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2章
9.墓地中的娘娘
顏淡一個激靈,連忙爬起來退開五步:“原來是你啊……”
蠟燭又被點了起來。唐周慢慢支起身,看着她:“過來。”
顏淡可憐巴巴地搖頭:“不要生氣嘛,我真的不是有意把你當墊子用的,我可以對天發誓,發毒誓也可以。”
唐周還是看着她:“過來。”
“我錯了我錯了,都是我的錯,不要把我關到法器里去嘛……”
唐周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開口:“你剛才撞了我的那一下,正好撞在穴道上,我站不起來,你過來幫我一把。”
顏淡一下子安心了:“你不早說。”
唐周語氣不善:“誰教你自作聰明?在背上……往上兩寸,偏右邊一點,用力多敲幾次就行了。”顏淡一分不差地按他說的做了,然後乖乖地站到一邊。
唐周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你要是時常這樣,我就不會把你收到法器里。”
顏淡忍不住問:“那你打算什麼時候放了我?”
他還沒回答,就聽見那個甬道口傳來凌虛子的聲音:“唐賢侄,你還好罷?”
唐周走過去,揚聲道:“底下也是墓室,石道里很滑,下來的時候小心些。”
顏淡被打斷了話頭,心裏惱火,只恨不得那牛鼻子老道在裏面摔個七葷八素。她只得再問了一遍:“你什麼時候會放我走?”
唐周淡淡道:“我已經很仁至義盡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雖然不把她收進法器,卻不代表可以放她走,弄不好她一出青石鎮就要被煉成一顆丹藥了。
顏淡只好繼續安慰自己,只要還有時間,她還是有希望逃出升天的。
只一會兒功夫,凌虛子已經從甬道中滑下來了。緊接着,是翟商和吳老三。
翟商臉色難看:“這石道如此滑,只怕往上爬不容易。”
凌虛子道:“這墓地機關做得如此巧妙,一定還有別的出路。”
他們進來時有八人,轉眼間便只剩下五個人。
凌虛子語聲凝重:“這墓地中機關甚多,暗中還有敵人窺探,我們必須同心協力,決不能再自相殘殺,不然一個人都回不去。”
翟商立刻道:“當是如此。”
眾人推開這間墓室的石門,只見石門後面的,也是一間同樣的墓室。
墓室中央,擺着一具棺木。棺木的蓋子已經被移到地上,棺木中有一雙手舉得直直的,像是托着什麼東西。
吳老三後退一步,牙齒格格作響:“殭屍,那是殭屍!”
凌虛子往前走了一步,舒了一口氣:“不是殭屍,只是娘娘的屍首罷了。”
“那她的手為什麼還舉着?!”
唐周將蠟燭放在腳邊,低聲道:“她是活着被人塞進棺材裏的,死前一定拚命掙扎,想把棺木打開。”
翟商走到棺木前面,眼中一亮:“有陪葬的寶物!”
吳老三一聽有寶物,立刻就衝上前去,探身進去從裏面抓了一把,湊到蠟燭下仔細看。只見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把東珠,幽幽地泛着光澤,每一顆都有拇指大小。他手指顫抖,捏起其中一顆。那顆東珠突然碎裂,噴出一股黑色的毒水來,盡數噴在他的臉上。他捂着臉在地上滾了兩下,馬上不動了。
唐周抽劍出鞘,架在翟商頸邊,微微眯起眼:“你是誰?”
凌虛子吃了一驚:“唐賢侄,你這是幹什麼?!”
“他已經不是翟商了。”唐周看着對方的手,手指修長,指尖柔韌,手上沒有繭,也沒有陳舊傷痕,練武多年的人是不會有這樣文弱的一雙手。
那人輕輕笑了,聲音低低地入耳舒適:“發我丘者誅。你們還要往裏走么?”墓室里的燭火突然熄滅,周遭又完全陷入一片黑暗。唐周長劍一劃,將周身破綻護住,然後將火折晃亮了。
火折亮起的一瞬間,突如其來的亮光刺得人睜不開眼。顏淡只覺得身邊有人輕輕掠過,手指輕彈,一道淡淡的白光在兩人之間漾開。只聽那人說了句:“原來我們是一樣的……”倏忽間,又不知去向。
顏淡想着那句“原來我們是一樣的”,若有所思。
他們最終在墓室的石門後面找到翟商的屍首,依舊是眉心一點傷痕,面容平靜,似乎沒有半分痛苦。
唐周默默地看了一陣,忽聽身邊的凌虛子發出一陣痛哭聲,緊接着,哭聲變成笑聲,他就在那裏又哭又笑,捶胸頓足。
顏淡低聲道:“他駭瘋了。”
凌虛子的師弟會在這墓地變成失心瘋,只怕也是因為經歷過和他們相似的事情。
是絕望的感覺。
暗中有這樣厲害的對手,不知什麼時候會變成自己的同伴出現,墓地中有各種各樣歹毒的機關,僅剩的那一種感覺,便是絕望。
唐周轉過頭看着她:“你怕么?”
顏淡微微笑了:“我知道那個人究竟是什麼了。他不是凡人,也不是妖,更不是魔,遊離於三界之外,什麼都不是。他不會真的殺了我們,只是試探。”
話音剛落,只見一道人影突然閃進墓室。那人身形挺拔,髮絲如墨玉一般,清華萬端,丰姿雍容,只是一張臉生得極為醜陋,說話之間,卻又能讓人忘記了他的容貌,只記得他的風采之盛:“在下確然不會出手,若兩位活得夠長,日後還當相見。”
他說完話,身形如輕煙一般從石門間穿了出去。唐周立刻追出去,只一會兒,連那人的一片衣擺都看不見了。
唐周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他對我們沒有惡意?”
