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6章
33.屍蹩
待走到日頭偏西的時候,周圍景緻總算一改寸草不生的荒蕪,慢慢的,開始有了綠草矮樹,耳邊還能依稀聽到潺潺水聲。
他們這樣被日頭暴晒下走了一整日,已是疲憊至極。顏淡強自撐着,一句話也不抱怨,畢竟她是四人中本事最低微的,若還有臉叫苦,實在太說不過去了。她抿着唇,在聽見若有若無的水聲之後,更覺得口乾舌燥。她仔細地分辨着耳邊所有細微的聲響,其中那股若有若無的潺潺水聲卻越來越清晰。
顏淡不由鬆了口氣:還好不是她渴得都幻聽了……
可是等她歡欣鼓舞地奔到水邊,頓時傻了眼。這條小溪雖是活水,只是不斷有什麼黏糊糊的、慘綠慘綠的一團團東西順着地勢飄下來。她還沒低下身去,撲面而來的,就是一股濃烈的惡臭。
餘墨往水裏一看,語氣平淡地說了一句:“不知這水裏浮着的是什麼?”
顏淡欲哭無淚,哪裏還管水裏是什麼噁心的東西,心中響起一陣曠古回聲:沒有水沒有水……再沒有水喝她就會渴死了渴死了……
唐周低下身看了一陣,最後還是搖搖頭:“看不出來是什麼,倒是有點像——”顏淡正把心一橫,顫抖着把手伸到溪水裏,聞言立刻道:“不要說出來!”可還是太遲了,唐周擲地有聲地擱下兩個字:“……蟲卵。”
顏淡崩潰了,拉着唐周的衣襟:“敢情你不渴不累?我都叫你不要說出來了,你還說……”
只見柳維揚走上前,單膝跪在溪邊,慢慢伸手捧起一掬水,默默地潑在臉上,隨後又掬起一些,面無表情地喝了一口。
顏淡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只有一句話反覆回蕩:他喝了他喝了,他真的喝下去了……還沒等她從震驚中回復過來,只見餘墨也低下了身,慢慢捧起一掬溪水來。她自然知道,憑他們現在的處境,若是不喝水,只怕還支撐不到找到下一出水源的時候,只是讓她喝這麼髒的水,不管是心裏,還是這幾年過得安適的身體,都忍受不了。
她一把扯住唐周的衣袖,顫聲問:“你會去喝這種溪水么?”
唐周看着她,用陳述的語氣說:“你不敢喝。”
“我當然不敢喝,這可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情!你聞聞這股腥臭味,看這綠油油的蟲卵,要是用手一捏,肯定會爆出一灘綠油油的髒水……”
餘墨轉過頭看她,語氣很不好:“顏淡!”他取出一塊絲帕,在水裏浸濕了,也不絞乾,回身遞給她。
顏淡默默地把東西接在手中,不甘不願地抹了抹臉,把幹得泛白的唇潤濕,就用兩根手指拎着那塊絲帕瞧了瞧,奇道:“餘墨,你怎麼隨身還帶着絲帕?”她展開了絲帕,對着上面的百鳥爭春圖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看這針法還是百靈綉親手的,竟然就這麼被你生生糟蹋了。”
柳維揚見他們都喝過水,方才不緊不慢地開口:“這不是尋常的蟲卵,是屍蹩。”
顏淡用手捂住唇,失聲道:“屍……”屍蹩她是知道的,是一種專吃屍體的蟲子。她想起在青石鎮那家小飯館裏曾戲弄了一個當地人,沒想到報應不爽,終是輪到她頭上來。畢竟,嘴裏說說是一回事,真正咽下去了又是一回事。
“看這些蟲卵,這附近不知有多少屍蹩。前路也應是不太好走,還需留個心眼。”柳維揚說完,衣袖翩翩揚長而去了。
顏淡噁心得要命,只覺得臉上也麻癢起來,連忙把手上捏着的絲帕丟到一邊。百靈的刺繡雖精緻,不過沾過那種東西了,還是扔了比較好。
一行人所經之處,草木拔高,開始有成片的樹林。在天邊淡淡的斜陽映襯下,一群野狼大小的野獸正伏在地上,伸爪梳理着皮毛,看上去十分溫順無害。
顏淡走過去的時候,它們也沒有動彈。她不由多看了一眼,只見其中一隻忽然站起來抖了抖身子。她心中咯噔一聲,只見那野獸的身子上赫然生着一張比尋常人要長了好幾分的臉,雙目獃滯,卻又在一瞬間暴開了幾道紅血絲。
整整六隻人面獾,甚至在她還來不及眨一眨眼的時刻,立刻嘶吼着撲了上來。之前只有一隻就弄得她手忙腳亂,現在一下子來了六隻,她除了逃跑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來了。只見柳維揚抽出玉笛中的短劍擋開一隻人面獾,語氣嚴峻:“沿着彎曲小路走!”
