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08章
5.天師唐周
餘墨慢慢站起身來,將顏淡擋在身後,閉了閉眼,待睜開時已是雙眸殷紅。
那個年輕男子單足一點,輕飄飄地落在兩人面前,踏前一步,手中長劍化為一道青芒自下而上劃去。
只見青黑的妖氣一現,緊緊地纏住了劍鋒。
餘墨抬起手,周身的妖氣帶得他衣衫翩飛,眼中微露異色。這世間能強過他的妖已經不多了,更不用說這樣一個凡人。
忽見劍光暴漲,竟是透過了層層妖氣,逕自刺入他的胸口。餘墨一時只覺血氣翻湧,耳邊嗡嗡作響,忙拉過顏淡,跳下船去:“走!”江水濺起,化成蛟龍模樣,高高昂起龍頭,張開大口,擇人而噬。
那個年輕男子不慌不忙從袖中取出一張符紙,手指輕送,念道:“破!”
巨龍在頃刻之間化為無數水滴。晶瑩剔透的水珠落在甲板上,發出滴滴答答的響聲,好似下了一場陽春急雨。
他抬手將長劍送入劍鞘,正準備去追,突然腳下一緊,竟被人緊緊抱住。而船板上那個洞裏,正有江水不斷灌進來,濡濕了他的衣擺。
周仕明抱着他的腳,一身白花花的肥肉不斷亂顫,凄厲哭號:“大俠,你不能走啊,你快救救我,我還不想被妖怪吃掉……”
他長眉微皺,看着腳邊的白胖子:“妖怪已經走了。”
“不不不,他們一定還會再來的,來割我的肉吃,大俠你一定要救救我……”
那年輕男子看着周遭,那妖怪早已不知去向,抬腳踢去:“滾。”
餘墨濕淋淋地走上岸,腳步踉蹌,突然嘔出一口鮮血,坐倒在地。他索性躺在河岸邊,閉目養神。
顏淡坐在他身邊,只見他臉色蒼白,嘴角帶着血絲,時不時咳嗽幾聲,只好抬手輕輕撫着他的胸口:“餘墨,你怎麼樣了?沒事罷?”
餘墨突然斜着坐起身,一手支在地上,掏心挖肺地咳嗽起來。顏淡嚇到了,忙在他背上輕輕拍着,連聲問:“你要不要緊?是不是傷得很重?”
餘墨突然不咳了,氣若遊絲地倒在她身上。
顏淡抱着他,一動不敢動,心中焦急如焚:“餘墨,你再撐一撐,你千萬不要死啊……”隔了良久,只覺得餘墨動了一下,有氣無力地開口:“現在哭喪還嫌太早罷?”他的臉色還是不太好,卻已經有了血色。
顏淡板著臉,冷冷道:“主公。”
餘墨笑說:“蓮卿。”
顏淡冷冰冰地說:“請恕臣妾抱恙在身,不能為主公送終。主公莫怪。”
餘墨看着她,正色道:“蓮卿一番深情,看來只能來世再報了。”言畢,忍不住先笑起來。
顏淡也笑了一笑,還是有些許擔憂之色,慢慢道:“那個天師好生厲害,連你都不是他的對手,不用說我更是差多了。”
餘墨懶懶地嗯了一聲,低聲道:“也不奇怪。他的魂魄想必很是純凈,才能將道術用到這個地步。三界之中,最厲害的並不是天庭的仙君,也不是上古時被滅的魔,而是一種最純凈的東西。妖術還遠遠不夠純粹。”
“餘墨,我可不可以說一句話?”
“你說。”
“你轉過頭往後面看,那個人已經追過來了,馬上就能到這裏。”
餘墨低聲咒罵一句,站起身來:“從來都只有我追得別人逃的時候,今日卻反過來了。”
顏淡的表情很真誠:“歷練對修為有好處。”
餘墨看着她的眼:“我們分開走,萬一運氣不夠好,死一個總比死兩個好。”他一指前方:“你走這邊,我走水路,和你相反方向。”
顏淡看着他,遲疑了一陣,還是說:“好吧。”從餘墨這個方向過去,說不好會和那個天師打個照面,而她這條路卻保險得多。
餘墨一推她:“快走。”
顏淡轉身就走,走出一段路又回頭去看,只見餘墨慢慢地走下河岸。她走到山道拐彎處時再回頭,已經看不到他的背影。她一跺腳,疾奔而去。
夜色漸漸深了,顏淡還在山裏走,又冷又累,卻不敢停下來。透過層層樹林,她就能看到遠處天際的一顆帝星,比天上的任何星辰都要明亮。帝星越亮,也說明一個王朝的根基越穩,正是中興時候。
顏淡突然想起這是從前學過的東西,其實她的禪理學得最好,只是臨到頭還是沒什麼用。那時又多驕傲,可以滿不在乎地說,她從來都不想入仙籍,因為不稀罕。現在想來,好似過去很久很久。
待到天亮之時,她終於看見遠處的小村莊,村莊之後的山上是一片茶園。
她鬆了口氣,在樹樁上坐下休息。忽聽身後腳步聲輕響,她回過頭一看,幾乎要按捺不住跳起來,那個天師竟然追到這裏來了。那人衣袖寬大,衣帶翩翩,眉目清俊,身上還有種少年人特有的清韌之氣,看來年紀也不大,不過弱冠之齡而已。顏淡嘆了口氣,真是白活了這許多年,還不如一個凡人。
那年輕的天師走過她身邊時緩下腳步,皺眉打量了她一番,斯文有禮地問道:“請問姑娘是本地人么?”
顏淡心喜,昨日都是餘墨出手,他不會將她的模樣記得太清楚,現在心裏最多只是懷疑,便慢慢道:“你看,今年的茶樹長得比往年都好。”
那人一怔,又問:“在下沒有惡意,只是想問問哪裏可以借宿一日。”
顏淡說:“你可看見那邊山頭有幾塊像猴子的石頭?”