顏淡看着他:“他若是要動手,就有的是機會。可若是說沒有惡意,這倒也未必。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神霄宮主?那神霄宮主就是他了。”她語氣一頓,又接着道:“那人的行事一向是亦正亦邪,有時候殺人如麻,有時候心地又很好,完全是憑他自己高興。若不是他今日的心緒很不壞,那就是還有別的圖謀,這個就不得而知了。”
唐周微微苦笑:“這世上竟還有這種人。”他想起凌虛子還留在後面的墓室之中,正要回頭去找,忽聽顏淡道:“不如先找出口,帶着一個瘋子,只會礙手礙腳。”
唐周點點頭:“也只好如此。”
兩人並肩在墓地中越走越深,很快就走到盡頭。那墓地的盡頭,還有一扇石門。
唐周抬手按在石門上,還沒用力,石門突然旋開,將兩人推入裏面,然後吱嘎一聲又合上了。
眼前的,已經不是墓室,簡直如同皇宮一般華麗。
水藍色琉璃鋪地,牆面上鑲嵌着如龍眼大小的夜明珠。幽幽的珠光和琉璃相映襯,華美奢侈,卻又鬼氣森森。
顏淡一指前方:“那邊似乎還有一道門。”
唐周輕輕嗯了一聲,抬手握住了劍柄,步履沉穩,慢慢往前走。他忽然停住腳步,盯着那道門邊:“有人。”
顏淡聞言,立刻走過去,訝然道:“真的有人。”
門邊的陰影中,倚牆坐着一個紫衣女子,臉色煞白,細長的睫毛正輕輕顫動。那紫衣女子聽見響動,慢慢睜開眼,如水的眼眸定定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兩個陌生人。
這個女子怎麼會孤身處於墓地之中?
顏淡後退一步,微微笑問:“姑娘,你怎的會在這裏?”
那紫衣女子看着他們,沒有動彈,嘴唇微動,卻沒有聲音發出。
顏淡會讀唇語:“你是被人帶進這裏來的?你不會說話,是啞巴?”
紫衣女子點了點頭,又搖搖頭。
顏淡奇道:“你不是啞巴,那為什麼不會說話?”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她被點了啞穴。”
顏淡往旁邊一讓:“穴道這門學問,師父沒教,師兄博學多才,想必是會的。”唐周不客氣地把她往前一推:“你照我說的做。”
顏淡覺得更奇怪了:“為什麼?”
唐周冷着臉:“你做是不做?”
東風壓不住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顏淡只得走上前,聽着唐周師兄的命令:“腰往上三寸,太多了再往下,向右……你這是往左邊了……”顏淡將人翻來倒去,總算推宮過血了一遍,那紫衣女子滿臉紅暈,閉着眼不敢睜開,睫毛輕輕顫抖。顏淡微微笑道:“你不要害羞嘛。”她動手都是如此,要是換了唐周來,只怕那位姑娘當場就要為保名節而自盡了。
紫衣女子站起身來,腳步還有些不穩,斂衽行禮:“多謝公子和姑娘相救。不知兩位如何稱呼?”她抬起眼,看了唐周一眼,臉又紅了。
只見唐周一反常態,溫文有禮地應答:“在下姓唐,唐周,草字慎思。不知姑娘芳名?”
那紫衣女子臉上微紅,輕聲道:“小女子姓陶,名紫炁。”
顏淡想了想,約莫記得九曜星之一便叫紫炁,這位陶姑娘的父母真是奇怪,竟然會取這麼一個名字。
陶姑娘和唐周在前面走,時不時說幾句話,顏淡識趣地走在五步之外,在心中默念,蒼天保佑,快讓唐天師覺得她跟在後面很礙眼,立刻將她驅逐,她便可重獲自由,保佑保佑。可是念了半天,只聽唐周回頭道了一句:“你磨磨蹭蹭的在做什麼?”
竟然還敢嫌她磨蹭?她已經那麼識相了。顏淡微微一笑,一臉天真無邪,語氣溫軟:“師兄,人家走得太久了,腳疼。”
唐周看着她,語氣涼冷:“師妹,你又在頑皮了。”然後轉頭向著陶姑娘說:“我師妹她健壯得很,連一頭老虎都打得死。你若是累了就說一聲,我們歇歇再走。”
顏淡柔入春風地一笑,明眸皓齒:“師兄,瞧你說的,真是。”背過身將牙咬得格格響,這個混賬,竟然敢這樣說她!就算是再豪爽的女子,被人說成“健壯連一頭老虎都打得死”都不會高興吧?區別待遇也不用這麼明顯!
她嘟着嘴,敢怒不敢言,只好別過臉去瞪過道的牆。陶姑娘正說起她被擄來的經過,是一個容貌極為醜陋、丰姿清華的男子將她帶到這裏來的。顏淡想,大概就是那位神霄宮主了。正這樣想,腳下沒留神,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撲通一聲摔得很重。更該死的是唐周還往前走了一步,這樣他們之間的距離就超過了五步,害她被一股無形的力道在地上向前硬生生拖了一步。
唐周聽見動靜,大步走過來,長眉微皺:“你在做什麼?好好地走路也會摔?”
顏淡在地上摸索了一陣,似乎是摸到一個圓圓的東西,便拿了起來:“我是被這個東西絆到的。”
陶姑娘看見她手中那個東西,立刻發出一聲驚叫,踉踉蹌蹌後退。而顏淡也看清了,自己手中舉着的竟是一顆骷髏頭骨。
陶姑娘後退的時候也被絆倒了,她摸到的是一根長長的肋骨,臉色煞白,怕得連叫都叫不出來了。唐周走過去扶她,顏淡立刻又被拖出好幾步,簡直像受了車裂之刑,憤憤道:“唐周,你這個混賬!還不快停下來!”
