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0章
37.詛咒
顏淡悚然動容,倒不是因為儂翠說的關於詛咒的那句話,而是她寧可讓柳維揚被自己的族人誤認為是殺害她娘親的兇手、也不願讓他離開,這實在太過偏激了。
只聽一聲輕響,柳維揚手中的玉笛已經旋開,露出裏面細細的利刃,抵在儂翠眉心:“我生平最不喜被人脅迫。”他抬手一揮,但見數道劍光閃過,瞬間將身旁那張矮桌劈成幾十塊,然後一拂衣袖揚長而去了。
顏淡蹲下身,撿起一塊木頭翻來倒去地看,每一面的邊角都異常齊整,不由喃喃道:“很厲害啊……”她摸摸心口,慶幸自己最多在口頭上占點便宜,沒有真的把柳維揚惹惱,不然被切成這麼多塊,就算她妖法無邊,也沒辦法拼回去了。
儂翠突然抬手捂住臉,低低抽泣起來。
顏淡見她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雖然有幾分憐惜,但還真的一點都不同情。本來男女之間的情感,就是兩相情願的,可是做到這個份上,未免也太過分了些。換了她是柳維揚,也會受不了。她不自覺地想,初初見到儂翠的時候,覺得她既嬌柔又美麗,卻沒想到會是現在這樣,他們家也算是洛月族中的名門望族,難道她爹娘都沒好好教導過她嗎?她是怎麼養成這個性子的?
他們走出義莊,撲面而來的是溫暖通透的陽光。只聽餘墨突然低聲說了一句:“有時候,感情當真會讓人發瘋。”
顏淡想了想,微微笑着說:“感情本身並不會教人發瘋,而是人性中的軟弱,會讓那個深陷泥沼的人瘋狂罷了。”
餘墨垂下眼,細不可聞地笑了一聲:“說得也是。”
顏淡很不樂意,微微嘟着嘴:“你好歹也誇我幾句嘛,就這麼輕飄飄的‘說得也是’,一點誠意都沒有。”
餘墨停住腳步,不由自主地伸手扳過她的肩,可是當他一瞧見顏淡那張得意非凡、好似寫了“快點誇我,狠狠誇我吧”幾個大字的臉,沉默了。隔了許久,他才輕聲道了一句:“……實在說不出口,還是算了罷。”
顏淡見他轉過身要走,連忙抓着他的手臂,磕磕絆絆地開口:“餘墨,之前都是因為我,你才受傷的……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但是,呃,謝謝……”
餘墨別過頭,緩緩地笑了:“不謝,反正也不是第一回,都手熟了。”
顏淡頓時很難堪。
然而儂翠口中的詛咒還在繼續,就像是一場瘟疫,慢慢的,不動聲色地在洛月族中蔓延開來。
第二位躺在義莊棺木里的,是那日想撕掉南昭畫像的那個青年邑闌的父親。
邑闌的父親在年輕時,是洛月族出名的勇士,後來就當上洛月族的族長。他也是被人當胸一劍刺死的,這道傷口依舊是從胸口劃到肋下,深淺不平,像是被一把未開鋒的劍劃開的。如果說,儂翠的娘親還能被一個功夫很一般的熟人偷襲的話,那麼邑闌的父親怎麼可能會被一個庸手從正面得手?
邑闌的父親瀕死前曾拼盡最後一分力氣從房中爬出來,嘶聲力竭地叫喊:“這是詛咒!他們、他們又回來了!”他胸口狂噴鮮血,被鮮血染紅的半邊臉很是猙獰。
等顏淡他們趕到的時候,邑闌的父親已然氣絕身亡,他扭曲着臉倒在血泊中,雙目圓睜,臉上好似有一股說不出的驚恐情狀。
邑闌瞧見他們,瘋了一般撲上來,眼中通紅,嘶喊着:“都是你們這些外族人!就是你們把詛咒帶來了!我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顏淡知道他此時心神俱喪,會遷怒到他們身上來,也是情有可原,便閃身避開,一句話都沒說。
卻見柳維揚踏前一步,一袖子把他抽到一邊,冷冷道:“你自己好好想想,這世上哪來的詛咒?”
邑闌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來,一雙眼還是死死地瞪着他。忽聽儂翠曼聲道:“大家靜下來想一想,我們族裏是誰有這個能耐害死族長?”
顏淡心中一跳,忍不住轉頭看她,只見儂翠面色漠然,亭亭玉立地站在火把燈籠之中,卻又有股說不出的狠毒。邑闌的父親是洛月族裏出了名的勇士,自然鮮有對手,她之所以這樣說,根本就是想把事情推到柳維揚身上。
隔了半晌,原來面面相覷的洛月人,終於把目光轉到了柳維揚身上。
只聽一聲暴喝,一道矯捷的人影當先撲了上來。
就在一眨還不到的功夫,數道寒光閃過,柳維揚手中執着細刃,淡白的衣袖在小風中漫漫而舞,而那個撲上來的洛月人身上衣衫幾乎都碎光了,一塊一塊往下掉,但那人的皮肉卻沒有半分損傷。
柳維揚淡淡道:“我要殺人,根本就不會讓這人還留着一口氣在。”他抬袖慢慢將玉笛合上,掩入衣袖,語氣還是淡淡的,卻帶着那麼一股子倨傲之氣:“現下還有誰要上來,我也不在乎多殺幾個。”
時至如今,顏淡方才覺得,現在的柳維揚才是真正的神霄宮主,根本不管別人如何看他,只按着自己的想法行事。無端的,她居然有些羨慕。
柳維揚擱下這句話后,洛月人果真沒有再敢上前半步的,反而向後讓開一段距離,這樣默不做聲地對峙着,氣氛詭異,實在有些可笑。
這時,一位穿着藕荷色薄衫的少女急急跑來,氣喘吁吁地喚道:“爹爹、爹爹,不好了,南昭被人打傷了扔在外面——咦?”她眼珠轉了轉,看着眼前的情景,也知道不太對勁,便閉上了嘴。
“水荇,你剛才說南昭怎麼了?”儂翠的父親沉聲問。
水荇拍了拍心口,緩過一口氣,輕聲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南昭的頸上被人扼出好大一塊淤血,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就昏迷在外面的草叢裏,到現在還沒醒過來。”