那人終於放棄了,逕自往前走。顏淡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尋思,她該是往前還是原路折返?她已經沒這個力氣再走一遍,萬一那人發現不對追過來,恐怕也躲不開。若是和他走一條路,雖然冒險,卻有置之死地而後生之意,說不定就此脫身。
她打定注意,也站起身,往前面的村莊走去。
走了兩步,果然看見那人又折轉回來,問道:“姑娘,你可有看過一位像你這樣大年紀的女子經過,模樣很好看,也和你差不多高。”
顏淡看也不看他,逕自從他身邊走過,渾渾噩噩:“我要回家去,娘親在等我,你也要去嗎?”
走出兩步,只聽身後有人輕嘆一聲:“原來是個傻子……”
顏淡嘟着嘴,卻只能在心裏開罵。本來照着她的性子,肯定要好好整回來,只是對方道術太高明,只好忍氣吞聲。她走了一小段路,忽聽身後有人輕聲念了一段咒言,又輕又快,只聽耳邊呼呼風響,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只有頭頂上一點光亮,似乎是掉進一個黑乎乎的洞裏。隨後,頂上唯一的亮光也被堵住。
顏淡大驚失色,手指輕彈,一道白光擊在周圍的牆壁上,又被反彈回來。
只聽一個慢條斯理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別廢力了,憑你的本事,除非有人放你出來,就只能待在法器里。”
法器?顏淡往旁邊摸了摸,觸手冰涼光滑,倒像是玉。她又在周圍轉了一圈,似乎有一個圓圓的弧度,該、該不是開光的玉葫蘆罷?
顏淡沮喪了一會兒,只好坐在地上:“我哪裏露出破綻了,你剛才明明相信的。”
“你做戲是做得很真,我差點也被你騙過去。只可惜你身上的衣料太好,一雙手也不像是勞作過的,還有你的臉。常常風吹日晒,自然而然會變粗糙。”
顏淡嘆了口氣,自認倒霉:“請問天師尊姓大名?”
隔了許久,那人才回答:“唐周。”
顏淡躺在葫蘆里,閉上眼:“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碰見我的那個同伴沒有?”
唐周簡單地回答:“碰見了。”
“那他呢,是被你殺了,還是脫身了?”
“我已經回答過你最後那個問題,所以這個問題,我不必再回答。”
顏淡一敲葫蘆底座,憤憤道:“你這……”突然又輕輕笑了:“原來他脫身了,幸好幸好。”
唐周還是沒上當,聽聲音似乎是笑着說的:“自作聰明。”
顏淡只能閉上眼睡覺。現在筋疲力盡,起碼要先養足精神,才能逃出困境。
因為太累了,所以很快便沉沉入睡,葫蘆里黑洞洞的,也比較容易睡着。她醒來的時候,周圍還是黑漆漆的一片,不知外面是晝是夜。
她坐起身,抱着膝慢慢想脫身的法子,想了十七八個,可行性都不大。突然天搖地動,她咚的一聲撞在葫蘆壁上,捂着臉鼻子發酸。
只聽唐周慢悠悠地說:“你那麼安靜,我都以為你不在裏面了。”
顏淡沒好氣:“裏面太舒服,我睡到現在才醒。”
唐周低聲笑了笑,語聲低沉悅耳:“你和之前被關進來的妖不一樣。他們都害怕得睡不着。”
顏淡心中一動,問道:“你還收過其他的妖進來?”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唐周的聲音傳來:“你是不是想問,我最後是怎麼對付他們的?”
顏淡被看穿心中所想之事,大大方方地承認:“嗯。”
“還是抓到第一個妖的時候,我才剛學會煉丹,不小心把方子看錯了,火候又不對,所以那個蜘蛛精死得比較慘。第二個是熊妖,下場比蜘蛛精要好多了。至於第三個么,是芍藥花精,全身都很寶貴,就用來研究了幾個百年前遺留下來方子……”唐周的語氣很是慢條斯理,“第十個我都還沒怎樣,他自己就先嚇瘋了。你是第十一個。”
顏淡聽得身上發冷,勉強笑說:“真榮幸。”不管是誰聽到前面這一串同類的下場,都會受不了的好不好?
她在黑暗中睜大眼,突然說:“唐周,我餓了。”
唐周的聲音似乎有些驚訝:“你是妖,還會覺得餓?”
顏淡嘟着嘴,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太生硬:“妖當然會餓了,就是神仙也會餓的。在外面,我可以吸取天地間的靈氣,不吃東西也沒關係,可這裏什麼都沒有,黑乎乎的。”
隔了片刻,頭頂一亮,顏淡還沒來得及適應這突然的光線,一根草葉就掉在自己身邊,隨後周圍又是漆黑一片了。顏淡氣得發抖,不斷告誡自己一定要忍耐,再忍耐,小不忍則亂大謀。
過了很久,她方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你真是一個好人啊。”
“太客氣了,舉手之勞而已,不必稱謝。”聽聲音還是笑着說的。
顏淡只得抱着膝,繼續想辦法。她活到現在,只要想的話,幾乎每個人都能被她耍得團團轉,現在碰上了一個同樣姦猾的,不,同樣聰明的,她還要好好合計一番。
其實人都是有弱點的,只好找對方向,就可以一舉擊潰對方。
可是唐周的弱點是什麼?
她記得紫麟的弱點是怕別人知道他的真身是山龜,丹蜀的弱點是怕鬼,餘墨的弱點,嗯,其實只要不過分的要求,餘墨都會替她去做,也因此養成了她好逸惡勞的習慣。
而餘墨現在又在哪裏?是不是平安?
她雖然有七八分把握確定餘墨已經脫險了,卻還是剩下那麼兩三分不確定。唐周的口風很緊,什麼都問不出來。
顏淡頭疼得要命,只好將下巴擱在膝上,閉目養神。可是周圍的氣氛實在太好,只過了一會兒功夫,她竟然又睡著了。
6.逃跑與反逃跑
武力不是關鍵,自古以弱勝強的例子枚舉不勝。
顏淡打算開始認認真真了解這位年輕的天師,哪怕是細到一根頭髮絲的小事。她挪到葫蘆壁上,在上面敲了敲:“唐周?”