人面獾撲擊的速度很快,若是走直路,很容易被它們抓了個正着。
顏淡剛跑開幾步,只聽身後冷風襲來,連忙低下身向前一滾,避過飛撲而至的一頭人面獾。她甚至還來不及站起身,第二隻爪子一彈從斜方沖了過來。顏淡只得狼狽地爬開兩步,堪堪躲閃開來,正好和另一頭人面獾打了個照面。只見那張怪異的人臉已經近在咫尺,幾乎把鼻尖貼到她臉上。
顏淡頓時臉色慘白,全身僵硬。
只見青森森的寒光一閃,飛濺出一串血珠。人面獾暴怒地仰起頭嘶吼一聲,向著森森劍氣衝過去。顏淡見機立刻退到一邊,餘光瞥見出劍的是餘墨。他掣劍的瞬間,劍脊上漾開一道青色的光影,似龍非龍,似魚非魚,直直從人面獾的腹部透穿而出。
一時間,顏淡只瞥見鮮血淋漓,還有什麼濕淋淋、白花花的東西啪啦啦落了一地。剩下那幾頭人面獾被這樣的場面震住了,磨着爪在喉中嘶叫着,卻再不敢上前。
餘墨伸手拉住她的手腕,逕自大步往前。顏淡被他牽着,不由心道,難道餘墨就不能多修習一些比較好看、殺傷力小一點的妖術?這樣每回不是狂風暴雨,就是開膛剖腹的,實在太血腥了……
她正這樣想着,忽覺拉着自己手腕的力道一緊,餘墨沉穩的腳步突然踉蹌了一下。顏淡頓覺不太對勁,連忙挨近了去看,只見他另外半邊臉上,眼角血跡未乾,已經腫了起來。他的眼睛傷成這樣,連睜開都很費力,更不用說還要看路了,難怪剛才會步履不穩。
餘墨別過了臉,不甚在意地微微一笑:“沒大礙,你看着路就是了。”
顏淡乖乖地應了一聲,扶着他的手臂盡量挑平坦些的路走:“你的眼睛……”
“一點皮外傷,沒事的。”
“是嗎,你上回受重傷也是說沒大礙啊。”
“……別看我,看路。”
顏淡只得一心一意看着前方,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明明是走在平地上,卻覺得地面好似在輕微震顫。她只得暗自想,這該是她的錯覺罷,好端端的,平地怎麼會震動?這裏又不是凡間,怎麼會有地震這回事?
只聽柳維揚一如既往冷靜的聲音從斜後方傳來:“向西走!”