10.又入險境
顏淡蹲在地上,躲躲藏藏地用妖術為自己治癒零碎傷口。
唐周根本不同情她,反而覺得她是故意拿這個骷髏頭骨來嚇人的,並且又把那通早說爛了的要把她收進法器里的威脅又說了一遍。
蒼天待她,何其不公。
唐周站在離她三步之遙的地方,語氣平淡:“你歇好了沒有?”
顏淡不理睬他。
唐周的語氣柔和了一些:“我們該走了。”
顏淡還是一動不動。
唐周居然走到她身後,托住她的手臂往前拖。顏淡掙扎兩下,見掙脫不開,便回過身摟住他的頸,柔聲細語:“師兄,當初你我學藝山中,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眼下你身邊又多了別人,果真便要負了曾經的海誓山盟么?”
唐周看着她不說話,顏淡似嗔似怨地嘆了口氣。
唐周鬆開手,將她扔在地上,轉身便走。
顏淡連忙站起身,這次學乖了,和前面兩人始終相隔四步,萬一再發生什麼事情,也好有一步留着打底。
她被唐周扔在地上,身上還有些疼,不由小聲嘀咕:“被我開個玩笑反應就這麼大,怎麼開我玩笑的時候就不見客氣……”她心中想着等有一日有了無窮妖法,一定要將唐周先零碎剁再整個浸鹽水最後活埋,這樣想了一會兒,心中怨氣稍稍減輕。
三人走了長長的一段地道,眼前的路變成了兩條,兩條路一模一樣。顏淡趁着他們在討論走左邊還是右邊時,仔細地打量周圍。慢慢往上看去,只見頭頂上是一段斷龍石,只要一觸動機關,石頭放下,恐怕被關在裏面的人就沒有法子脫身了。
她往前走了幾步,只見那兩條路的頂上竟然也有斷龍石。
唐周看了她一眼,問:“你會選那條路?”
顏淡抬頭向上看:“哪條路都不選,就坐在這裏。”
唐周說:“那好,就走右邊,說不定這兩條路其實是相通的。”
“喂……”
沒有靠山,本事又低微,只能向惡人低頭。顏淡嘆了口氣,想她從前是如何風光,如今竟然被一個凡人欺壓到頭上,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她的風光已經入土半截,風燭殘年,恐怕馬上就能入土為安。
右邊石道修得並不深,百步就走到底,盡頭還是一間墓室。顏淡已經心生敬意了,一座墓地修成這個模樣,不知要費多少人力錢財。當她看見石室中的景象,忍不住讚歎一聲:“真是風雅。”
這間石室同之前地上鋪滿水藍琉璃、牆上鑲着夜明珠的那間相比,簡直可以說得上是簡陋了。裏面的擺設齊全,湘妃竹制桌椅,青花瓷茶具,白陶花瓶,七弦古琴,所能想到的一樣都不缺。棋盤擺在桌上,黑白子爭雄,正下到一半。
陶紫炁走到琴桌前,抬腕撥弦,琴聲叮咚,如珠落玉盤:“這張琴是由桐木和梓木做的,音色悅耳,看來琴主人定是精通此道的高人。”
唐周站在牆邊,看着牆上那幅水墨畫,江上煙水瀰漫,綽綽影影可見青山逶迤,一筆一劃,風骨清華。顏淡目不轉睛地看着:“生死場,夜忘川,黃泉道。”
陶紫炁聞言,不解地看她:“你剛才說什麼?”
顏淡露齒一笑:“陶姑娘,你相信我去過幽冥地府么?”
陶紫炁一下子坐倒在竹椅上,剛剛開始紅潤的臉色又刷得白了。
唐周語氣不善,斟字酌句:“師妹,現在做夢還嫌太早。”
顏淡一攤手:“好罷好罷,說笑而已,大家不要那麼較真嘛。”她轉身走到茶几邊,只見軟墊上擺着一隻沉香爐,是檀香木雕,裏面貼着一層銅錫。仔細一看,就會覺得這隻沉香爐很像一朵蓮花。她伸出手去,慢慢摩挲,從邊角上刻得精緻的蓮葉,到爐壁上栩栩如生的菡萏。她微覺恍惚,好似置身於寂寂空庭之中,赤足踏在冰涼的石磚上,落地時會發出嗒嗒的聲響,慢慢在長庭回蕩。
突然額上一涼,她立刻回過神來,伸手將在額上一摸,摸到一張紙。她撕下來一看,果真是一張符紙,上面還描着歪歪扭扭的驅邪咒文,忙揉成一團朝唐周扔過去:“你你你……”
唐周正色道:“你剛才表情不對,怕是中邪了。”
顏淡一言不發,別過頭顧自生悶氣。
陶紫炁微笑說:“唐公子,你師妹多可愛啊。”
唐周矜持地笑了笑:“都被寵壞了,脾氣大得很。”
顏淡繼續裝聾作啞,心中卻想這種寵愛再多幾分,她都怕要氣瘋了。
唐周又道:“看來這裏是沒路了,再折返回去看看。”
三人沿着原路返回,待走回之前那個岔道口的時候,陶紫炁抬手在一頭青絲上摸了半天,神色驚惶:“遭了!”她咬着嘴唇,囁嚅道:“我的簪子不見了,可能是落在之前那間石室里……那是我娘親唯一留給我的東西,我、我看我還是回去找找看……”
唐周見她着急,便淡淡道:“陶姑娘,你在這裏歇一會兒,我幫你去找。”他一走,顏淡就是不樂意,也要被牽着一起走。她抬頭看着石道頂上每隔十步就懸着的斷龍石,眼波流轉,笑問:“師兄,你有沒有想過,那位陶姑娘之前說被神霄宮主擄到這裏來種種,都不是真話,其實她是化為人形的旱魃,又或者,和我是同道中人。”
唐周斜斜看她一眼:“陶姑娘身上沒有妖氣。”
顏淡伸出手腕:“你聞聞看,我身上也沒有妖氣。”她本來是說著玩的,結果唐周當真握住她的手腕聞了一下,長眉微皺:“妖氣是沒有,不過有股蓮的味道,你的真身是菡萏?”說話間,兩人回到那間石室,果然在竹椅上找到一支做工粗糙的簪子。
顏淡一指頭頂,悠然道:“你看頭頂上,千斤斷龍石,裏面還有最堅固的玄鐵,放下來后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插翅難飛。你猜什麼時候會落下來?”她話音剛落,牆壁中立刻傳來機關響起的隆隆聲。
唐周拉住她的手腕,疾步往前,只聽身後轟隆隆的巨響不絕於耳,腳下的震動越來越大,地動天搖,不斷有碎石子砸下來。他不覺加快了步子,身後的斷龍石一塊一塊地落下,而出口處的巨石正慢慢於地面貼合。
他們離出口之處越來越近,不過十步之遙。而出口那塊斷龍石離地面還有及膝的距離。唐周一推顏淡:“快,你先走!”忽覺頭頂風聲凌厲,一塊斷龍石又砸了下來。他只得低下身往後一滾,轟得一聲巨響,巨石落地,周圍暗不透光。
他坐起身,用劍鞘往斷龍石上一敲,隱約有金鐵之聲,只怕就是如顏淡所說,這巨石裏面還包着玄鐵。
“這世上最會作惡的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人。這句話,你現在該是信了吧?”顏淡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唐周頗為意外:“你怎的也在這裏?”