“很可能南昭是瞧見害死族長的兇徒了,才會被滅口。柳公子,恕我們多有得罪,這事情沒了結之前,你們還不能離開。”他拱了拱手,大步往外走去,“水荇,你給為父帶路,我們去等南昭醒過來。”
“我們現在該是走是留?”唐周沉默片刻,淡淡開口。
柳維揚握着玉笛,若有所思:“留下來。這件事絕對不是詛咒,裏面肯定還有別的玄機。”
顏淡百無聊賴地蹲在小溪邊看水荇和南昭練武。
從她這邊望過去,還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南昭頸上那一大塊淤青,可見下手的那個人出手可謂很重了。在南昭昏迷的時候,不少在洛月族中頗有名望的人家都派了人來等他醒來,畢竟他很可能是唯一看見兇徒模樣的人。
可惜南昭醒來之後,對於自己是怎麼會昏死在草堆里、頸上是怎麼會有這一大塊瘀傷的事完全不記得,根本一點線索都沒有。所有人想從南昭口中問出其間關鍵的事情,只能不了了之了。
而經她大半天看下來的光景,虧得南昭比水荇年紀大一兩歲,將來也要長成堂堂男子漢的,功夫居然還不及水荇。而水荇,不是她說,實在不怎麼高明啊,果然是她最近和高人相處多了,連看人的眼光都變挑剔了……
她正想着,只見水荇的臉突然在眼前放大好幾倍,耳邊也炸起哇得一聲大叫:“顏姊姊!”顏淡忙伸手擋住她的臉,隔開了一點距離,有氣無力地問:“做什麼?”她之所以會在這裏看這雙少年人練武,真是多虧了柳宮主,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把她發配到這裏眼巴巴地看着這兩人如何的青春年少、韶華美妙,便是不想承認自己的年紀實在是有一大把了,也不得不服老。
雖然柳維揚說,如果確然是兇徒對南昭下手的話,這一次不成,可能還會再來,她在一邊盯着也能照應一二。不過她看了一整天了,連螞蟻都沒看到幾隻,更不要說什麼疑似兇徒的人,反而把自己弄得心神俱傷,覺得自己無端老了很多很多……
水荇蹦蹦跳跳地沿着溪邊走了兩步,沖她招招手:“顏姊姊,我們去那邊的河裏洗澡好不好?我練了一天的劍拳,出了好多汗!”
“現在天都沒黑,你這時去洗也不怕有路過的人瞧見?”
水荇搖搖頭:“當然不會瞧見了,在我們洛月族,男子只在男河裏洗澡,而女子只在女河裏洗,平日也不會有人從那邊走過。”
顏淡今日方知,洛月人居然還有這個講究。不過她現下在洛月族村落也算待過短短一些時日了,覺得洛月人的風俗習慣和凡人也差了不多,連水荇他們練的劍法拳法也和唐周會的差不多。只是水荇拉她去女河邊,就看不住南昭了。她想了想,一把扯過南昭:“你也一起來吧。”
南昭臉漲得通紅:“我、我不能去的!”
水荇撲哧一笑:“他剛來這裏的時候,還不知道這個規矩,結果有一回走到女河那裏,那時我儂翠姊姊連衣衫都脫了一件了,把他打得像個豬頭一樣。”
顏淡見她說起儂翠,便試探地說了一句:“你儂翠姊姊的性子和你差了很多啊。”
水荇想了想,故作老成地開口:“那自然是不一樣的,姊姊年紀比我大,見過的世面也比我多,她小的時候還見過玄襄殿下呢,可惜我那時還沒出生,不然也可以親眼見一見了。光是看畫像我就覺得,他真是一個很好看的男子。”
顏淡沒說話。儂翠前後給她的感覺相差太大,這不會只是因為年紀大、見得世面多才如此,不過這點應該和之前的兩樁血案沒有太大的關係吧……
“啊,你們千萬不要被柳維揚那人的表面功夫騙了,我告訴你,這世上絕對找不出比他更惡劣的人來,喜歡頂着別人的臉過日子也就罷了,還專門扮成那種猥瑣小人,用火藥炸我、用火燒我,還把我推下過懸崖,他做過的壞事簡直罄竹難書。”
“聽起來好像是很過分,那唐周公子呢?我聽南昭說過,邑闌大哥對他很不客氣,他也沒生過氣呢。”
你們都太天真了,唐周不同對方計較的原因,就只有一個,那就是他瞧不上對方,順便還可以擺出一副高人架勢來,其實他是個連芝麻那麼點大的小事都要計較的人。顏淡簡直要義憤填膺了:“他絕對是天下第二惡劣的人!我從前被他關在法器里整整二十天,不見天日還不說,整整二十天滴水滴米不進。好不容易等我出來,又是這道禁制那道禁制地鎖着我,更氣人的是,他還和別人說我健壯得連一頭老虎都打得死,但凡女子,誰聽到這句話會高興啊?”
水荇語塞一陣,只得問:“餘墨公子呢?他聽別人說話的時候都很耐心,笑起來也很溫柔。”
“你還是被騙了,餘墨雖然比前面兩個好了一點,但也差不了太多。族長那時候把我們送到餘墨那裏,要給他當侍妾,結果他在這麼多族人當中選了我,我想大概是自己的長相性情對了他的喜好。結果他下一句話就讓我去書房把書桌理乾淨,還叫了個人來教我怎麼整理他的房間。現在我的族人教訓自己的女兒都會說你千萬不要學顏淡,你看人家就算收了她做侍妾,卻連一根指頭都沒碰過,後來乾脆連侍妾的名分都沒有了,你要是像她以後肯定沒人要。”
水荇喃喃道:“聽起來,好像你過得很凄慘啊……”
凄慘嗎……
顏淡想了想,老老實實地說:“那倒還算不上。”她遙遙看到遠處的一條小河,便停住腳步:“水荇,你自己過去罷,我和南昭在這裏,我只怕有人會尋着機會向南昭下毒手。”
水荇本來還待拉她一起去,聽她說到最後一句話,便點點頭:“那你們要在這裏等我哦,不可以自己走開。”
南昭靦腆地笑笑:“你快去,我們在這裏等你。”
顏淡看水荇走過去了,轉過身看了看南昭頸上的瘀傷,輕聲問:“你一點都不記得是誰傷得你么?”