顏淡下意識地依照他說的去做,畢竟從進入魔相到現在,他都是最為可靠的同伴。她沿着西面的山道一路攀上去,抬頭一看,心也涼了半截:眼前已經無路可走,只有一處空蕩蕩的懸崖。
在她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的片刻,只覺有人從身後重重推了自己一把。顏淡站立不穩,徑直往懸崖下摔去。她眼疾手快,立刻鬆開餘墨的手臂,伸手去抓生在斜壁邊的藤蔓。她自己摔下去也罷了,總不能還拖着餘墨一起下去?他的眼睛還受傷了……
所幸顏淡的運氣不差,這樣胡亂去抓居然還摸到了那些藤蔓。她費力地轉過頭,眼角只瞥見森冷的劍氣劃過,她緊緊抓住的那些救命藤蔓立刻斷成幾截。
劍氣之後,是迎風輕拂的淡白色衣袖,還有那人淡然的、毫無波瀾的眸子。
顏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命大,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就算有妖氣護身,也會丟掉半條命。可她現在,正安然躺在一片柔軟的沼澤中,手腳都好好的。
她剛摔進沼澤的時候,受驚之下掙扎了幾下,很快就發現掙扎得越是用力,身子下沉得就越快,便老老實實地躺在那裏不動。過了一會兒,就發現這片沼澤還在慢慢流動,把她緩緩往岸邊推。
顏淡看着頭頂蒼穹,有點懊惱地想,柳維揚同他們一直對立,因為一同進入魔相,才會成為了同伴。而竟然就此對他不再心生戒備的自己也是傻得厲害了,她這回被推下懸崖,完全是自找的。
也只過了大約半盞茶功夫,她感到背上碰到了實地,用儘力氣往上爬。雙腳才剛踏到實地,只聽隆隆巨響從遠處傳來,如雷如震,在山谷中迴響不斷。顏淡靜下心來辨明聲音的方向,似乎是從她摔下來的懸崖那裏傳來,那麼她摔下來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也顧不了衣衫被沼澤弄得髒兮兮的,連忙循聲趕去。
她清楚地記着自己是從懸崖上摔下來落入沼澤,這懸崖之下的石壁微微傾斜,觸手光滑,完全沒有可以攀爬的地方。可是眼前,沒有懸崖峭壁,只有大片大片的小山丘,看地勢就算是完全不會武的凡人都可以爬上去。
顏淡震驚至極,究竟是哪裏出了差錯?會不會是因為在神器楮墨的魔相之中,她在摔下懸崖后又到了另外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眼下,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顏淡站在那裏微微出神,最後還是辨清方向,獨自往前走。
如果魔相真如柳維揚所說,裏面出現的事物他們之中至少有一半人見過。那麼餘墨和唐周應該能對付前路之上的危險,反倒是她和柳維揚,實在可堪憂慮。柳維揚是死是活,她都無所謂。最重要的是,她一定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顏淡在山林中走出長長的一段路,腳下的路漸漸開闊起來,遙遙的,還可以瞧見半空中升騰起的青煙。她不由怔了一下,那遠處的裊裊煙氣,只怕是尋常人家做飯燒水升起的炊煙。難道這裏還住着人家?
她又走近幾步,遠處村落木屋映在眼中逐漸清晰起來。炊煙,落日,喧鬧,總會在不安穩的時候給人一種安定感。
顏淡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走過枝繁葉茂的古樹下面的時候,頭頂上突然嘩啦一聲,枝葉搖曳,碎葉紛紛飄落,一張臉卻突然橫亘在她眼前。
那人臉上肌肉抽搐僵硬,膚色慘白,雙目圓睜,死死地盯着她。
這一下太過突然,顏淡連忙向後急退三步,定睛一看,方才長長吁了一口氣,喃喃道:“原來只是死人啊,還以為又是什麼奇怪的東西了……”
顏淡抬起頭,仔細看了看那具被倒掛在樹上的屍首,那屍首上穿着一件素白色的衣衫,沒有束髮,只是隨隨便便地用一根白繩綁着。
此情此景,怎麼看這人都是人祭。
人祭,就是把活人作為祭品,獻給某位神靈。這是古時常有的一種祭祀方式,越是在偏壤蠻荒之地,就越是多見。人祭多半是在那人還未成年,甚至剛生下來的時候就選定了的,在成年之後穿上白衣送給所祭祀的神靈。有時候,碰上水患泛濫,也有地方會用抓鬮的方式把選中的活人和祭品一起放在木筏上,獻祭給河神。
顏淡突然回想起柳維揚身上就是穿着一件淡白色的袍子,他是說過自己是被陶紫炁逼近魔相的話,可她沒怎麼信,這樣想來,原本他應該就是想把自己當成人祭送進來罷?她仔細看了看周遭,俱是一片山林,周圍似乎都沒有什麼兇猛野獸的氣息,那麼這個人祭是要獻祭給誰的,為什麼臉上會有這麼痛苦僵硬的表情?