顏淡微微笑着:“我來說道理給你聽啊。”她挨過來,慢慢道:“也不知道陶姑娘在外面是不是也遇上危險了。”
“你是說,斷龍石不是她放的?她也不是故意騙我們進來取簪子?”
顏淡很乾脆:“我怎麼會知道?這有差么?”
這差別很大罷?唐周閉上眼,沉默不語。在這墓地中,遇上的事都是如此撲朔迷離,而同行的人卻不能信任,是友還是敵,虛虛實實,辨不出真假。
顏淡靠在斷龍石上,慢悠悠地說:“這裏會越來越氣悶,我們不久就能和這墓地的娘娘一樣嘗到被活埋的滋味了。聽說人被活埋的時候,會連氣都喘不過來,只好亂抓亂咬,可惜這裏四面全是石頭。”
他慢慢睜開眼,眼前還是黑漆漆的看不真切:“是我連累了你,本來你可以脫身的。”
顏淡輕聲道:“你糊塗了?你設了五步禁制,我就是想逃也逃不出去。你若是心裏過意不去,就把我放了吧?”
唐周握着她的肩,聲音冷靜:“差點就被你騙過去。只要我一解開你身上的禁制,你恐怕就能離開這裏罷?”
顏淡嘟着嘴:“男女授受不清,你挨得這麼近做什麼?”她嘆了口氣:“我們來談條件好不好?”
唐周冷笑:“我為何要聽你的?”
“你不願也沒辦法。反正我二十天滴水滴米不沾也能活,我們就來比比看誰能撐的時間長好了。只要下禁制的人不在世上了,禁制也就沒用了。”
“撐不住之前,我也可以拖你一起上路。這點你也莫要忘記了。”
顏淡被他這樣一說,才想起還有這一回事。只是誰先露怯,氣勢上便輸了。這關乎她的脫身大計,肯定是不能認輸的:“既然如此,那就試試看好了。”可惜黑暗之中,看不清唐周此時是什麼表情,實在很是遺憾。
隔了良久,唐周慢慢道:“你的條件是什麼,說出來聽聽,只是別太長了。”
終於,等到她佔盡上風的時刻了。顏淡回味一陣這種佔上風的感覺,笑着說:“我的那個同伴是不是平安?你告訴我實話,我立刻就帶你出去。”
唐周一怔,沒想到她提出的條件竟是這個:“我根本就沒去收他。”
顏淡很是懷疑:“你會有這麼好心?”
唐周輕咳一聲:“那魚精遁到江里去,我難道還會跳下去追?”
顏淡頓時大為後悔,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走山路的。她不滿地嘀咕了一句:“這餘墨,運氣還真是好……”可是心中重負終究是放下來了,便扶着斷龍石慢慢站起身來:“咦,似乎有人來了。”
話音剛落,就聽轟隆隆的巨響,像是斷龍石被機關拉了上去。
不多時,面前的巨石也開始搖動,石頭緩緩抬起,露出一張如春花爛漫的臉:“鳥兒說,有人被困在這裏面,還說被困在裏面的不是壞人,讓我來救。”
11.富商沈家
一身雪白衣衫的少女站在外面,微微歪着頭俏皮地笑。她的肩上站着一隻色澤鮮艷的鸚鵡,正親昵在啄着她的耳飾。
顏淡忍不住問:“你是怎麼進來的?”
少女抬手摸摸肩上的鸚鵡:“是它告訴我的,鳥兒是這世界上最聰明的了,什麼都知道。”
唐周心思百轉,猜不透對方是在裝傻,還是在說真話。
少女轉過身,走了兩步,見他們沒有跟過來,便回頭揮了揮手:“快走快走,鳥兒帶我們出去。”她一邊走,一邊和肩上的鸚鵡唧唧咕咕地說話,時而笑,時而生氣,腳步卻一直不停,一路打開牆上的機關,快步往前走。
他們在地道中轉了幾轉,突然眼前一亮,竟是從亂墳崗下的一個山洞裏穿出來了。此刻正值傍晚,他們竟然在墓地中捱過了整整一天一夜。顏淡走近兩步,微笑着問:“那鳥兒有沒有告訴你,是誰將我們關在地道里的?”