南昭搖搖頭,歉然道:“我真的想不起來了,那時只覺得一下子透不過氣來,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如果你再見到那個人,能不能認出來?”
他皺着眉苦苦思索了半晌,低聲道:“可能……也是不行。”
顏淡見他沮喪,便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他們倆身量彷彿,拍起來十分順手:“你若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也好,這樣那人沒有顧忌,反而會再動手的。”
南昭低着頭,血氣湧上了單薄的雙頰:“其實我小的時候,練功夫很有天分,後來生了一場病,身體也越來越弱,不知為什麼從前看一遍就會的劍招便是練上幾十遍幾百遍都學不會……我知道我很沒用,連水荇都不如……”
只聽顏淡突然問:“你今年幾歲?”
南昭驚訝了一下,靦腆地說:“再過十幾天就滿十六歲了。”
顏淡笑着抱住他的肩,語聲溫軟:“憑我的年紀當你的太奶奶都綽綽有餘了。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就和我說說看,說不定說出來以後就好很多了。”
南昭一下子面紅耳赤,囁嚅着:“顏、顏姑娘,別人都喜歡把自己說小几歲,你看上去連我娘親的一半年紀都不到,何必還要當我的太奶奶?”
顏淡很鬱結,難得她有這麼善解人意的時候,對方竟然還嫌棄她沒有雞皮鶴髮、滿臉皺紋。
38.浮雲寺
方外一浮雲,遂有寺名浮雲。
他們花精一族的族長曾教訓自己的族人說,他們為妖,這世上有三件事物是一定要避開的,法器,寺廟,鎖妖塔。
顏淡如今已經見識過其二,唯獨鎖妖塔早已在上古時候傾塌,這是想見也見不到的了。她帶了五六天的小孩,從撈魚到採桑葚甚至是說故事都陪着水荇他們做了個遍,而柳維揚那邊卻沒甚進展。
那個兇徒,可以把事情做得天衣無縫、漏洞全無,是個人才。
有一回,水荇告訴顏淡,自從南昭受傷之後,夜裏時常會做噩夢,她爹爹找了大夫開藥還是一點用都沒有。顏淡便告訴她,吃藥還不如在房裏點助眠的沉香,白木香樹是做這種沉香的最好材料了。可惜白木香只在村落西北面百丈山頂的浮雲寺才有,水荇便死活拉着她往寺廟裏跑。
用晚飯的時候,顏淡便把明日要陪着水荇他們去浮雲寺的事說了。柳維揚拿着筷子,一聲不吭地細嚼慢咽,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顏淡也不敢肯定他到底聽見了沒有,反正最後就把他的沒反應當成默認了。
餘墨將袖裏的短劍推到她面前,微微笑道:“這柄劍是我用術法加持過的,你就帶在身邊,總之處處留心便是了。”
顏淡摸了摸劍柄,又拿起來瞧了瞧,這柄劍她也不是第一回用,覺得很順手。不過她只是要找塊白木香而已,帶着這麼好的劍,最後用來砍木頭不是大大的暴殄天物了嗎?
唐周擱下筷子,緩聲問:“你們去百丈山,一日也該回來了罷?”
“聽水荇說會在浮雲寺里借住一宿,翌日一早回來。”
“要是你們碰上什麼不能應對的危險,超過這個時候我們也該知道了,你只消想辦法支撐得久些。”
顏淡怒了:“唐周,你這是什麼意思?只不過要砍塊木頭,你還咒我!”
唐周不甚在意地開口:“只不過覺得你沾染是非的本事很高明。”
“你你你……”顏淡吸進一口氣又呼出,竟然毫無反駁之力。
“十足的事實。”餘墨拿起手巾擦了擦嘴角,淡淡地評價一句。
顏淡為這句話消沉了一晚。第二日天還沒亮,水荇便強拉着睡眼朦朧的南昭把她的房門敲得震天響。當她看見水荇和南昭手上的長劍,徹底無言了。他們兩個扛着那麼重的兵器去登百丈山,若是山路陡峭些,那還怎麼走?且不論這個,就是他們帶了兵器,真要遇上野獸兇徒,除了裝裝樣子,也沒什麼用。
事實果真不出她所料,才沒走到半山腰,他們都累得氣喘吁吁,最後還是把長劍當拄杖走上去的。
“水荇兒,你怎麼突然跑到這裏來的?莫不是惹爹爹生氣就逃到我這裏來了?”說話的是位長者,一身灰撲撲的袍子,衣擺被隨意地捲起來打了結,露出底下一雙穿着麻鞋的大腳。
顏淡不很肯定這位算不算得上是和尚。她在凡間也見過不少僧人,因為茹素苦修的緣故,一般都是削瘦的,臉上帶點莊嚴寶相。而眼前這位,頭頂是光的,頂上的六個戒疤也赫然在目,只是身子有些發福,整個人看上去就是油光光的,雖然不夠莊重,不過看上去倒十分親切。
水荇撲到那位老者身上,撒嬌地說了幾句話,那老者一直都樂呵呵地摸摸她的頭。總算她還是想起來身後還有別人,轉過頭向著南昭和顏淡說:“這是我法雲叔伯,年輕時和爹爹是好朋友,可惜啊,現在出家當了和尚。”
顏淡微微傾身施禮:“大師安好?”
法雲點點頭,雙手合十:“姑娘這一路定是辛苦了。”
南昭也拱手為禮:“是我們叨擾了。”
“你……叫什麼?”
顏淡抬起手指敲瞧下巴,覺得有些奇怪,這法雲大師和她一問一答之間,只朝她草草看了一眼,而現在盯着南昭的這一眼未免太長了罷?
南昭雖然有些驚訝,還是低着頭道:“我叫南昭。”
法雲抬頭看天,喃喃道:“南昭、南昭……轉眼都這麼大了啊……”他突然回過神來,一把捏住南昭的肩,微微低頭問:“南昭,你今年多大?”