唐周語音模糊,輕輕嗯了一聲,聽上去似乎剛睡醒不久。
這個時機抓得最好,早一分將他從睡夢裏吵醒,肯定會提前抓她去煉丹,晚一分則完全清醒,套話就不容易了。
顏淡放軟聲音,緩緩道:“你的道術這麼高明,一定有位名師罷?”教出這樣一個徒弟,這個師父一定非尋常人,最好是那種性格怪異,脾氣古板,能讓弟子怨聲道載的那種。
“我師父是位世外高人,人有些古怪。你問這個怎的?”唐周的聲音還有些低啞,隨口便答道。
“你師父很討厭我們這些妖罷?”
“不是討厭,是痛恨。”他輕聲道,“他出家之前,本來是有妻兒。一日從外面回到家裏,卻發現自己的妻兒被妖給食盡了,只剩下兩具白骨。”
顏淡欲哭無淚。唐周從小受的是什麼熏陶,已經可想而知,她逃出升天的希望變得渺茫。她想了想,斟字酌句:“可是,並不是所有妖都會作惡的。”比如她。
隔了片刻,唐周才道:“或許是,只是我沒見過。”
顏淡只恨不得大叫,那個純良的妖早已近在眼前,只是被他關進玉葫蘆里不見天日。忽又聽唐周接著說:“記得我同你說的那個我第一次捉到的蜘蛛精罷?我那時看他可憐,就把他放了出來,結果他出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反撲向我。”
顏淡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已經沒有生還的希望,有氣無力地說:“原來如此。那你心裏呢,是不是也和你師父一般痛恨妖?”
“你的問題未免也太多了。從今天開始,每天只准提三個問題,回不回答看我高興。”聽聲音,他像是完全清醒過來,“如果你是想說服我放了你,還是別白費心機了,玩這種把戲的你不是第一個。”
顏淡貼着葫蘆壁,忍不住道:“這裏黑漆漆的,我怎麼知道什麼時候天黑,什麼時候天亮,怎樣才算一天?”
唐周淡淡道:“你自己估摸着算時辰,過時不候。好了,今日你已經問了三個問題了。”
顏淡重重哼了一聲,恨得咬牙切齒,只聽唐周慢條斯理地調侃:“你這樣哼下去,小心鼻子長歪。”
顏淡氣得捶地,捶了兩下,突然又笑了。不管如何,現在總算還是有些進展。只要有時間,就還有希望,她更艱難的狀況都能安然度過,偏不信這道坎跨不過去。
她必須在這黑洞洞的法器中保持清醒,飢餓有時也是保持清醒的法子。她不像凡人,兩三天不進食,就頭暈眼花。她反而要花更多時間修鍊妖術,就像這世上最神秘的密宗,就用這種飢餓的方式提升修行,磨練心智。
她時時聽着外面的動靜,感覺唐周走過的每一條路,接觸過的每一個人。
關在法器中,就基本與外界隔離,除了唐周和她說話的聲音可以聽見外,其餘時候都是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在這樣安靜黑暗的環境,沒有勇氣和意志的確也待不長。
可是慢慢的,顏淡竟然能隱隱約約聽見外面的聲音,不能不說是一大驚喜。
“唐周?”她靜坐許久,還是忍不住說話了。
唐周似乎嘆了口氣,有點挫敗地說:“你想說什麼?”整整十天了,從來都沒有一個妖能在玉葫蘆里待過那麼長時間,他現在也不能不和對方較上了。
“我想知道,你心裏是不是很痛恨我們這些妖?”這個很關鍵,只要對方有半分惻隱,還是能被她說動。
唐周卻掉轉話鋒:“你怎的不問你那個同伴的事?”
她當然想問,只是時候未到。現在她做什麼都落盡下風,自然不能讓對方將她的心思一起猜中了。何況她就是問了,照唐周那種看她越氣急敗壞就越高興的性子,問了也是白問,全然自討沒趣。
“我現在自身都難保了,還管人家死活幹什麼?”
唐周似乎笑了一笑:“你們妖的情誼,也就是這麼一點。枉費那魚精不自量力來攔我,還想讓你逃走。”
顏淡不說話,心中如焚般煎熬,而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該是相信餘墨的本事,如果他回到鋣闌山境,發覺自己沒有回去,必定又會出來找,她一定要儘快想辦法脫身。
“那是因為你心中本來就有偏見,其實根本不明白。”顏淡心裏生氣,還是硬生生克制着,“我們妖也是時刻被約束着,有自己的原則,就算為惡,也不會比你們凡人更壞。”
唐周沒說話。
那就意味着,今日他不會再理會自己。
顏淡翻來覆去地想,最後慢慢閉上眼,正在似醒非醒之時,突然又被一陣細細的水聲驚醒過來。她翻身坐起:“你能不能讓我出來透透氣,一盞茶功夫就好。”
唐周非常乾脆地應道:“好。”
突然頭頂上出現一道亮光,顏淡心中的歡躍簡直不可言表,慢慢飛到葫蘆口,趴在口子上往外看。她現在被法術束縛,身子縮小太多,哪怕一扇窗都顯得龐大許多。看窗外透進來的光,現在大約是傍晚時分。而他們現在應是在一家客棧中,只是看客房的佈置都很舊了,外面又沒有鬧市的嘈雜之聲,想來是郊外的那種小客棧。
“是不是覺得和你原來看到的都不一樣了?”唐周突然輕聲笑問。
顏淡點了點頭,回過頭去,但見眼前水汽繚繞,一時間連話都不會講了:“你你你……”
唐周往後靠了靠,將濕淋淋的黑髮撥到木桶外邊,似笑非笑:“我什麼?”
顏淡立刻指責說:“我才不要看你洗澡!”
唐周很是無辜地看她:“是你說要出來透透氣,再說我又沒請你看。”
顏淡趴在葫蘆口,一手支着下巴,嘟起嘴:“好啊,我就在一邊看,你有種讓我看全了!”唐周手一松,玉葫蘆撲通一聲掉進水裏。顏淡還沒反應,就連着灌進兩大口洗澡水,連忙閉住氣,縮回玉葫蘆中,用妖術在葫蘆口上封了個結界,不讓水灌進來。
唐周站起身,將身上的水擦乾了,扯過屏風中的裏衣披在身上,才把玉葫蘆從水裏撈起來:“如何?”