少女別過頭,笑顏如春花綻放:“鳥兒什麼都知道,當然會告訴我了。鳥兒說,是一個蛇蠍心腸的漂亮姐姐,她被別人救了還要恩將仇報。”
顏淡聞言,同唐周相視一眼,接着問:“那她為什麼要恩將仇報?”
少女偏着頭,像是在傾聽肩上的鸚鵡說話,那隻鸚鵡呱呱叫了兩聲,少女說:“它說,因為那位漂亮的姐姐和一個醜陋大哥哥很要好,你們看到了那個大哥哥的秘密,她才要把你們一輩子關在裏面,永遠不會把這個秘密說出來。”
“秘密……?”顏淡不由輕聲重複。
陶紫炁是神霄宮主的手下,這件事倒很有可能。
“小姐,小姐你怎麼又跑到這裏來了?”之前見過的那個婦人扯着嗓門跑過來,累得氣喘吁吁,“真是不讓人省心,我才一個不留神你又不見了!”她抖開手中的披風,將少女裹了進去,看着唐周和顏淡:“多謝二位照顧我家小姐,不如來家裏坐一坐吧?”
唐周婉拒道:“我們並未幫到什麼忙,更不好上門打擾,這份好意只能心領了。”
婦人點了點頭,面色沉重:“這樣也好,我們沈家現在正鬧鬼鬧得很兇,之前有個叫凌虛子的牛鼻子老道說要來幫忙驅鬼,剛剛跑過來,整個人瘋瘋癲癲,又哭又笑,也不中用了。”
唐周想了想,道:“在下也是天師,同凌虛子前輩也相識,不如讓在下去貴府看看情形?說不好會有對策。”
婦人看着他,遲疑了一陣,似乎覺得他年紀太輕不夠牢靠,最後還是點點頭。
少女一聽他們要去自己家中,更是高興,纏着他們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那婦人在一旁看着,感嘆一句:“真是造孽啊,我家大小姐身子不好,足不出戶,二小姐卻什麼都不懂,生下來就是傻子,可憐我家老爺……”
沈家是青石鎮上出了名的富豪之家,在郊外修了一座大宅,門口立着兩個高大健碩的護院。
唐周踏進沈宅,就聽顏淡輕輕說了一句:“果真是鬼氣森森。”他也立刻感覺到周圍的冤靈之氣:“能否領我去見一見沈爺?我有些事想問他。”
那婦人將他們領到花廳中,又讓人端上了茶:“兩位稍坐,我去叫我家老爺。”
顏淡在大廳中來回走了幾步,眼波一轉,笑得很乖巧:“師兄,你既然打算幫他們驅除鬼氣,總不是想讓我也時刻跟着吧?你看這個禁制……”
唐周看了她一眼:“你再熬一熬,晚點我就幫你解開。”
顏淡心中歡躍,不禁晏晏而笑,心中又還有些狐疑,只能偷偷打量對方几眼。只是唐周始終不動聲色,她也看不出什麼。
不一會兒,沈家當家的便出來了。
寒暄幾句之後,唐周話鋒一轉,直接說起正事:“不瞞沈爺說,這宅子的確不怎麼乾淨。沈爺可知道這座宅子的由來?”
沈老爺是一個白面商人,面目平庸,和之前的少女並不怎麼相像,指甲修得極短,身上的衣料很好,想來也是會享受的人。他聽見唐周如是說,不禁臉露驚恐之色:“這宅子是後來購置的,請了風水先生看過,說是風水很好。我這幾年在外走商,財源也很穩。家裏怎麼會不幹凈?”
“可能是之前這座宅子裏冤死過人的緣故。”
“這、這驅逐起來可是方便?公子若是能幫我們這個忙,不管多少酬金都只管開口。”
唐周點點頭:“也就兩三日的功夫,沈爺不必擔憂。之前令千金幫過我們,酬金就不需要了,只當是還了一個人情。”
沈老爺苦笑道:“你是說我的二女兒湘君吧。唉,她是個善良的好孩子,可惜偏偏是個傻姑娘,老天無眼啊。”
“我看沈姑娘眼神清明,可能只是不諳世事。”
“唉,我也希望是這樣。湘君她,若是有她姐姐半分的聰明伶俐,我也心滿意足了。”沈老爺語氣一頓,又連連擺手,“看我,說這麼多廢話做什麼,兩位也是累了吧。胡嫂,胡嫂!”之前帶他們來這裏的婦人立刻趕過來。
“胡嫂,你趕緊替兩位安排廂房,再讓人多燒點熱水讓貴客沐浴。”沈老爺吩咐幾句,又轉向唐周和顏淡,“兩位想吃點什麼就和胡嫂說,廚房那邊會送過來的。”
唐周淡淡道:“您太過客氣了,不必如此麻煩。”
沈老爺立刻道:“要的要的。”
若是在平日,顏淡肯定不耐煩這種客套來客套去的啰嗦,可是剛才唐周答應幫她解開禁制,心緒甚好,安安靜靜地等在一邊。胡嫂將他們安排在了東廂,相鄰的兩間廂房已經收拾妥當。
唐周果真幫她解開了手上的禁制,然後帶上門去隔壁客房休息。顏淡心中還剩下的幾分狐疑也消失了,又在送來的熱水中泡了一會兒,更覺得神清氣爽,待用過晚飯後,便覺得應該開始實行她的逃跑大計。
她剛一打開門,忽覺眼前金光閃爍,踉蹌着後退幾步,坐倒在地上。顏淡凝神看去,只見門邊和門檻上貼着幾張符紙,想來又是唐周的手筆。原來滿心的歡喜像是被一盆冷水澆過,心中瓦涼瓦涼的。
晚風輕拂,送來沈湘君清脆的笑聲,還有唐周低低的說話聲。兩人慢慢走近,沈湘君的肩上還停着那隻花斑鸚鵡,她時不時唧唧咕咕地同鸚鵡說兩句,又和唐周說兩句,神態親昵。唐周低着頭,耐心地聽她說話。
顏淡抱着膝,死死地盯着唐周。唐周很快便感覺到她的目光,同沈湘君說了兩句話,她馬上帶着鸚鵡走開了。唐周走到客房門口,輕輕笑道:“怎的坐在地上?”