顏淡一時好奇心起,伸手拔下簪子,將其變為一把長長的玉劍,輕輕地劃過那人祭的衣領。只見領口之下的肌膚全是一個個青黑色的圓點,有大有小,小的比銅錢稍小一點,大的卻有手心這麼大。
她心裏不安,遙遙看着前方村落,前方還是那番炊煙裊裊的安詳景象。顏淡站在那裏,想着究竟是借道往村落里走,還是寧可多走些路繞過去。
很多時候,不可知的事物,遠遠比已知的危險的事物更令人有恐懼感。你不知前面會發生什麼,也不知它帶給你的究竟是什麼。
顏淡思忖片刻,還是決定直接從村落借道,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在那裏借宿一晚。
她正要抬腳往前走,只聽咔的一聲,頭頂的一根樹枝斷裂,那屍首驀地下沉了兩尺。顏淡往前平視,正好對着那屍首的腹部。那具屍首的上裳下擺已經完全破碎,正好露出破爛不堪的小腹。只見那屍首的小腹里,擠滿了黑色的屍蹩,好似把這人的屍首當成了窩,裏面黏着一層層綠油油的蟲卵,這些蟲卵就和她之前在小溪邊瞧見的一模一樣。
顏淡只覺得一股噁心反胃的感覺衝上喉嚨,腳下一軟,差點坐倒在地。一隻涼冷的手突然從後面伸過來,輕輕捂住她的嘴。顏淡立刻聞到一股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檀香味兒,可這股檀香味兒中還帶着些許血腥氣。
只聽柳維揚的聲音在她耳邊低低響起:“噤聲。”
34.洛月
只聽柳維揚的聲音在她耳邊低低響起:“噤聲。”
顏淡實在很手癢,很想給他那麼一下子,最後還是硬生生克制住了。隨着柳維揚慢慢鬆開手,她聞到的那股血腥味越濃,不由轉頭去看,只見對方淡白色的外袍下擺被染得一片殷紅。
柳維揚往前走了兩步,儘管身形依舊挺拔,還是可以看得出他走路的姿勢和平日不太一樣。顏淡摸摸下巴,如果他受了傷,對她來說可真是天大的便宜,之前把她從懸崖上推下去的事情也該一起算一算了。
柳維揚停住腳步,回頭瞥了她一眼,一雙淡然的眸子還是波瀾不驚。顏淡立刻會意,跟着他往前走。
曾有人對她說過,共患難的朋友未必能共享福,而敵人卻未必不會變成同伴。對於這句話,顏淡深以為然。
柳維揚緩緩從那具屍體邊走過,屍首上的屍蹩突然不動了,只是一眨眼功夫,它們瘋了一般拚命往上爬,像是想避開柳維揚。
顏淡看得清楚明白,不由訝然:柳維揚身上還有血腥味,從來對血腥屍臭趨之若鶩的屍蹩怎麼可能會像閃避呢?她想起唐周的血可解百毒,再看看柳維揚外袍下擺的血跡,莫非,屍蹩在懼怕他的血?
顏淡斟酌一陣,待他們走到村頭的時候,放軟了聲音開口道:“柳公子,你的傷還好么?”