顏淡只覺得肚中翻騰,咳了半天什麼都咳不出來,氣鼓鼓的:“卑鄙。”
唐周但笑不語,把玉葫蘆放在桌上,慢悠悠地繫上衣帶,再穿中衣,最後披上外袍。
顏淡眼波一轉,微微笑道:“四處奔波一定很累是么?要不要讓我幫你捶捶腿,揉揉肩?”
唐周轉過頭,淡淡看她。
“你放我出來,我保證不逃。何況就是我逃了,你也能追回來,這種傻事,我也不會做啊。”就是要一步一步來,當前要先從玉葫蘆里出來,這樣才好見機行事。整日介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才什麼辦法都沒有。
“你這是……在引誘我么?”他也輕輕笑了,慢慢的,一字一緩地說,“你想不想知道,從前有隻狐妖也來這一手,她最後的下場是什麼?”
顏淡聽着他說話的語氣,只覺得全身涼颼颼的,禁不住瑟縮:“不想不想,我半分都不想知道。”
事實上,要離開玉葫蘆,也必須先保證她還活着。如果最後只剩下一絲小魂魄飛出去,那也沒有意義了。
唐周拿起玉葫蘆,用木塞把葫蘆口堵上:“如果你真是聰明的話,就老老實實的、不要動歪主意,這樣才能多活幾天,死的時候也乾脆。”
眼前又重歸黑暗。
顏淡想了想,問:“那個狐妖生得很好看么?”
唐周不假思索地回答:“比你好看多了。”
顏淡指責說:“有那樣的美人投懷送抱你都不動心,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估摸過了三個時辰的光景,顏淡隱約聽見外面傳來一聲響動。現在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有什麼人半夜出來走動?她連忙貼着葫蘆壁,凝神聽外面的動靜。似乎有人在房內走動,而且絕不止一個人。
那些人的腳步虛浮,落地之間的動靜聽在她耳中,十分清晰。而唐周走路時候,步履輕捷,幾乎落地無聲。
顏淡想了想,嘴角帶起一絲笑意:她終於等到脫身的時機了。如果沒猜錯的話,唐周住進去的客棧正是一家黑店,而他用過的飯菜茶水中一定有蒙汗藥,現在才會睡得那麼沉,連有人走進來都不知道。
她還以為唐周有多精明,其實也不過如此。
突然天搖地動,顏淡身子一傾,滑到了另一邊。只聽外面有人粗聲道了一句:“這個是玉的,不知值多少銀子?”另一人接話道:“看上去光澤很好,你打開木塞看看,說不定裏面還裝着什麼寶貝!”
顏淡輕輕笑了,心道你快快打開,這樣我也好儘早脫身。
突然玉葫蘆被人倒着翻了過來,顏淡身子失重,從葫蘆口一下子穿了出去。只見青煙裊裊,她旋身轉了一圈,衣袂舒展,抬手挽了挽青絲,轉頭往床上看去,這位年輕的天師果真還睡得人事不知。
身後那三人俱是目瞪口呆,許久才從喉嚨里憋出一句:“媽的,有妖怪啊!”隨後跌跌撞撞地撞門出去了。
顏淡手指輕彈,落在最後那個人撲通一聲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那人全身發抖,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哀嚎一聲,連滾帶爬地逃了。
顏淡微微不滿:“我看上去有那麼可怕么?他們竟然會嚇成這個樣子。”
不過今日她心緒大好,什麼都不想計較。
她走到桌邊,打開茶壺蓋子聞了聞,又掰了塊盤子裏的點心咬了一口:“果真是蒙汗藥。”她回身走到床邊,低下頭看着唐周。他睡得很沉,呼吸綿長,面容恬淡,模樣生得很是清俊。顏淡輕聲自語:“你看不起我們做妖的,我卻偏偏要讓你欠我的人情。”但這幾日受的氣還是要出的,她慢慢抬起手,積聚力氣,然後用力往下揮去,打算賞他幾個耳光,還沒碰到他的臉頰,手腕突然被握住。
唐周突然睜開眼:“怎麼?”
顏淡強自鎮定,露出一個淡淡的笑顏:“你臉上有蟲子,我想幫你拍掉。”
唐周慢慢坐起身,還是笑着的:“剛才你的手抬那麼高,我還以為是想打我的耳光。”
希望突然變成失望,簡直讓她憤恨至極。
她氣得發抖,只差跳腳:“先說好,我寧可自盡,也絕對不回那個法器里去了!你是要零碎着剁,還是拿我去煉丹,就儘管來,我才不怕!”
唐周從枕邊的外袍下面抽出一張符紙,貼在她的手腕上。只見華光一閃,那道符紙突然變成了一隻沉甸甸玉鐲。他鬆開手,慢慢道:“這個禁制,是讓你不得離開我身邊五步之外。”
顏淡伸出手去,指尖觸到鐲子之時,鐲子會一下子把她的手指彈開。她雖從玉葫蘆從脫身,卻被下了禁制,必須跟在唐周身側,也是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
她看了這個鐲子一陣,還是不死心:“五步太少,能不能寬限到十步?”
“我本來覺得三步最好。”唐周下了床,抬手整理衣衫,突然衣袖上一緊,被顏淡拉住。她神色凄楚,央求着:“就算是二十步我也做不出什麼事情來,十步好不好?”
他低聲笑了笑,眉目清俊:“真是我見猶憐,我都忍不住想動心了。”語調突然一轉:“再說一句就把你收到法器里。”
顏淡嘟着嘴,低聲嘀咕了一句,突然在桌邊坐下,拿起桌上的點心咬了一口。
唐周抬手握住她的手腕,長眉微皺:“這點心裏有蒙汗藥。”
“餓的時候就是裏面有砒霜我都吃,”顏淡驕傲地一笑,“何況區區蒙汗藥?”
唐周將她手中的點心拿走,又放回盤子裏:“前面的不遠就是青石鎮,去鎮上吃。”
“青石鎮?”她微微一怔,“你去青石鎮做什麼?”