顏淡氣極反笑,語調居然還很柔和:“師兄,你要是怕人家跑出去被惡鬼纏上就直說嘛,何必要在門口貼那麼多符紙呢?”
唐周笑着道:“還不是怕師妹你盡做些頑皮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難為師妹可以懂得為兄的苦心。”
顏淡冷下臉:“你到底何時打算拿我去煉丹?”
唐周走進客房,在桌邊坐下:“這個不急。”
顏淡站起身,撣了撣衣衫上沾到的灰:“這天下妖怪何其多,你偏生不放過我。”
唐周在暮色蒼茫中看她,慢慢地嗯了一聲:“其實,我是想過到底要不要放了你,你的本性似乎並不壞。”
顏淡目光灼灼望着他.
“不過也好不到哪裏去。或者應該讓你再跟我一段時日,把心性再磨一磨?”
顏淡立刻道:“你還是快點把我煉成丹藥罷。”
庭院中火光點點,可這又不是普通的火光,透着鬼氣森森的藍綠色。過了一陣,那磷火又自己慢慢熄滅了。
唐周輕輕走進庭院,低下身將地上的土包了一些拿在手中。他正要折回客房,忽聽西廂傳來一陣似哭似笑的怪聲,聲音隱約熟悉,像是聽過一般。他輕輕走到西廂,側身貼在門邊,往門縫裏看。
只見一個杏黃道袍的年長道士坐倒在地,捶胸頓足,又哭又笑,正是凌虛子。此人也算是一代宗師,竟然會落到如此的地步,讓人嘆息。
唐周轉過頭,忽見眼前寒光一閃,鋒利的長劍幾乎是貼着他劈過。唐周用兩指一拈,立刻將劍身夾在手中,只見那執劍的人竟是沈湘君!他微微一怔,想來夜色蒼茫,她一下子沒有認出他來。他才剛鬆開手,沈湘君又是一劍刺來,又快又狠。
只見她面色陰鬱,眼中兇狠,竟和白天變了個人似的。
唐周不想傷她,便用劍鞘在她的肩井穴上一點,沈湘君手一松,手中長劍咣當一聲落了地。他轉過身,單足一點,輕飄飄地離去了。
從西廂回東廂,必須要經過庭院,只見一人慢慢走過來,卻是沈老爺。他背着一隻背簍,還拖着一把花鋤,看起來十分吃力。他解下背簍放在一邊,拿起花鋤開始挖起坑來。唐周步履輕捷,繞到他附近的樹上,什麼聲響都沒發出。
只見他挖了很久,一直挖了三尺多深,方才停手。他拿起腳邊的背簍,慢慢把裏面的東西倒進坑裏去。唐周藏身於樹上,只能看到他的側影,卻看不清他埋進去的是什麼。他想了一想,突然記起之前幫陶紫炁找回的那支簪子還在他這裏,便看準遠處的石磚投去。
簪子落地之時發出叮噹一聲,沈老爺立刻尋聲而去。
唐周躍下樹枝,藉著月光往坑中一看,只是周圍實在太黑,只好伸手從裏面取了一些出來,和之前的那包土包在一起。剛做完這些事,就聽見沈老爺的腳步聲又近了,他身形如青煙一般,回到東廂客房。
顏淡房門口那幾張符紙依舊貼得好好的,房中的燭火已經熄滅,想來她已經睡下。唐周回到自己的房中,藉著燭火看着取回來的東西。那包土的土質很雜,可能是時常翻攪所致。而沈老爺埋下的東西更是奇怪,竟是幾片鮮嫩的桃花瓣。唐周不覺奇怪,一個商人,怎麼會去葬花,葬的還是剛摘下來的花瓣?庭院中的土為何會那麼雜,難道有人時常在那裏挖掘填埋什麼東西嗎?
他吹熄滅了燈,隨便洗漱一番便躺在床上,只是心中想着事情,一時不能入睡。朦朦朧朧之中感覺有人站在自己床前,他一下子清醒,卻見床前空空蕩蕩一片,房門早已被風吹開,在風中啪啪作響。
12.疑雲重重
這一夜,唐周睡得極不安穩。窗外天色剛剛泛白的時刻,他又被一陣笛聲吵醒。這笛聲如泣如訴,低婉哀愁,吹笛的人彷彿有無盡傷心事。唐周披上外袍,不由自主地循聲而去,只見昨晚探過的庭院中空無一人,地上卻出現了一個大坑。
他按着劍鞘,緩緩走近。
只見那個坑裏鋪着淺淺一層桃花瓣,正是昨夜沈老爺埋下的,只是花瓣不再鮮嫩,已經變得乾枯起皺。他低下身去,用劍挑開這一層花瓣,赫然可見底下有一隻手,看起來還是如陶瓷一般細白柔軟。
被埋在下面的人可能還活着!
唐周手邊沒有鋤頭之類可以挖掘的事物,只有用手上的長劍挖下去。幸好埋得並不深,不多時,那人的臉便慢慢露出來。他伸手探了探鼻息,已經沒有任何氣息了。唐周抬袖將那人臉上沾到的沙土輕輕抹掉,漸漸露出清晰的面貌來。
那是一張女子的臉,眉目如畫,嘴角還帶着一絲笑意,三分俏皮七分乖巧,就好像還是活着一樣。
唐周手上一頓,忽然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他回頭看去,不由微微皺眉:“你怎麼出來的?”