柳維揚腳步不停,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顏淡頓時有一種和啞巴爭辯的無力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快步走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柳維揚不得不停下腳步,低下頭看她:“怎麼?”
顏淡眼中發亮,熱切地盯着他瞧。紫麟曾誣衊她說,她這個表情簡直能讓人三天食不下咽。不過有用的就是好的,至於到底是讓人食不下咽還是垂涎三尺,這個根本無關緊要。她活過了這許多年,見過的人世也不少,有些事情,覺得有個好的了結就行。
柳維揚面無表情,想把袖子從她手裏抽出來。顏淡立刻死死按住,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她多多少少還是有點了解對方的性子,他不喜歡和別人有肢體觸碰,絕對不會較真地拉開她的手。
柳維揚抽不回袖子,無奈地開口:“你想要做什麼?”
顏淡暗自得意不已:你不是把我們都騙進魔相里來送死么,不是把我推下懸崖么,不是我問一百句話你都當沒聽見么?天地間因果循環,種下了因,就必定食下那個果,現在該是受報應的時候了。
柳維揚見她不說話,依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忍了一會兒還是不得不挪開目光:“你到底想怎麼樣?”
顏淡微微一笑,乖巧清澈,溫言軟語:“柳公子,不如讓我幫你包一下傷口,這樣子傷才好得快。”
柳維揚動了動嘴角,在她熱切的逼視下,終於還是道了一句:“有勞了。”
他找了個樹樁子坐下,撩起染血的衣擺給她看。顏淡蹲在邊上,看着那道絕對不淺的傷口實在忍不住幸災樂禍:“這傷口看起來倒像是利器劃開的。”她當然不會有這麼好心給他治傷,只不過想乘機做點手腳,順便再偷偷抹一點他的血藏好,萬一屍蹩真是害怕他的血,那她以後心裏也好有個底。
“是從懸崖上跳下來的時候,在石頭上劃開的。”柳維揚語氣平淡。
顏淡怔了一下:“從懸崖上跳下來?”
柳維揚看了她一陣,緩緩道:“看來,你果然不知道。”
顏淡頓時有種被他設計的感覺。
“我們之前走過的並不是山路,而是走在翻天的背上。等我發現的時候,它已經要翻身了,逼不得已只好從懸崖上跳下去。”
顏淡曾聽師父說起過翻天,若論起淵源,翻天和紫麟還是同族同宗,只不過翻天比紫麟高大生猛得多。因為個子大,也異常的懶散,時常躺在那裏幾十年、甚至幾百年也不起來爬兩步,身上自然而然地就生出草木來了。但是它躺久了,偶爾還是會起來翻個身。這一翻身,當真就如天地都翻過來一般,才會有“翻天”這個名字。
顏淡有點不好意思,弄了半天他也是好心,卻是她誤會了。她抬手虛按在他的傷上,輕聲念了幾句治癒的咒術,只見淡淡的白光漾開,本來裂開的傷口立刻就收緊癒合了。
柳維揚若有所思,輕聲道:“既然不是你,那還有誰會見過翻天?”顏淡把一角沾着他的血的絲帕疊了疊,收好,隨口道:“這個很重要麼?”
