特別悶熱,村裡人在蛙聲陣陣的夜裏都聽見了木蘭淼撕聲裂肺的哭聲。這樣的哭聲如一把利劍,斬去了木家村的喜慶,還有往日的安寧。
隨後的幾天裏,木蘭淼的家還是親朋盈門,不同的是以前是祝賀聲和笑聲,現在是打罵聲和哭聲。
很多人說,他們親眼看見木蘭淼當著大家的面罵她母親是瘋子,母親是被他氣死的。
木蘭淼的父親和姐姐沒有否定這種說法,因為他的母親在流盡最後一滴血之前對着他說:“我變成鬼也要跟着你。”
也有人說,木蘭淼的父親那天不應該出去打牌,輸了兩百多把他母親惹着了,因為心痛錢就吵鬧起來,弄得一團大亂,木蘭淼見勸阻不了母親才說了那樣的話,他不是有意的。
幾位親朋私下裏關心着另一件事,他母親借去的錢什麼時候還?由誰來還?幾張白紙黑字的借條明擺在那裏,共計四千多元,借錢的時間均在她自殺前的兩周之內,說是幫她打工的哥哥籌錢做生意。
木蘭淼的父親知道,借來的錢並不是用去做生意的,而是給兒子交學雜費、添置衣服的,家中沒有錢供他進城讀高中了。事實上,這筆錢完全不必借,或者不必借這麼多,因為利音一中有個貧困生可申請減免學雜費的優惠政策。但木蘭淼的母親堅持不申請那樣的優惠,不想讓兒子一進新學校就顯得窮苦,在同學的俯視下做人。她又不想讓人笑話她有便宜不佔,更不想讓兒子知道她是借錢供他讀書,只好謊稱為了哥哥做生意。
木蘭淼不知道母親在為他借錢讀書,母親自殺那天他還偷偷多帶了幾隻公雞和雞蛋去感謝老師,傍晚時分他回來時才現家裏有異常。那時院子沒有了往日的說話聲和電視聲,卻有一些砸爛的碗和碟,姐姐婆婆爺爺在堂屋裏嘆氣抽泣,母親獨自在廚房裏落淚。他以為母親在生他的氣,一打聽才知道父親下午去干爺爺家打牌輸光了身上的錢,母親氣得差點用鏟子打中父親的頭,父親嚇得跑掉了,到了吃晚飯的時間還沒有回來。
木蘭淼當初不明白父親又不是第一次慘輸,為什麼母親那樣生氣?姐姐木蘭品才告訴他,中午母親和父親就已經吵了一架,因為前幾天父親不小心把母親借錢供他讀書的事泄露給木福華了,上午木福華兩口子在路上嘲笑了母親。母親氣不過,回來罵了父親一中午,正好乾爺爺路過家門口說今天有客叫父親去他那邊打牌,父親不管母親的堅決反對就去了,哪知輸得一乾二淨。
母親因為木福華兩口子的嘲笑就大雷霆,這是木蘭淼可以理解的。木福華是他的遠房親戚,以前他們生了三個兒子,有事沒事就取笑頭兩胎生女兒的母親,說她再嫁個男人也生不出帶把的娃,這讓本來就不滿意這件事的婆婆對母親很是不好,也讓母親在村子裏抬不起頭來。後來母親將二姐送了人,挨了罰款才生下了他。母親經常提起在生他之前就打定主意第三胎再生個女兒就不活了!自從生下了自己,家人對母親的態度轉念就好了,母親在村裡在家裏終於抬起了頭,由此也常怪父親在關鍵之時不為她說話,哪怕假裝說句喜歡要女兒的話也沒有。木福華夫婦的可恨之處不只這個,他是在父親得了肝炎之後才體會到的,他們可以在趕集的時候象作廣告一樣地談起父親的肝炎,說是傳染病,還會遺傳給後人,醉翁之意是讓姐姐嫁不出去、讓他娶不到媳婦,為此母親還和他們打過一次架,吵架也有好幾回。後來父親的肝炎鈣化好了,那對夫婦雖然反覆解釋從前那些不是挖苦嘲笑只是在開玩笑,但母親就是不會正眼看他家一眼也不和他們打交道,而父親卻顯出很寬容的樣子偶然和他們還有往來。
父親怎麼和這樣的怨家說起借錢的事呢?父親在中午吵架時向母親解釋過,說是上次趕集時木福華問起木蘭淼的學雜費是多少,父親說了句“三四千好難得湊齊”。上午母親在路上遇到他們時,木福華故意問母親把學費借足沒有,如果差錢就到他那裏借。母親聽了這話當時沒吭聲,回家就開始父親的火,罵他關不住嘴,掃盡了她的臉。
大家都指望母親的火氣隨着夜幕的降臨而燃盡,結果父親天黑盡了還沒回家。母親**爺爺家找他,木蘭淼也就跟了去。這一跟,就導致了母親當晚的自殺,成為他一生的悔恨。
從母親下葬直到開學,村裡人很容易就能看見木蘭淼獨自坐在母親的墳前呆,有時就是一天,不管天晴落雨,不管別人怎麼勸,甚至不管父親怎麼打。有人在田邊看着神情獃滯的他說,這孩子是不是真的瘋了?