顏淡捏着一張符紙晃了晃:“我和沈姑娘說,門外的紙太難看了,不如撕下來好,她就照着做了。”她走近土坑,看了看裏面的人,輕輕咦了一聲:“這是怎麼回事?莫非,你在毀屍滅跡?”
唐周看着她:“這裏面的人,你不覺得很眼熟么?”
顏淡蹲下來仔細看了一陣,一手支頤:“是啊,好像在哪裏見過……”
“……這個人,長得和你一模一樣。”
顏淡嚇了一跳,站起身道:“你這樣一說,的確是很像。這個世上,怎麼會有和我長得如此相像的人?”
唐周緩緩開口:“不止是長得相像,連神情都是一樣的。你真的相信,這個世上會有這樣的人么?”顏淡看着坑裏埋的那個女子,喃喃道:“的確是不會有了。”她眼中哀傷,慢慢抬起頭來:“這樣說,我其實已經死了,而我卻不知道?”
唐周默然不語,只見顏淡臉色蒼白,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突然迴轉身抓住唐周的衣袖,嘴角帶笑:“我會這樣,全部都是你害得!你說,你該怎麼償還?”她手指蒼白,身上慢慢地滲出血來:“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又怎麼會落到這個下場?你欠我的,又打算何時來還?!”
她神色悲傷,眼中滿是絕望,這是他從來沒有看見過的。
唐周沒有掙脫,也根本不想掙開,只是問:“我欠了你什麼?你要我還什麼?”
顏淡深深看着他,許久才緩緩道:“你欠了我半顆心,我要你吐出來還給我……你快把這半顆心還給我……”她說話的聲音已經不復溫軟,帶着哭腔,更顯得凄惻。
唐周驚駭莫名,往後退了一步,卻不知撞到了什麼,頭上生疼。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客房的床上,枕頭掉落在地,他竟是磕在床頭。唐周坐起身,抬手揉了揉太陽穴。原來,剛才僅僅是夢。可是為什麼偏偏會夢到顏淡?真是噩夢中的噩夢。他走下床,用盆子裏的清水洗漱,再慢慢穿上外袍。
忽聽房外傳來幾聲鳥叫,還有少女銀鈴一般的笑聲,想來是沈湘君過來了。唐周想起昨夜所見,不禁躊躇。
只聽顏淡溫溫軟軟的聲音響起:“沈姑娘,你起得真早。”
沈湘君笑着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是它叫我早早起來的。”
“沈姑娘,我可以向你的鳥兒說句話么?”
“你說吧,但是它聽不聽得懂,我就不知道了。”
唐周輕輕走到房門邊上,將門推開一些,只見沈湘君正站在顏淡的房門前,肩上還立着昨日見過的那隻花斑鸚鵡,笑顏如春花一樣嬌艷。
“鳥兒鳥兒,你是不是也覺得門口那幾張破紙實在很礙眼?你說我該不該把它們全都撕下來?”
唐周頓時明了,這蓮花精是要藉著沈湘君之手逃脫出門口的禁制。他氣定神閑,站在那裏不動,想看她接下去會怎麼做。
沈湘君忍不住輕笑道:“鳥兒說,這幾張紙的確很難看,你怎麼不把它們早點撕掉?”
顏淡嘆了口氣:“這是師兄畫的,我本事低微,他怕我被惡鬼纏上。”她眼波一轉,復又笑了:“也罷,雖然看着礙眼,但畢竟也是師兄的心血。”她說完,往前走了幾步,突然身子一晃撞在門上。
沈湘君走上前,一腳踩在門檻上的一張符紙:“你怎麼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她再往前一步,這張符紙就粘在她的鞋底,從門檻上撕離了。
顏淡微微笑道:“沒事,剛才不知怎的,突然頭暈。”唐周貼着的幾張符紙,每一張都很有講究,只要少掉其中一張,也就困不住她這樣修為極深的妖了。顏淡笑意盈盈,腳步輕盈,卻在踏出門檻的一瞬間呆了一下,隨即笑着道:“你也這麼早啊,師兄?”
唐周抱着臂,似笑非笑:“沈姑娘剛來的時候我就醒了。”
顏淡笑得很討人喜歡:“原來師兄是擔心我欺負沈姑娘。我怎麼會這樣做呢?沈姑娘又美貌又善良,如果她成了我的師嫂,我一定很歡喜。”
唐周嘴角微抽:“師妹,你想太多了。”
顏淡立刻換上一臉困惑:“是么?可我還是很想讓沈姑娘當我的師嫂。”
只聽沈湘君對着肩上的鸚鵡問:“師嫂是什麼?”
唐周沉下臉,一把拉住顏淡的手腕往外邊走,待走到沈湘君看不到的地方,便將一張符紙貼在她的手腕上:“這張還是我昨天剛畫的,不想這麼快就用上了。”
顏淡眼睜睜地看着那張符紙化出一道華光,手腕又被一個沉甸甸的鐲子扣住。她掂了掂手腕,滿不在乎:“這次是幾步的禁制?就算我們是師兄妹,男女之間還是要避嫌的,我總不能和你同房吧?”
唐周微微笑道:“這次的只是不能出沈家而已。”
她想了一想,還是沒生氣:“不管怎麼樣,這似乎對我來說,還不算太壞。”
唐周看了看,只見她還是露出很討人喜歡的笑顏,便轉身往花廳走去,走出幾步,又回頭道:“我剛才忘記說了。”
顏淡還在看手上的鐲子,隨口道了句:“什麼?”