柳維揚放下衣擺,站起身走了兩步,淡淡道:“多謝你。”
“奇怪,那餘墨和唐周呢?”不會被壓在翻天底下去了吧?如果真是這樣,餘墨說不定還有救,唐周肯定成肉泥了。
柳維揚搖搖頭,示意他也不知道。
他們走到村落外面,只見村頭那棵大樹下立着一塊石碑,上面用寫了兩個大字:洛月。
不光是顏淡,連柳維揚淡然的眸子中都閃過一絲驚異。
邪神和上古時候的神仙一般,是古老的種族。
那個時候,天還不是天,地也沒有成為地,天地幾乎是聚合在一起的。盤古開闢天地后,人世間才不再是一片灰暗混沌。
女媧用泥捏了凡人,而邪神用自己的血肉化成了洛月族人。
在仙魔之間的那場爭鬥中,邪神滅族,魔境消亡。洛月族不得不遷出魔境,隱居在凡間。可是邪神一滅,他們也受到了波及,壽命越來越短,只能依靠子孫不斷繁衍來維持血脈。洛月族極為傲慢,這點像極了他們的始祖邪神,他們不願同凡人接觸,更不用提通婚了,也就是因為這樣,如今這世上幾乎再找不出一個洛月族人。
洛月人同他們的始祖一般,在千百年的洪流中已經消亡了。
顏淡抬起手指敲了敲下巴,低聲道:“這裏的洛月族,應該是魔境消亡之前的洛月族吧?”
柳維揚難得答應了一句:“也未必,若是在邪神沒有滅族的時候,他們怎麼會用得到人祭?”
顏淡頓時毛骨悚然。在仙魔之戰前,洛月人是出了名的美麗。邪神的始祖就不無得意地說,天地間凡是他們造出來的,都是沒有半點瑕疵,不像有些神仙捏出來的凡人,總有些許缺憾。從那個時候起,天庭同魔境之間就時有些小紛爭,慢慢的,一點心裏的不待見越積越深,仙魔兩界終於開戰。那時魔境的主人是邪神玄襄,他和紫虛帝君、計都星君在雲天宮同歸於盡,魔境就此消失。而洛月人離開魔境,不管是容貌還是身體都發生了很大改變,原本美麗的容顏開始變得古怪,身體也漸漸矮小扭曲。
“雖說再嬌艷的花也有凋謝的時候,再美好的容顏也會蒼老,可是親眼見到了還是覺得可惜。”顏淡話音剛落,就見柳維揚頗為意外地望了她一眼,好似在詫異她何時除了那些無聊的話還會正兒八經地說話。
她撇了撇嘴,不滿地想,她骨子裏有的是內涵,只不過還沒人發現罷了。
顏淡當先走進洛月族人群居的村落,過了村頭那一片桑樹林,便見遠遠近近有不少人家,每戶人家都搭着高腳木屋,一條清澈小溪彎彎地繞過,清亮的溪水在落日下閃着粼粼波光。她打從心底覺得,這裏是魔相中最美好的地方了。
之前那些人面獾、血雕什麼的,實在是太兇猛太蠻夷,她委實不怎麼欣賞。
“你們是誰,怎麼會闖到這裏來的?”
這道聲音聽得出是出自一個少年口中,還是清稚、秀氣的,微微帶點少年正長成的沙啞。顏淡回過頭,只見夕陽余光中站着一雙少年男女。躲在剛才說話的那個少年身後的是個看模樣年方豆蔻的少女,烏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們,不,確切來說,是直接越過顏淡,定定地看着她身後的柳公子。
那少女忽然笑了,就這麼對着柳維揚嬌憨地笑:“你是來娶我姊姊的吧?”