大家幾乎再也沒有聽見木蘭淼說話,大不了還會聽見他的哭聲。
在墳頭,在家裏,在夢裏,母親生前最後兩小時的情景總在木蘭淼面前浮現:
那晚,他和母親來到了干爺爺的院子外,那裏的客人還沒有離開,一派熱鬧,院子中央一盞白熾燈下圍着兩張桌子打着牌,一張桌子的麻將被搓得嘩嘩嘩的,一張在詐金花傳來我跟我跟我趴的聲音,旁邊一架電風扇呼呼地吹着。大家都在打牌或觀戰,沒有現院子外的暗處已經來了一對母子,只有干爺爺家裏那隻黑犬搖着尾巴迎了上來。
穿着白背心的父親在詐金花那桌專心地當著圍觀者,替別人吆喝着:“上,上,怕啥——”。
母親現了父親,她的臉已經陰得黑。他趕緊說:“媽媽,我去叫爸爸,你在這裏等下。”
他來到爸爸身後說:“爸爸,媽媽叫你回家吃飯。”
父親轉過頭對他說:“我在這裏吃過了,等會再回去,也不想回去。你看,你么爸手氣好,都贏了五百了,開始輸起,我在這裏一坐他就翻了身,我是他的福星呢……”話沒說完,父親就驚恐地站了起來,原來母親拿着一根棍子衝過來了:“木家直——”
院子裏頓時亂了起來,母親的罵聲和親友們的勸聲混在了一起。父親一邊躲着母親的追打一邊大聲說:“你這人有完沒完,我偏要等會回去。”
么爸收拾好贏來的錢對着母親說:“沒見過你這樣橫的婆娘!我大哥怎能讓你這潑婦欺負!打個牌又怎麼了,不打牌的不是男人!哪有婆娘打爺門的道理!大哥,別怕他,我看她能把你怎麼樣!”
母親更是惱怒了:“都是你們這些東西把他教壞的,他從前不打牌的,現在打起牌來家都不得管!”
他把母親往院外拖,這時姐姐也來勸母親,但母親拚命地想掙脫他們。婆婆和爺爺也來到了院子裏,他們急得在那裏大喊着、跺着腳哭着。
母親見自己靠不近那些人,也打不着想打的人了,趁機脫下一隻涼鞋向前方扔去,不知道是扔向父親還是么爸,或者別的人,但是鞋子沒打中她想打的任何一個,卻越過人群打中了後面看熱鬧的一個陌生小嬰兒。
那個過來作客的小嬰孩在媽媽的懷裏哭了起來,那位媽媽大罵起來。
大家都責怪母親,有點以多欺少。母親就指指點點地罵著大家,有些寡不敵眾。
他第一次看見母親這樣狂,無法想像平時溫和的母親會有這暴躁的一面,一時不知道如何去勸她。身後,兩位老人在哭;前方,嬰兒在哭,人群在憤怒,父親在恐懼,么爸在大罵。他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幫誰該勸誰了,似乎誰都有錯,誰都沒有錯。
這時,母親趁他放鬆了阻攔,飛快地伸出手臂去抓旁邊木柴垛上的一把砍刀。還沒等母親抓住那把危險的刀,他抱緊了母親,終於忍不大聲喊道:“別瘋了,要吵要鬧回家去吵——”
這句話一出,母親一下放棄了掙扎,安靜了下來。這樣的安靜充滿了恐怖,如同炸彈點燃導火索那幾秒帶着噝噝聲的靜默,靜而非靜。
母親把他看了又看,象看一個陌生人,或者象一個陌生人在看他,看得他悚起來:“媽媽,回去吧。”
好一陣,母親幽幽地對他說:“淼兒,想不到呀,你也幫他們……不幫我……,我一個人對付他們,可惜我養了你十多年,疼了你十多年……”
他慌張地說:“我沒幫他們。回家吧,媽媽,別爭了。”
母親平靜地理了一下已經蓬亂的頭說:“我爭?我才沒爭。我只是為了給你爭一口氣,不讓別人用下眼皮看你,看我……我一切都是為了你,你卻說我在瘋?對,我是瘋了,我是被你們這些人給逼瘋的……淼兒,別以為人家都在誇你考得好,你就不得了,你不過就是全縣第三嗎?還有全縣第二第一,全市第二第一,全省第二第一,全國第二第一,你還差得遠……如果你不考第三,考個第一,就可以免費上學,我何苦要厚着臉陪着笑撒着謊去給你借錢,何苦要被福華那家人東挖苦西挖苦,何苦被你們當成瘋子,被你罵成瘋子……”
他知道說錯了話,乞求道:“媽媽,是我用詞不當,你別生氣,回去想怎麼罰我都行。”
那晚,母親在被扶回去的路上念叨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回家后,母親把自己關進了卧房,大家以為她去休息了。
父親過了一陣才灰頭土臉地回來,和大家一起看電視,不問及母親,各有心思。
晚上十一點過,他還是不停地想着母親剛才對他說的幾句話,總覺得過意不去,想來想去說:“我還是去給媽媽認個錯,我肯定傷了她的心。我沒罵她,我只是着急。”
他來到母親的卧房門前,門虛掩着,一股濃烈的腥味撲來。他進屋一看,腦袋幾乎爆炸了。只見一臉蒼白的母親閉着眼斜靠在木椅上,一大灘鮮血從她手腕流到了地上,染紅了那把祖傳的剪刀。他大哭着撲過去大喊媽媽媽媽。
母親在他的呼喚中無力地睜開了眼,無神地看着他說:“我變成鬼也要跟着你。”
這一幕,被聞聲衝過來的父親和姐姐看見了。
從那以後,大家都說,母親是被木蘭淼活活氣死的,木家出了個不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