唐周沒說話,逕自拿起包袱往門外走。
顏淡只覺得一股無形的力量硬拖着她跟在唐周身後,兩人一前一後,剛好是五步距離。
“我聽別人說,青石鎮那邊發生很多事,有人無端死在家中,還有人被挖心,亂墳崗惡鬼作祟,你去哪裏幹嘛?”
唐周回過頭微微一笑:“沒見過,想見識一下。”
顏淡走了一段路,又忍不住問:“你之前沒有碰黑店裏的食物,所以才沒被蒙汗藥迷倒,對不對?”
唐周避而不答,反而加快了步子。只見天邊微露魚肚白,朝霞明麗,他們已經可以看見不遠處的一座青石小鎮。
七曜神玉
7.墓地啊墓地,乾屍啊乾屍
王小二在青石鎮上幹了二十多年跑堂,還是頭一回見到如此俊秀的人物來下館子,不由感嘆今日掌柜的提早開門是對了。
顏淡坐在桌邊,握着筷子:“有什麼菜,端上來就好。”
王小二一呆,賠笑道:“姑娘,這才早上,小店的掌勺師傅要到中午才來,吃熱菜恐怕還太早了罷?”
只見那位眉目如畫的少女抓着筷子往桌上一敲:“什麼管飽的就端上來!”
顏淡露出的那種餓漢氣魄讓店小二肅然起敬,立刻下去忙碌了。
唐周慢慢倒了一杯茶,頗為驚訝:“你真有這麼餓?”
“你可以試試二十天只喝過一口噁心的洗澡水,完全不進食,這樣你就知道會不會餓了。”
“這樣說來,之前說的妖也要吃東西,那些話都是真的?”
王小二端着一籠熱氣騰騰的包子放在桌上,問道:“廚房裏還有半隻昨日剩下的燒雞,要不要熱一熱給姑娘端上來?”
顏淡將一小錠銀子放在桌上:“還有多少都拿過來。”
王小二將銀子拿在手中一掂,大約有三四兩重,這樣出手很是大方了,何況還是在青石鎮這種不算繁華的小鎮。
“我沒事說著好玩的,你千萬不要相信。”說話間,顏淡已經咽下一個包子,用筷子戳了第二隻咬了一口,眼中還盯着第三隻。
唐周倒了杯茶推過去:“慢點。姑娘家這副吃相,也不怕難看。”
顏淡瞥了他一眼,斯斯文文地撕下一塊包子皮,斯斯文文地嚼了幾下才咽下,斯斯文文地開口:“吃相難看有什麼關係?最重要的是吃得快吃得多,撐死自己就能餓死別人,你懂么?”話音剛落,又繼續風捲殘雲。
唐周低下頭,輕笑出聲,笑了好一陣才停下。
顏淡滿足地喝了一口茶,長吁一口氣:“這樣最舒服了。”
“吃飽了?那該辦正事去了。”
“啊,中午還有熱菜呢。”
唐周作勢要走。
顏淡連忙拉住他:“等一下,再等一下。”眼波一轉,笑得有些狡黠:“你這是第一次獨自出遠門么?”
唐周長眉微皺,復又緩顏了,帶點少年人特有的清稚:“是又怎樣?”
“亂墳崗就在那個地方,也跑不掉是不是?所以早去晚去都是一樣的。但這裏是青石鎮,鎮上的人一定知道比那個傳聞還多的事情,你說什麼地方最適合聽故事?”
唐周看着她:“你那點小聰明要是用到正道上就好了。”
顏淡輕搖手指:“不不,我這是歷代聖賢推崇的大智慧,遲早要讓你見識到的。”
唐周笑了笑,手指劃過她手腕上的鐲子:“我只知,你現在還是階下囚,那種大智慧見不見識有差么?”
顏淡嘴角微動,左思右想,最後還是不說話了。
臨近中午時分,飯館裏的客人也漸漸多了起來,人聲嘈雜,中間混雜着幾個北地口音,鬧騰騰的一片。
“我看兩位面生得很,不是鎮上的人吧?”一人操着當地口音走過來,拖開板凳坐下。那人獐頭鼠目,形容猥瑣,露出諂媚的神情。
唐周微一頷首,淡淡道:“是頭一回來這裏。”
顏淡看着掌柜身後的竹削牌子,念得又輕又快:“爆炒豬肝,黃燜仔雞,炒三鮮,水晶丸子,醋溜排骨……”一口氣報了十幾道菜。王小二滿頭大汗:“這位姑娘,你們才兩位,四道菜已經很多了。”顏淡瞥了唐周一眼:“這位公子付賬,一分銀子都不會少。對了,還要加上一碟醬豬肚。”
唐周全當沒聽見,只是說:“小二,再加副碗筷。”
那個湊過來坐的當地人臉上立刻笑開了花:“小兄弟真是爽快人。”
唐周道:“不知這鎮上有什麼新奇有趣的事情?”
那當地人摸了摸臉,眼巴巴地望着王小二端上來的菜肴。顏淡微微一笑,拿了雙筷子遞到他手中,又悄悄指着角落那一桌坐着的幾個身上佩劍帶刀的大漢:“大叔,我們一路過來,就見過很多像這樣的人,一臉凶霸霸的,他們來這裏做什麼?”
那當地人夾起盤子裏的熱菜,流水似地往嘴裏送,含含糊糊地說:“你這小姑娘一定是頑皮,從家裏偷跑出來的吧?”
顏淡點點頭,一臉驚訝:“大叔你怎麼知道的?”
那人哈哈大笑,甚是得意:“我還知道這位小兄弟是你的情郎,你們這是瞞着家裏人私奔吧?”
兩人同時在心中咒罵了一句。
顏淡眼波一轉,笑得很乖巧:“大叔,你是在故意扯開話題了,其實你不知道那些人來這裏是幹什麼的吧。”像這種混吃混喝的人,往往又很愛充面子,這樣一說,他立刻就會把心裏話往外倒了。
“我怎麼會不知道,嘿,你這小姑娘!我在這裏住了大半輩子了,還有什麼不知道的。”那人果真受了激將法,放下筷子,“他們是來找娘娘墓穴的。”
唐周道:“當今皇上怎會把自己的妃嬪葬在這裏?”