南昭突然臉色發白,像是一口氣噎着,聲音越來越低:“快、快滿十六了……”
顏淡心中咯噔一聲。這很不對勁。
她不由又看了法雲大師一眼,只見他的眉間中有一顆很大的黑痣,他捏着南昭的力應該也不小,這個文弱少年的身子幾乎都在搖晃了。
只見法雲慢慢鬆開手,長嘆一聲:“都過去這麼久了……”這聲嘆息頗有蕭索之意,最後也只是晃晃身子,轉身走進寺廟裏去了。
水荇見他顧自走了,急忙叫道:“叔伯,我們是來討一塊白木香的!”
法雲抖抖袖子,腳步卻不停:“你要就自己去取便是,別把後面的樹都弄壞了就成。”
顏淡逮着水荇說話的空隙,壓低聲音問南昭:“你以前見過這位大師?”
南昭搖搖頭,臉色煞白:“見是沒見過……不過,我看見他眉心那顆痣,覺得很眼熟,好似見過……”
顏淡又問:“那你瞧見他那顆痣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南昭想了想,咬牙道:“……害怕。”
顏淡伸手摩挲着手中那塊白木香,將它緩緩浸到清水之中,這樣一盆清水居然開始散發淡淡的菡萏香氣。
顏淡做着這些事的時候,完全憑着手熟,將那塊香木翻來倒去幾遍,顧自想着心事。南昭說,他完全沒有看清那日對他下毒手的人。南昭現在又說,他看見法雲眉間那一顆黑痣的時候,覺得好似在哪裏看過,還覺得害怕。
法雲這一顆痣,不管是大小還是位置都生得頗好,只要認着這麼一顆在眉心,就不會錯認了去。
如果之前兩樁血案的兇徒會是法雲大師,那麼瀕死前那兩人大呼“詛咒”又是什麼緣故?這樣連起來,就是完完全全說不通了。
房中香氣漸濃,顏淡將白木香從水盆中取出,想找個地方晾晾乾。推門出去,但見夜幕已深,天邊有幾顆極稀疏的星子,連月亮都沒有,她便隨手把沉香放在窗台上。
她看着那塊白生生的沉香木,心裏有股滿足感。這世間人有千百樣,每一樣水土都養出不同的來。顏淡興趣不多,做沉香便是其中一件,閑下來沒事就一樣一種味道的試過來,到後來發覺還是蓮的味道最安神。而她自己恰好就是那麼一株修為頗深的菡萏。
顏淡放好了沉香,往四周看了看,便七拐八彎地從浮雲寺專門撥給女眷住的外院偷偷往內院的禪房溜。她早就留了一個心眼,白天的時候把這條路來來回回走了三趟,就算是夜裏摸黑,也不大會走錯。她偷偷摸到禪房外,只見窗格緊閉,窗紙上有燭火跳動的影子在搖晃。
顏淡緊張地挨近一步,再挨近一步,最後貼着牆邊不動了。她本來是想走到窗戶前面,用手指在窗紙上戳破一個洞往裏面看,可這樣一來,就等於把自己的影子也映在上面了。若是因為這樣被寺廟裏的和尚抓了個現行,面子裏子可不就全部丟光了?
她屏息凝神注意禪房裏的動靜,只聽幾聲輕輕的腳步聲,從禪房的一頭到了另外一頭,想來是裏面的人十分不安,用踱步來分散那些不安。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窗格發出吱呀一聲,法雲那顆光禿禿的頭頂探了出來,左右瞧了瞧,又把窗子關上了。顏淡腦中頓時起了一種很不合時宜的想法,法雲探出頭時的表情,既緊張又期待,像是戲文里等待和富家小姐樓台會的窮書生一樣。
說起顏淡的興趣喜好,做沉香是一件,而寫戲文也是一件。
按着戲文的套路,這接下來的一出應該就是樓台相會訴說衷腸。顏淡不由想,法雲之前看到南昭就露出那一副表情,然後感嘆什麼十六年不十六年的,莫非南昭其實是法雲的兒子?不過法雲不必說是洛月人,那麼南昭不是成了私生子?
就在顏淡越想越遠的時候,只聽禪房裏突然響起一陣敲擊木魚的清響,和着法雲的誦經聲,聽起來居然還有幾分端莊肅穆。
顏淡被這誦經聲念得頭疼欲裂,生了退縮之心,正要慢慢往後挪,只聽房內傳來法雲低低的聲音:“你果然來了。”
顏淡聞聲立刻緊緊貼在牆上,順便往窗邊湊了湊。
“我知道你會記着的,畢竟那個時候……”法雲突然靜默了下來,而在禪房裏的另一個人也一句話都沒說。
顏淡費力地探着身子,不讓自己的影子出現在窗紙上,又要看裏面發生的事,只見一個發福的身影急急在禪房內走着,他的影子映在窗紙上,忽明忽暗。
忽聽一個細細的、有些嬌柔的聲音響起:“因果報應,你既種下了因,便要食下這個果。你的好日子已經太久,太久了……”
顏淡無端在夜風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個人從頭到尾都是捏着嗓子說話,既嬌且柔,讓她有點消受不了。
只聽法雲急促地嘶吼了一聲,像是從喉嚨里發出的聲響一般,隔了片刻方才顫聲道:“你、你這……”他頓了一下,只會反反覆復地說一句話:“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沒有人回答他,他卻一刻都不停地問,說話聲音完全都變了調。
顏淡幾乎就要破門而入了。可是一種妖的直覺讓她待在原地,連大氣都不敢出。她是半途當的妖,很少和別的妖一樣是妖性佔上風依靠直覺來判斷事情,她的直覺恰好少得可憐,可唯有這次,竟是那麼強烈。
而那個人完全沒有理會他驚恐的質問,反而輕輕笑了:“你不是曾對我很是情深意重嗎?怎麼現在嚇成這個樣子?”
顏淡不由一呆,這話聽起來,怎麼就……這分明是一出風月摺子嘛。難不成還真的給她一語成謬了?
可還沒由得她出神多久,只聽嗤的一聲,一片鮮血直接在她身邊的窗紙上鋪散開來,點點殷紅,連成一道邪異的彎弧。
與此同時,房門也砰地一聲被撞開了,法雲發福的身子踉蹌着撲倒在地,麵皮扭曲,嘶聲力竭地長聲喊叫:“詛咒!這是詛咒!哈哈哈哈哈,來得好,來得好……”
顏淡忙探身去看,只見禪房裏已經空蕩蕩無一人,對面向西北的窗子在夜風裏呼啦啦地作響。
法雲大師當晚便躺在冰冷的棺木里,那致命一劍從胸口劃到肋下,深淺不平。
他是第三個。而他後面,還有多少人會死?