“是這樣的,我昨天畫這張符的時候,突然覺得如果只是畫一道不得出沈家的禁制,似乎還不太夠。”唐周慢條斯理地開口,“於是我又加了一道,封了你大半的妖法。萬一你真的被惡鬼纏上,剩下那一點應該也可以對付了。”
顏淡將牙咬得格格響,隨便拔起一邊的一株草葉,連根帶土往唐周身後扔去。唐周側身避開,只聽她咦了一聲,低頭盯着土裏,像是看見什麼東西。他同顏淡也相處過一些時日了,她每次這樣,多半都沒好事,便索性就當作沒看見。
顏淡看了一陣,倒抽了一口涼氣:“唐周,你快來看。”
唐周想也不想:“你直接告訴我就好。”
顏淡抬起頭,神色複雜:“你把那株草再拿回來,我不是和你說著玩的。恐怕這件事會有其他的變故了。”
唐周明白她說的“這件事”是指他為沈宅驅除鬼氣,他撿起地上的那株草,往顏淡身邊走去。她慢慢道:“我早就奇怪了,為什麼這裏的花草會長得那麼好,而鎮上別的地方,都生不出這樣的花草來。”
唐周低頭看去,只見一塊黑土之中,露出一截白森森的東西,像是……一根指骨!他想起之前的那個夢,忍不住轉頭看顏淡,只見她垂下眼,睫毛遮住了眼,突然眼睫一動,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唐周看着她的眼眸,竟挪不開視線。她的眼中沒有玩笑的意味,瞳孔漆黑通透,很像溫順的小動物。忽見她微微一笑:“你怎麼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她摸摸臉頰,自語道:“最近怎麼總有人被我嚇到?莫非我長得太有威嚴了?”
唐周抬手將那株草放回原來的位置,撣了撣衣袖:“威嚴倒沒有,大概是太嚇人了罷。”
顏淡小聲嘀咕一句什麼,抬手挽了一下髮絲,嘟着嘴:“偶爾說一句好聽的你會死啊?”
唐周輕喟一聲:“那倒也不是,只是我為何要說違心話?這樣你是心裏舒服了,可我就不舒服了,你說對么?”
顏淡捏着拳頭站着,隔了片刻方才露出牙疼似的笑:“說得太對了。”
沈家是鎮上出了名的富豪之家,一頓早點自然也十分豐盛。
顏淡斯斯文文地掰着蓮蓉包子咬一小口,再咬一小口,吃相雖然好看了,可是一隻包子很快就沒了,於是她用筷子夾過一隻羊肉餡的。
沈老爺見她只夾包子,慈祥地笑了:“顏姑娘,這包子是填肚子的,不如喝點粥?那邊的酥油茶還是西北帶回來的,味道很別緻。如果吃不慣,就喝點參茶也好。”
顏淡搖搖頭:“我從前沒怎麼吃過包子,很喜歡。”
沈老爺立刻道:“莫非姑娘從小修道,已經練到可以不進食的地步了?”
唐周嘆了口氣。
顏淡思量一陣,居然說:“大概可以七八日不吃東西。”
沈老爺肅然起敬:“姑娘小小年紀已經有這個修為,實在佩服,佩服。”
唐周忍不住了:“沈老爺,你別信她的。我師妹頑皮得緊,十句話里有八句話都是說著玩的。”
顏淡舉起筷子夾了個牛肉餡的包子給他:“師兄,我知道你最喜歡這個。”
唐周看着那個包子,不知該吃下去還是扔還給她,思量之後,還是決定咽下去。他才剛吃完,又是一個包子夾過來。顏淡乖巧地說:“師兄,還是我幫你夾吧。”
沈老爺看着他們這樣,摸摸鼻子:“唐公子和姑娘真是情誼深厚。”他長嘆了一口氣,又道:“本來老夫還想……嗯,看來還是不用了。”
顏淡聞言一笑,又用一個包子堵過去給唐周:“沈老爺,我和師兄只是兄妹之情,你莫不是誤會了些什麼?”
沈老爺眼中一亮,撫掌道:“其實是這樣的,湘君剛才和我說什麼師嫂的。我這個小女兒臉皮薄,她應是很喜歡唐公子。唐公子一表人才,難得待湘君又好,我本來是很贊成這門婚事。只是湘君她……唉,畢竟是個傻孩子。”
唐周剛要說話,立刻被顏淡搶了先:“如果我有了沈姑娘這樣的師嫂,也是很高興。何況沈姑娘聰明善良得很,師兄一定不會嫌棄的。”
唐周輕咳一聲:“沈老爺,其實我……”
“我從小就和師兄一起長大,還從來沒見他對那個女子這般上心過。”
唐周擱下筷子:“你……”
“你堂堂一介男兒,喜歡就是喜歡,承認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沉下臉:“師妹,你說夠了沒有?”
顏淡一攤手,又繼續對付包子:“說完了。”
唐周頓了頓,方才慢慢道:“沈老爺,令千金美貌善良,當配如玉良人。只是在下身上還有些事沒辦,不能安定下來成家,當真抱歉。”
沈老爺擺擺手,笑着道:“我明白,我明白。唐公子有這份心就夠了,湘君她……我看是嫁不出去了,如果唐公子把事情都辦完了,還記得我這個傻女兒,哪怕是收她做偏房,我也安心了。”
他話音剛落,只見一個窈窕的人影走進花廳。沈老爺看到那個人影,臉色突然變得灰白,連執筷的手都抖了一抖。
“有你這樣的爹爹,湘君她真是可憐。”走進來的女子有一張同沈湘君一模一樣的臉孔,只是神色沉鬱,眼中隱約兇狠。
唐周頓時想到,昨夜碰到的那個人不是沈湘君,而是眼前的這個女子。
顏淡用餘光瞥見沈老爺的一舉一動,從他神色到下意識的小動作,每一個都看得清清楚楚。為什麼他會這樣害怕?那個女子就和沈湘君長得一模一樣,應該是他的長女,他為什麼要害怕自己的女兒?為什麼兩個長得如此相像的人,會有這樣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