“不是現在的皇上,是已經亡了國的那個皇帝。那時候你都還沒生出來呢。當時天下三分,北燕、南楚、齊襄各據一方,我說的是齊襄的那位貴妃娘娘。”
唐周更是懷疑:“既是皇族,定有自己的皇陵,又怎麼會葬在這裏?”
那當地人笑了:“那時候,現在皇宮裏的那位皇帝還沒當皇上的時候,是南楚的大將軍。他滅了齊襄之後,齊襄的亡國皇帝帶着他寵愛的貴妃,在手下那一批人的保護下逃走了。當時南楚那邊追得很緊,到了青石鎮的時候,那亡國皇帝手下人叛變,就把那皇帝殺了,而貴妃娘娘和亡國皇帝伉儷之情甚篤,不願獨活就自盡了。他們出逃的時候從皇宮裏帶出很多金銀珠寶,隨身帶着錢財外露,很容易招致殺身之禍,於是就想了一個法子,為那個娘娘修了一座墓穴。一來在墓穴里藏着珠寶,可以隨時來拿;二來也是因為那位娘娘是含恨而死,怕她死不瞑目化為惡鬼,也想用這座墓穴鎮着。這就是娘娘墓的由來。”
顏淡隨口道:“你定是也去找過這座娘娘墓了。”
“找是找過,不過,”他看了看左右,低下聲音說,“那位娘娘鬼可凶了,一定是只厲鬼,誰拿了這裏面的寶貝,就會死!我們鎮上的人,寧可繞道也不從亂墳崗里走。”他拿起筷子,繼續往嘴裏塞熱菜,又無暇說話了。
唐周在桌上輕叩:“想來這也是傳聞,越傳就越走樣。”
那人搖搖頭,嘴裏含着排骨:“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顏淡想起之前在蘭溪江上碰上的那個江洋大盜,他也說過關於青石鎮的傳聞。她抬起手,將一塊蝶形玉璧在那當地人的眼前一晃:“我昨日傍晚經過亂墳崗的時候,還撿到了這個玉。”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
昨日傍晚,她明明還關在玉葫蘆里。
那人嘴唇抖索,臉色發青:“你這小姑娘!快,快把這玉扔了,小命都不要了嗎?!”
顏淡嘟着嘴,一副不樂意的模樣:“為什麼,這玉很好看。”
“我告訴你吧,我們鎮上有個年輕小伙,生得可壯實了,家裏窮,又沒什麼親戚,老爹死了也沒錢埋,只好埋到亂墳崗上去。他挖着挖着,就挖出幾個金銀杯子還有幾塊玉,不出十天,就死在自家裏了,我從來沒見過那麼難看的死狀……啊,還是不說了,吃飯,吃飯。”
唐周知道再問不出什麼事來了,便低頭用飯,舉止斯文,像是出自大戶人家。
顏淡突然說了一句:“那個人的死狀,你就是不說,我也能想得出來。”
那當地人只埋頭猛吃。
“他家裏沒有其他親人,等有人發現的時候一定連屍首都爛了,身上爬滿屍蟲,有老鼠啃他的肉,還有蒼蠅四處亂飛。”顏淡夾起一塊醋溜排骨,“他的屍首啊,就和這塊排骨一樣,骨頭都軟了,上面沾着肉。”
唐周一向細嚼慢咽,聞言也不禁噎了一下。
那當地人正要去夾那塊最大的排骨,聽了這句話,筷子一拐,去夾旁邊的爆炒豬肝。只聽顏淡立刻道:“他的肝也定是爛了,就和這豬肝一樣,是醬色的。”
那人臉色焦黃,去夾水晶丸子。
“唉,那人的眼珠應該還在吧。聽說死人的眼珠就是白生生的。”顏淡夾起一個丸子,咬了一口,“不知道是不是像這個水晶丸子一樣有韌勁,有嚼頭。”她伸過筷子,點着盛醬豬肚的盤子:“聽說這種醬的東西要在醬缸里腌很久,所以很多鄉野小店都把那些發酸發臭了的內臟和肉腌起來。那些奇怪的味道被醬汁的味道蓋過去,就嘗不出來異味了。不知這裏的是不是這樣?還有,那個人的屍首不會被黑店腌着當豬肉賣了吧?”
話音剛落,那當地人臉色青白,踉踉蹌蹌地奔出去趴在門口嘔吐不止。
顏淡看着唐周,又問了一句:“我說的對么?”
唐周面無表情,取出一張符紙。
顏淡立刻道:“我錯了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唐周站起身,招來店小二結了帳,然後左手拉起顏淡,右手拎包裹,把她往飯館外邊拖:“我看你還是喜歡待在法器里。”
顏淡誠懇地說:“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你再給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嘛。”
唐周看了她一眼:“真的不敢了?”
顏淡臉上的神情更是誠懇:“真的。”
唐周鬆開手:“走罷。”
他們到亂墳崗上時,已經有五六個江湖人聚在那裏了,看見他們走來,立刻有人拔出兵器。倒是身後一位杏黃道袍的年老道人抬手阻攔:“這位是唐周賢侄,是凌霄觀主的弟子,都是自己人。”
唐周上前施禮:“唐周見過凌虛子前輩。”
那年老道人摸了摸鬍子:“聽說你師父近幾年還收了女弟子,就是你身後這位姑娘罷?”
唐周頓了頓,點頭道:“這是我師妹,還不懂規矩,失了禮數,各位莫怪。”
顏淡小聲嘀咕一句,擺出怯生生的神情:“師兄……”
其他人都笑了,連連擺手:“唐兄太客氣了,我們還怕嚇壞了你那個小師妹。”
唐周又寒暄幾句,方才轉過身,壓低聲音說:“等下不要打歪主意,也不準裝神弄鬼,聽明白沒有?”
顏淡微微一笑:“師兄儘管放心。”
唐周想了想,又問:“你叫什麼?”