殺人的又是誰?
法雲大師在瀕死前為什麼要說這是“詛咒”?其實不光是他,前面的兩位也無一例外地提到了詛咒,這其中到底有什麼玄機?
顏淡將手上的沉香木交給南昭捧着,一路從浮雲寺下來就心事重重。事到如今,她還是半點頭緒都沒有。
她甚至忘不掉那人用細細的聲音說著因果報應的時候,她分明從心底感覺到一種說不清的恐懼情緒。
神器楮墨產生的魔相,到底要把他們引向什麼境地?
顏淡呼出一口氣,看着通透絢麗的陽光微微眯起眼。那時候,法雲大師說完最後一句話后,立刻倒地身亡,別的禪房的僧人聽見動靜都往這裏過來。顏淡只得用妖術化了一個障眼法,把身子隱了小心摸回自己的客房。
如果在那個時候被人抓了個正着,才是說不清了。
她有點鬱結地想,唐周先前說她沾染是非的本事高明,現在可不正是這樣?只不過這不是她有意要去沾的,而是非偏偏要纏上她。
忽聽水荇聲音發滯,顫抖着指着前方:“顏、顏姊……那邊……”
顏淡下意識地抬頭看去,只見前方的路上俱是黑壓壓的一片。
屍蹩。
路面上擁擠爬着的屍蹩,正往他們這裏湧來。
39.未開鋒的劍
路面上擁擠爬着的屍蹩,正往他們這裏湧來。
顏淡看了看身後兩個少年人瞬間煞白的臉,微微笑着安慰:“沒事的,有我在,不用怕啊。”
誰知水荇帶着哭腔說了一句:“就因為現在是你站在這裏,又不是柳公子,我才會怕……”
顏淡頓時無言以對,她看上去就有這麼靠不住嗎?不過,她做事似乎是不怎麼靠譜,這點和柳維揚自然是不能相比的。顏淡抬起手凌空一劃,只見面前結成一道薄薄的結界,正潮水一般湧來的屍蹩到了結界前就被擋住了,擠在那裏疊成一團,徒然地揮動兩隻大螯。
顏淡自知這招還是從餘墨那裏學過來的,想來這個結界能持續的時間也不會太長,便一拉身後還怔在那裏不動的南昭和水荇:“快走!”
水荇被她一拉,就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而結界也不斷延伸向前,將前面密密麻麻的一片屍蹩擋開。顏淡掐時辰算着,憑她的妖法,大概可以把這個結界維持三盞茶功夫罷,這點功夫要回到洛月村落實在有點困難,可要逃脫這群屍蹩應該不算太難吧?
顏淡看着身邊那一堆堆扎在一起的屍蹩,又驚訝又疑惑:他們昨日去浮雲寺走的也是這條路,為何昨日就沒事,而今日偏偏會碰見屍蹩呢?
只聽南昭牙齒打顫地問了一句:“這個蟲子……會不會咬人啊?”
顏淡有個毛病,便是喜歡在不太要緊的事情上東拉西扯,而真正到了要緊關頭,也就沒了這個興緻。眼下,她就是興緻缺缺,很快地接過話頭:“一般來說是不會的。”南昭和水荇的腳步頓了一頓,繃緊的臉也鬆了一松,又聽顏淡接著說:“不過看它們這麼威武雄壯的模樣,我想應該會吃活人吧。”
南昭腳踝一拐,差點就這麼撞上身邊那層結界,只見那隻貼在結界上的屍蹩朝他揮舞了兩下大螯,那大螯鋒利,漆黑鋥亮,在陽光下泛着熠熠的光。
顏淡忙道:“小心點,別把結界撞破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還真的有點不好意思,如果換了餘墨來結陣,只怕有十個南昭撞上去都不會破。
漸漸的,顏淡的臉色也有些變了,她已經感覺到自己佈下的那個結界開始搖搖欲墜,可眼前的屍蹩卻始終不肯散去。她約莫知曉,這些蟲子雖然兇悍,卻畢竟沒有思考能力,攻擊人的時候也只憑藉本能罷了,怎麼就不依不撓地追着他們?
忽聽嘶的一聲,一隻屍蹩當先撞開了結界,向著他們躥了過來。南昭想也不想,拔出背上的長劍想擋,這反應卻還遠遠不夠快,那隻屍蹩牢牢地扒在他肩上,其中一隻大螯利落地插進他的肩膀。
顏淡眼見着那屍蹩正要把另一隻大螯刺入他的頸,忙抽出餘墨的短劍,斜斜地劃過一道劍光。那隻屍蹩斷成兩截,摔在地上,抖了抖不動了。她拔劍的時候,劍鞘正好勾出一塊沾了血的絲帕。顏淡一看見這塊絲帕,立刻想起這上面沾的還是柳維揚的血,是她之前為他治傷的時候偷偷藏好的。
人命關天的事,她自然不會把希望都寄托在這塊沾了血的絲帕上。現在這個情形,如果只有她一人,她自然能夠全身而退。可是眼下,她還帶着水荇和南昭,他們兩個絕對沒有法子安然退開的。
這個時候,除了把死馬當活馬醫,她一時也想不出別的辦法。
顏淡抖開了那塊絲帕,那一堆堆正要湧上來的屍蹩突然頓了一頓,瘋了似地四散逃逸,唯恐不夠快似的,轉眼間連個影子都沒了。
水荇看着她手上那塊絲帕,半天沒緩過神來:“這上面有什麼不尋常的嗎?為什麼這些蟲子這麼怕它?”
顏淡有個可貴的好處,便是從來不會把別人的好處據為己有,當下毫不猶豫地答道:“這上面的血是柳公子的。”
水荇張大了眼,喜滋滋地說:“我還在想你怎麼會這麼厲害,原來是柳公子。真不愧是玄襄殿下,便是一滴血都能把那些討厭的蟲子嚇走。”
顏淡很鬱結,咬牙切齒地喃喃自語:“什麼嘛,他的血不過可以驅趕蚊蟲罷了,這個很教人讚賞么……”
此番順利回到洛月村落,顏淡心中還是感慨萬千的,更何況,她還親耳聽見了那個兇徒說話的聲音。
但見唐周半靠在不遠處的柵欄上,像是知道他們這個時候要回來似的。顏淡心緒明朗,待走近了就很高興地對他說:“你看我把他們都平安帶回來了,還不錯罷?”