顏淡很是老實,立刻回答:“顏淡。顏色的顏,清淡如水的……”還沒來得及說完,唐周已經轉身往前走去。她立刻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拖着往前,不由嘆了口氣,這階下囚的滋味果真不好受。
忽聽唐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十分清晰:“等下你跟緊我。那些人當中有心術不正的,暗中多留個心。”
顏淡看了看周圍,其他人似乎都沒有反應。
“這是用內力傳音的功夫,所以他們都聽不見。”唐周似知道她在想什麼。
忽聽前方傳來一個女子清脆歡快的笑聲,宛如鈴聲叮噹。身邊立刻有人錚的一聲拔出兵器,拿在手中。
一位雪白衣衫的少女站在枯樹下面,手中抓着一把小米,正在喂樹上的鳥兒,還時不時做出傾聽的模樣,輕聲對着鳥兒說話。她突然轉過頭來,柳葉眉彎彎,未語先笑:“鳥兒說,今兒鎮上來了很多客人,果真不假。”她拍了拍手,很是歡喜:“我好久沒有看到這麼多人,這樣熱鬧過了。可是鳥兒卻說,人多,壞事也多。因為人大多喜歡作惡。”
8.聽鳥語的少女
凌虛子皺了皺眉,上前一步:“姑娘何出此言?”
那雪白衣衫的少女看着枝頭上的鳥兒,唧唧咕咕說了一陣,又回過頭說:“鳥兒說,明日會下雨,問我信不信。我當然信了,你們信不信?”
唐周偏過頭看了顏淡一眼,只見她看着前面,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凌虛子攔住身後要仗劍上前的同伴,神色和善:“那鳥兒還說了些什麼?”
少女側過頭,像是在傾聽,還時不時點頭,隔了片刻方才道:“鳥兒說,鳥為食亡,人為財死,自古不變。”
話音剛落,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只聽身後有人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過來,是個肥胖婦人,邊跑邊氣喘吁吁地喊:“小姐,小姐,你怎麼又到這種地方來了?老爺的話你總是不聽。”她跑到近處,抱住那個雪衣少女,連連向眾人賠不是:“各位爺,我家小姐生下來就是傻的,你們大人有大量,不要同一個傻姑娘計較!”
那少女掙扎着,看着驚起飛走的小鳥:“它、它被你嚇走了!你賠給我,現在就賠!”
婦人從身後用力架住自家小姐,連連道:“對不住,當真對不住。”
凌虛子突然攔住她們的去路,雙手合十:“不知這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婦人立刻答道:“我家老爺姓沈,是鎮上的商人。”
凌虛子點點頭,便讓開了一條路。他的確是知道的,這青石鎮上有一位姓沈的商人,當地的稀罕物品都是他從各地帶來的,只可惜家中小姐是個傻子。
少女被婦人架着,不再掙扎,經過唐周身邊的時候,突然痴痴看着他:“你相信我能聽懂鳥兒的語言嗎?”
唐周點了點頭。
少女看着他一笑,如春花綻放:“我悄悄告訴你,這裏有鬼,是惡鬼,它喜歡啃人的骨頭,咔嚓咔嚓,一點渣都不剩。這都是鳥兒告訴我的,不過它還說,惡鬼不可怕,人才是最可怕的。”
婦人連忙捂住少女的嘴,連連賠笑:“對不住,真是對不住,痴兒胡言亂語呢。”
那少女這一番話,已教人心生寒意。
唐周看着她們的背影,心思百轉,那婦人說自家小姐是傻子,可是她說出口的一些話,卻又很有道理,絕不是一個傻子可以說出來的。
顏淡眼波一轉,突然笑說:“我能聽懂魚兒說話,這話你信么?”
唐周偏過臉看着她,輕聲道:“我看,你是又想回法器待着了罷。”
顏淡嘆了口氣,幽幽說:“總之我說什麼,你都不相信就是了。”
忽聽凌虛子輕咳一聲,當先往前走:“我們還是先找娘娘墓穴,再說,就是真的有厲鬼,老道順手就能收了,各位莫慌。”
另外那五人立刻應聲附和。顏淡瞧着那些人,從兵刃到衣衫,都沒放過。唐周低聲道:“你左前面的那位使刀的,是斷魂刀翟商,右邊是弄影劍秦明陽。除了前面的凌虛子,就是這兩位功夫最好。並排走的那三個人是三兄弟,姓吳。”
顏淡也輕聲說:“我可不可以問你一件事?”
唐周看了她一眼,立刻道:“不許問。”
“你到底是為了什麼來青石鎮?”顏淡很是苦惱,“你就說出來聽聽嘛,你不告訴我,我心裏總是會想啊想啊,一直想很憋屈的。”
唐周一拂衣袖,淡淡道:“那你就慢慢想罷,說不好哪一天就想到了。”
“這就是墓穴了,”凌虛子蹲下身,拂開一塊青石板上的灰,一運力,就把石板挪開了,露出一條地道來,“我們不是第一個找到這裏的人。不瞞各位說,老道的師弟就曾經進來過,他是一群人當中唯一活下來的,只是……唉,已經失心瘋了,也問不出他到底是看到了什麼東西,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翟商接口道:“我倒是聽說,有人曾見過墓中女鬼挖心的。”
凌虛子擺了擺手:“這個決計不會是真的。”他語氣一頓,又道:“我們這番下去,很可能會碰到危險,各位之中不想下去的,不妨留在上面。”
秦明陽將腰上佩劍取了下來,握在手中。吳氏三兄弟相視一陣,雖然心有戚戚焉,還是搖搖頭。
在外面等了一會兒功夫,一行人慢慢沿着地道走下去。
顏淡往下走了幾步,輕聲道了一句:“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忽然眼前一亮,秦明陽舉着一支點燃的蠟燭,微笑道:“在下身上還有二十幾支蠟燭,應是可以支撐着走到墓地盡頭。”
凌虛子不由贊道:“還是秦公子細心。”
秦明陽矜持地一笑,突然一陣風吹來,手中的蠟燭嗤的一聲熄滅了。
只聽不遠處有個粗豪的嗓門大叫起來:“是誰踢的老子?!”突然又有人罵道:“有種站出來比劃比劃!”隨後,身邊響起了呼呼風聲,掌風拳聲不絕。顏淡往左邊退了一步,突然有一隻手伸過來握住她的左手。手指修長,有些涼冷。
她試探地叫了一聲:“唐周?”卻聽唐周在右邊應了一聲,她心頭一驚,站在自己左邊的那個人是誰?那人輕笑一聲,疏忽間繞過她身後,陰森森地說:“發我丘者,誅。”待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聲音已經在遠處了。
眼前火光亮起,凌虛子舉着火摺子,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
只見秦明陽倒在地上,身邊掉落一卷蠟燭,眉心只有一點殷紅。凌虛子撿起蠟燭,點亮了一支,撕下半幅衣袖裹着手,到秦明陽的鼻下一探,已經氣絕。但他臉上神色平靜,甚至沒有半分痛苦之色。
唐周走到近處:“是眉心一擊致命。不過,”他蹲下身,抬手在秦明陽身上一按:“屍首已經冷了,絕對不是剛死的。”
翟商忍不住問:“那之前和我們一起進來的豈不是……”
唐周淡淡道:“就是剛才說話的人。”
“這怎麼可能,我是和他一起到青石鎮上的,中間並沒有分開趕路過!”