唐周支着頤,像笑沒笑的,突然低下身幫她撣了撣衣袂上的灰:“看上去,似乎還算可以。”
顏淡訝然看着他這個動作,結結巴巴地開口:“唐周啊……你、你……”
唐周沒甚在意地嗯了一聲,抬起頭看她。
這世間有個真理,看得久了再不順眼的人也會順眼了,何況唐周還真的有一副好皮相。顏淡不覺想,好像最近唐周對她的態度都很有些怪異。不過她也知道自己一向想得比較多,那種自作多情的事情她絕對不敢再做了。
只聽身後餘墨的聲音低低傳來,卻是和南昭在說話:“你手裏的白木香能不能分我一塊?”
南昭應了一聲,想拿長劍去截一塊下來,只見餘墨伸出手來,也不見他怎麼用力,咔的一聲就掰下一塊。
南昭呆了一會兒,忍不住道:“你能不能指點一下我的功夫?”
餘墨笑了笑:“我的功夫你學不來,你可以請唐兄,或者柳兄指點,這樣才是對症下藥。”
顏淡鬱結地想,反正不會有人想要她指點一二就是了:“對了,我去浮雲寺這一趟還發現一些事情。”
“所以,你確然聽見那個兇徒的聲音了?”柳維揚靠在桌邊,手上把玩着那支碧綠的玉笛,“那麼這個兇徒到底是男是女?”
顏淡苦思一陣子,不太確定地說:“應該是女子吧?”
“應該?”
“那人說話的語態又嬌又柔,輕嗔薄怒似的,她說‘你不是曾對我很是情深意重嗎’,這口吻語調完全是女子在說話……可是,”她皺着眉,緩緩道,“這個女子說話聲音真的很難聽啊,我那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柳維揚垂下眼,默默無言。
唐周倒了杯茶推到顏淡面前,輕聲道:“不論如何,事情總算有一些端倪了。”
柳維揚搖了搖頭,突然長身站起:“我去浮雲寺看看。”他一向獨來獨往,現下總算還記得說一聲,然後就匆匆離去了。
顏淡看着他清淡背影,忍不住問:“難道他知道什麼了?”
餘墨淡淡道:“這件事,還是要讓柳兄親自解開的。我們四個之中,只有他才是人祭,要走出魔相,就必須由柳兄把這裏的謎題一一破解。”
顏淡支着下巴:“那我倒是不擔心,這點本事柳公子還是有的,更何況這洛月一族很可能就是他的子民。其實我早就想問了,他是魔相的人祭,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要解開楮墨上面的上古封印,除了需要一個魂魄純凈的人之外,還需要另外一個修行高深的人用自己的血塗在封印上面,之後就可以作為祭品進入魔相中心。現在楮墨之所以會有了意識,就是柳兄用自己的血養着。我兩次進神霄宮,也是因為這件事。”
“倒真是不惜血本,其實柳公子現在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西南這邊朝廷又管不到,簡直就和皇帝一樣了,偏偏還要自找苦吃。用佛家的話來說,就是犯了嗔念,妄執啊。”
餘墨看了她一眼:“你好歹也是妖,怎的滿口禪理?”
“因為嘛——”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你是不是想說這個?”唐周眼中帶笑,低聲笑問。
顏淡立刻反手握住唐周的手:“知己啊!”
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傾瀉出一地斑斑駁駁,樹上還有知了一聲聲叫喚。
顏淡坐在樹蔭底下,舒舒服服地看着那兩個少年矯捷的習武身姿,真是青春年少,生龍活虎啊。若是放到她身上,就只能說是精神煥發,迴光返照了。
忽然余光中瞥見一個紫衫的青年踱步過來,看模樣分明就是邑闌。顏淡抖擻精神,目光灼灼地看着對方。她這幾日果真是太閑了,巴不得有人來尋她的麻煩,好讓她不那麼清閑一點。
只見邑闌瞟了她一眼,撇撇嘴很不屑地走過去了,最後堪堪停在南昭身邊,揚聲道:“嘖嘖,你這也叫練武?”
顏淡大受打擊,難道這個洛月人覺得她連南昭都不如?
邑闌低下身拾起一把劍,在手中掂了掂:“把劍拿起來,讓我來領教你的高招。”
水荇自然是偏幫南昭的,大聲道:“我爹爹說過,我們不能私下打架,不然爹爹一定會罰的!”
邑闌眼中怒氣一現,笑着朝南昭揚揚下巴:“聽說你從前還是塊練武的材料,怎的現在會如此不濟?你不敢比劃兩下這也沒關係,反正,你這種凡人的野種就是窩囊廢。”
南昭突然低下身拾起一把長劍,微微咬牙:“我是不是窩囊廢,不由得你說了算,而我爹爹,也不是由得你侮辱的!”
顏淡很是讚賞他的氣魄,便坐定在那裏,最不濟等下在關鍵時候偷偷幫南昭一把。
然而,那兩位比劍的場面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慘不忍睹。她見過唐周用劍,勝在劍氣,一招一式都是儀態雍容,後來又見過柳維揚用劍,長於飄逸,他的劍招快得只能看見寒光一點。平日裏看得多了,她便是個外行人,都多少摸到了一點門道。
只聽邑闌清喝一聲,手中長劍徑直往南昭肩上砍下。顏淡連忙翻過手心,屈指一彈,邑闌手上的劍立刻脫手而去,他這下若是砍得實了,還不把南昭一條手臂都卸下來?
顏淡看着那柄長劍直飛上半空,又一招衣袂,那長劍像是有了靈性快速絕倫地朝她飛過去。她抬手穩穩地接下,翻過劍脊看了看,吁了一口氣:這劍看來只是尋常練武時候用的,根本就沒開鋒,若是被輕輕划幾下,連皮肉都不會被劃破。
她翻轉劍柄,只見劍身上隱隱透出一點紅色,她閉上眼湊近聞了一下,分明就是一股血腥味兒。
沒開過鋒的劍……
柳維揚說過,那把當作兇器的劍很鈍,有點像沒開鋒過的那種。
而死去的三個人身上的傷口俱是深淺不平,仔細一看就會發覺那是鈍器劃出來的。
顏淡手一抖,長劍一下子落到地上。
其中的關鍵,只怕她已經找到了。
40.魔相
顏淡抓起這一柄未開鋒的長劍,飛快地站起身,甚至連身上沾到的灰也不撣一下,便從南昭他們身邊跑過:“這把劍借我一借!”
她一路疾步走過村頭,沿着去浮雲寺的那條路走,待走到當日被屍蹩圍上的地方方才停下來歇了口氣,因為心中激動,連握劍的手都有些發抖。她站在那裏等了一陣,只聽耳邊漸漸響起細微的沙沙聲。而這沙沙聲響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集,整片林子裏都回蕩這種聲音。
顏淡長長吁了一口,凝目往四周環顧,只見灌木叢里,一堆一堆的屍蹩正往她身邊爬來,陽光映在它們的硬殼上,散發著熠熠的光。
果然和她想得一樣。
顏淡收起長劍,轉身御着妖氣從扎堆的屍蹩上凌空而過,只聽身後有腳步輕響,下意識地回頭一看,只見柳維揚衣袖翩飛,正從身後過來。那些屍蹩見到他,都停在了原地,想一擁而上,卻又像是害怕他似的,只能僵持着。
柳維揚目不斜視地從小路上走了過來,那些屍蹩也愣在那裏不動。
他走近了,瞧見顏淡手中的長劍,淡淡道:“原來你也想到了。”
顏淡這時候才從剛才心神激動中平復,細細一想,便覺得不太對勁:“這劍我是從南昭水荇他們那裏拿來的,劍上有血腥氣。而今早我們從浮雲寺回來的時候,之所以會被屍蹩圍上,也是因為這股血腥氣。可是水荇和南昭根本不像是連殺三人的兇徒,我有感覺,絕對不會是他們。”
柳維揚神色沉靜如水,低聲道:“感覺?”
顏淡點點頭:“且不說憑他們用這把沒開鋒過的劍根本殺不了人,更何況,我同他們待在一處,覺得他們都很是善良。”
柳維揚一拂衣袖,慢慢沿着小路往前走:“連親眼看到的都未必是真的,何況是感覺?再說沒有真憑實據,我也不會就此認定這和他們有關。”
顏淡說不過他,只好低聲嘟囔了一句:“我和他們相處得這樣久,就知道這件事和他們沒有什麼關係的。”
柳維揚突然停住腳步,低聲道:“顏淡,你還記不記得,在青石鎮沈家的時候,你為什麼可以一下子看破他們的把戲?”
顏淡不假思索:“那兩個人簡直就是漏洞百出,哪裏都有痕迹可循,要再瞧不出來,我這許多年不就白活了?”
“那個時候,你完全是用局外人的眼光看事情。”他偏過頭,輕聲道,“而在這裏,你已經站錯了地方。這是魔相,這裏的一切可能曾存在過,可這些都和我們無關,莫要感情用事。”
顏淡當時愣住了,便怔怔地問了一句:“你難道沒有感情用事過?”她完全忘記了,柳維揚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就算他曾經熱切動容過,也不會記得。
柳維揚卻微微一笑,笑意淡若清風:“自然是有的,便是到現在還會有。”
之後連着幾日,洛月村落中再沒出現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那個神秘的兇徒似乎已經罷手,再無聲息。而那些沒開鋒的劍都是從洛月族的庫房取來的,但凡哪家子弟習武,都會去拿來用,這樣一來,這條線索也和斷了沒甚差別。
南昭的生辰將近,水荇一提到為南昭過生辰的事,就異常熱切,還說要去爹爹房裏偷一壇酒出來,硬是拉着顏淡和南昭一塊兒去做賊。南昭性子本就和順,雖然覺得不好,還是順着水荇的意。顏淡見他們對這件事這麼有興緻,也只好陪着。
水荇的爹爹白天時一般都不在房裏。水荇膽子也大得很,直接闖了進去,開始翻箱倒櫃:“我也是前幾天聽儂翠姊姊說的,她說爹爹得了四五壇好酒,她磨了好半天都求不到,還不如像我一樣直接拿,爹爹也不會知道。”
顏淡靠在門邊,一面聽着外面的動靜,一面看着水荇在那裏找東西,她雖不是主謀,也算得上是幫凶,若是剛好被人進來撞見就不好了。
只見水荇把屋子裏的柜子都翻了一圈,卻連半個酒罈子都沒瞧見,便轉身奔到床邊敲敲打打。
南昭不由道:“沒有便算了,不過是個生辰而已。”
水荇頭也不抬:“我知道定是這裏了,這裏有個暗格,我有一回曾見我娘往裏面放東西。”她話音剛落,只聽咔的一聲,機關開啟,床邊上那塊木板突然鬆動了,這木板大約比尋常的抽屜還大一些。顏淡站直了身子,頗為好奇地看着,水荇的娘親是第一個暴死的人,她私藏的東西會不會和這樁血案有關呢?
水荇卻突然跳開兩步,甩着手滿臉噁心情狀:“這裏面是什麼啊?怎麼油膩膩的?”
顏淡心中一動,忙上前兩步,擋住水荇和南昭的視線:“你們把頭轉過去。”
南昭立刻聽話地轉過頭去看着窗子那邊,水荇磨蹭了一會兒,還有點不樂意:“好好的,幹嘛要我們轉頭。”
顏淡板著臉,冷冷道:“轉過頭去!”她平日都是笑眯眯的,和別人也很容易親近,現下一下子板起臉來,倒把水荇嚇了一跳,立刻照着她的話做了。
顏淡回過頭,取下那塊虛蓋着的床板,一股油膩的黑水從裏面湧出來。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扯了塊床簾下來,包在手上,慢慢把手伸進去。她還沒碰到裏面的東西,便把手收了回來,站起身往後退開兩步。
只見那股油膩的黑水越來越多,只聽噗的一聲,一截斷肢掉了出來。顏淡呼吸一滯,喃喃道:“怎麼會這樣?”