顏淡嘆了口氣,很是同情地看着他:“那說明,你一直都不知道同行的那個人在途中就被人殺了,而殺秦明陽的那個人還扮成他的樣子和你一起趕路。唉,這樣想想,他現在要是想扮作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也不是難事。”
唐周語氣涼冷:“師妹,你又在頑皮了。”
翟商喉中發出一聲急促的聲響,卻說不出話來,懷疑地打量着其他人。
凌虛子將蠟燭分給其他人:“幸好還有這些蠟燭,後面的路總是好走一些。”
顏淡正想說“這些蠟燭還不是那個人留下來的”,就聽唐周低聲道:“我看你是太悠閑,又想回法器去待着了。”
顏淡嘟着嘴,不滿地說:“你威脅來威脅去,就是這一句話,偶爾也要換換新鮮的么。”
忽聽吳老大啞聲道:“你們來看!”
只見前面的墓室中,一扇石門半敞開着,石門上刻着五個大字。
發我丘者誅。
沉默一陣,唐周走上前推開石門,走了進去。
顏淡只得跟上去,過了片刻,還是道:“其實適才蠟燭熄滅的時候,我碰到那個人的手了,雖然比一般人要涼一些,卻不是鬼怪。我也肯定對方不是妖。”
唐周沉吟道:“那人的手上可有繭?”
顏淡回想了一陣:“沒有。”
唐周道:“那就怪了。”他看見對方不解的眼神,便將手攤開:“你看我的手,我練過劍術,食指和虎口都會有繭。不管是用什麼兵器,手上都會起繭,只是位置不一樣。這樣說來,他是如何傷人於無形的?”
他們走了十幾步,就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響起,回頭看去,只見其餘五人全部都跟了進來。
在墓道中走得深了,耳邊響起陣陣流水聲。凌虛子道:“就這裏的風水來說,這個墓果真是葬女子的,女子宜葬在有水的地方。”
轉眼間已經走到墓穴盡頭,又是一扇石門橫亘眼前。吳老大突然大步走到最前面,用力去扳那扇石門,臉漲得通紅,石門卻一動未動。吳老二和吳老三立刻走過去,三人一起用力,石門這才咔咔發出響聲,緩緩打開。
三人衝進墓室,只見墓室中擺着一張矮桌,矮桌正中是一顆發著幽光的夜明珠。吳老大立刻伸手去拿那顆珠子,可那顆珠子像是有千斤重一般,怎麼也拿不起來。
顏淡舉着蠟燭,去照四面石壁上的壁畫。看顏色,這壁畫還是比較新的。第一幅圖,畫得是一位窈窕女子坐在窗前,對鏡梳妝,窗外柳枝青青,正是春光明媚的好時節。第二幅畫中的女子和第一幅中的是同一個人,她跪在宮闈中,一個穿着明黃龍袍的男子則站在她面前。
唐周站在她身邊,低聲道:“這裏埋的果真是一位妃嬪。”
第三幅圖,千軍萬馬,氣勢非凡,畫得卻是征戰了。
“想來這是當年齊襄滅國的場景。”唐周看着第四幅壁畫,語氣變重,“這妃嬪不是自盡的,是被手下人給活生生裝進棺材裏悶死的。”
顏淡點點頭:“想來他們只是要找一處藏金銀珠寶的地方,正好借了這個名頭。將活人關進棺材裏,手段真是殘忍。”
話音剛落,突然聽見身後有人縱聲狂笑起來,笑聲在墓室中回蕩,燭影搖曳,讓這墓地顯得更加陰森恐怖。顏淡連忙轉頭,只見眼前血光一現,一道鮮血突然飛起,撒在壁畫之上,吳老大手拿長刀,竟是將身後的吳老二攔腰砍斷!
他眼中赤紅,臉上抽搐,突然向唐周衝過來。唐周往旁邊一避,只覺得身後似乎觸到了什麼東西,腳下震動,隱約有機弩之聲。
吳老大一擊落空,又揚起長刀,激起風聲呼呼,當得一聲砍在壁畫之上,碎石紛紛落下。唐周長劍出鞘,青芒一閃,掠過對方的咽喉。吳老大捂着喉嚨撞到牆壁之上,抽搐一陣,便不動了。吳老三怒吼一聲,合身向唐周撲去。
翟商伸腳一絆,吳老三便重重摔在地上。
凌虛子厲聲道:“你大哥只怕身中劇毒,神志不清,才會胡亂殺人。若唐賢侄不出手,我們也不能活着出去了!”
他說話之時,墓室底下的震動越來越大,機弩之聲也越來越響。唐周突然覺得腳下一空,摔到一條甬道之中。饒是他反應極快,立刻伸手去攀身邊的一面石壁,可這石壁被打磨得光滑,根本用不上力,只能順着甬道往下滑。
顏淡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立刻被一股大力頭朝下拖了下去。甬道中有一處拐彎的地方,若不是她有妖術護身,只怕要撞得頭破血流。她藉著這一股力衝出甬道,一下子撞在什麼柔韌的事物上。眼前一片黑暗,完全看不清東西。她伸手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忽聽有人在黑暗中用一種涼颼颼的聲音慢慢說:“你到底摸夠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