就在這時,一顆圓圓的東西滾了出來,正好落在她腳邊,一張男子儒雅清秀的臉赫然映入眼中。那個人,甚至嘴角還帶着一絲笑,微微睜着眼,宛如活生生的人!
顏淡愣在那裏,根本無法思考。
只聽身後傳來一聲撞翻茶几的動靜,她轉過頭,但見南昭臉色煞白,眼角微微發紅,喉中發出咯咯的聲響。他到底還是沒能忍住,偷偷轉過來看了。站在他身邊的水荇看見他這副模樣,奇道:“南昭,你這是怎麼了?”說話間,作勢要回頭。
顏淡立刻反應過來,連忙擋在前面:“水荇,千萬不要回頭!”
南昭眼神虛無,慢慢地轉向了顏淡,聲音細若遊絲:“那是……我爹爹……”
顏淡還記得這個文弱少年露出那種憧憬崇拜的神情說:“我爹爹是凡人沒錯,但他是個好人,我娘親才會愛上他。”
她慢慢伸出手,擋住他的雙眸:“南昭,不要看了,不要再看了……”
南昭捏着她的手,一雙眼睛已變得通紅,聲音也漸漸大了起來:“這是我爹爹!這就是我爹爹!他怎麼會成現在這個樣子?!你告訴我為什麼?!”
顏淡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輕聲細語:“南昭,你若是想哭,就大聲哭出來罷。”
南昭抬眼看着她,眼淚一滴滴從眼角掉下來,卻始終沒有哭出聲來。顏淡擔憂地看着他,他這樣憋着,實在很容易岔了氣。而她的腦中也是混沌一片,不知該如何是好。或許是她這回太當真了罷,明明這裏是魔相,這裏的一切都和她無關,她還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弄得心神無主。
顏淡強自讓自己回神,只聽房外有幾聲輕輕的腳步聲傳來,儂翠的聲音已經近在咫尺:“水荇,你們在這裏做什麼?”
門口站着儂翠和柳維揚。
顏淡看着這兩人,一時也想不出託辭。只見儂翠走過來,也不朝地上七零八落的屍首看一眼,一把將水荇拉了出去,輕斥道:“誰讓你來亂翻爹娘的房間的?”
顏淡轉頭看着儂翠,心中只是想:她竟是知道的,她一定知道床上的暗格里有南昭父親的屍首。這房間是她的爹娘的,她的爹娘之中至少有一方是知道這裏藏着屍首,可是誰把南昭父親的屍首封在這裏?而儂翠寧可誣陷柳維揚是兇手,也不願他離開,這麼可怕的偏執,也是由這裏開始的罷?
魔相,魔由心生。
只見儂翠把水荇趕走了,瞧也不瞧他們,逕自走到柳維揚身邊,嬌笑道:“我本想請你嘗嘗爹爹剛帶回來的好酒,卻不想會這樣。”
顏淡慢慢握緊了拳頭,腦中亂轟轟地充斥着一個聲音:殺了她,立刻就殺了她!
她這樣想着,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手上妖氣縈繞,可還沒來得及動手,突然頸上一緊,隨即雙腕也被卡住,眼中只瞧見一雙淡然的、毫無波瀾的眸子。隨後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覺得臉上突然一涼,被硬生生地按到水裏。
顏淡一個激靈,立刻恢復神智,連忙撲騰兩下,頸上的力道也立刻鬆開了。顏淡嗆了兩口水,恨恨地抬頭看去,只見她已經站在屋外那個為防火起而備好的水缸邊,而之前那個按着她的頭把她往水裏塞的正是柳維揚。
柳維揚波瀾不驚地瞧着她:“清醒了沒有?”
顏淡抹了抹臉上的水,憤憤道:“我本來就清醒得很!我親眼看見那床邊的暗格裏面滾出了一個人頭,難道這些都是我在做夢?!”
“這是真的。”
“那好,然後你和儂翠就出現在門口了,要是尋常人見到這些個斷肢殘軀,至少會大吃一驚吧?可她沒有,她根本就一早知道這暗格里有這麼個東西!難道我這樣推測不對?”
“推測得很對。”
“那你幹嘛還把我拎出來浸到水裏去?”
柳維揚低下頭看着她,語聲低沉:“在魔相里發生的一切都和你無關,一旦牽涉進去,就會入魔,你剛才只差一點。”
顏淡氣悶地轉了個身,嘟着嘴不說話了。
柳維揚轉身走進屋中,點了縮在角落裏雙眼通紅的南昭的睡穴,將人背在肩上。儂翠見他要走,忙叫住他:“你這就要走了?可是難得進來這一回……”
柳維揚淡淡道:“我過來,本就是為了這件事。”
顏淡頓覺奇怪,難道柳維揚當真瞧出了其中端倪?還掐着時辰過來,不早不晚剛剛好。只是他這一手美人計未免也玩得太卑鄙,還嫌儂翠不夠偏激一般再刺激她一回,他要是以後也出現在那個暗格里,她一點都不會驚訝。
果然,還沒等他們走出多遠,只聽呼的一聲,一張矮凳就這麼被砸了過來,堪堪從身邊擦過。
他們走回現下暫住的院落,只見唐周和餘墨都在,見着這個情狀也微有驚訝之色。
柳維揚把南昭放在床上,沉聲道:“這幾日我都查清楚了,那三個暴死的人之間都有一個點相似之處,他們和南昭的爹娘甚是相熟。而法雲是在南昭的娘親過世那一年出了家。顏淡,你應是會往生咒罷?”
顏淡愣了愣。往生咒是一種可以看到別人的記憶的咒術,他這樣問該不是要讓她把往生咒用到南昭身上罷?她可半點都沒有窺探別人心事的喜好。
“這個咒術嘛,我不怎麼會啊……”
柳維揚面無表情地說:“是嗎,我以為你從前是九重天庭上的仙子,至少學過。”
他這句話一出口,本來低頭喝茶的唐周抬頭望了她一眼,餘墨倒是沒什麼反應,連頭都懶得抬。
顏淡悲憤至極,顫聲道:“明明都說好了,你還說出來……”她估計要是自己不答應,這位柳宮主還會把她別的丟臉的事情一起說出來,只得在床邊坐下:“好罷好罷,我這就試試看,也不知道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