顏淡轉頭看了看面無表情的柳維揚,再看了看這雙少年男女,很不厚道地撲哧一聲笑出了聲。
顏淡很容易在洛月族找到了落腳的地方。這其中,實在多虧了柳維揚。之前那位笑得很嬌憨的少女恰好是洛月族中頗有聲望的人家的小姐,用凡間的風俗來說,那是名門望族,祖上庇蔭,好比現在的天下是裴氏的天下,裴姓也比別的姓氏高貴些。
至於其間種種,簡單來說也就是兩句話的功夫。
洛月族人取名的法子古怪,只有名沒有姓,之前那個少年叫南昭,那個少女叫水荇,是表兄妹,而少女水荇的那位將要嫁給柳維揚的親姊姊芳名儂翠,這是其一。
其二,儂翠是洛月族中的美人,不知怎麼曾夢到過神霄宮主柳維揚,從此心心念念,甚至還擱下了非君不嫁的話來,只要柳維揚一進洛月族的村落,立刻就會有一群人把他扭送到儂翠小姐的面前。
顏淡初時很驚訝,待看到亭亭玉立、楚楚柔情的洛月美人儂翠,只能感嘆柳維揚真是桃花綿綿,每一株都是千嬌百媚、百里挑一。本來神霄宮中女侍就多,貌美如花的更多,結果到了魔相好不容易碰見這麼一村子人,就出來了一位瞧上他的。
於是顏淡在儂翠柔情萬千的眼波中,把柳維揚賣掉了。
一卷畫軸鋪開,慢慢露出裏面青衫翩然、清華萬千的男子。那道人影背後,是青山隱隱,萬里河山,然而這些不過是隱沒在背後襯托其人風采,僅此而已。
顏淡低頭看畫,那畫中男子的眉目,果真和柳維揚生得一模一樣。可惜這畫筆法雖好,畫中人神韻卻不足。
“這就是玄襄殿下,是歷代邪神之中本事最高,最有才情的一位。”南昭低下了聲音,“儂翠姊也只是在很小的時候見過他一回,就時常夢見,就算到了出閣的年紀,還是想嫁給他,她曾說過就算當妾也沒關係。後來玄襄殿下戰死,她也覺得殿下只是失蹤而已。”
顏淡心裏咯噔一下,道:“可惜柳維揚不是邪神,最多是長得像罷了。”
南昭嘴角牽起一絲笑,微微有些苦澀:“就是柳公子和玄襄殿下生得太像,而柳公子身上還有邪神的血脈,儂翠姊才會一心認定他就是殿下。”
顏淡默默點頭:“這樣說來,倒也有道理。”
這世間長得十分相像的,已是不多了,而柳維揚身上還有邪神血脈,更是真了幾分。何況他現在根本想不起自己從前是什麼人,做過什麼事,而所有記憶中斷的那一塊正是在仙魔之戰。
她也不得不承認,柳維揚是邪神玄襄這件事,很可能是事實。
顏淡嘆了口氣,打從心裏同情他。從前他在追尋自己身世的時候,完全遊離於三界之外,天地間再沒有他的同伴。而現在,如果他真是邪神,那麼天地之大,他將再無容身之地。當年仙魔之戰打得轟轟烈烈,便是想忘都忘不掉,若是天庭上的那些人知道邪神玄襄還活着,那三十萬天兵每個都來補一刀,也盡夠受的。
她剛嘆完這口氣,只聽身邊的少年也幽幽地長嘆一聲。
顏淡不由看了他一眼,只見少年皺着眉,頗為沮喪的模樣,心中忽然一動:“凡人有句古話不知你聽說過沒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你就是再喜歡儂翠姑娘,她心裏卻惦記着玄襄罷了。”
南昭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這副模樣就算不是耿然變色,也離了不遠了,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句話我知、知道,可、可是我、我沒……”
顏淡本是出言試探,見他這個樣子,也知道自己猜得不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好聲好氣地勸說:“這種事,當斷則斷,她若無心你便休,你也拿出一點男人的魄力來。”像南昭這樣秀氣老實的少年,若是養得不好,難免變成娘娘腔。
南昭低下頭,輕聲道:“顏姑娘說得是。”
顏淡正待趁熱打鐵多勸導他幾句,只聽一道寒得掉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顏淡,你過來。”
她凍得一哆嗦,方才慢慢地想,這聲音聽起來,約莫大概彷彿,是柳維揚在說話。
看來東窗事發,他也該是知道自己被賣了。
35.三界三生
柳維揚站在桑樹林邊,負手而立,衣袍翩翩,像是入了畫。
顏淡突然想起一句話來,任是無情也動人。不管是邪神玄襄,還是神霄宮主柳維揚,他便是這樣靜默地站着,就有一股內斂的華光。好似在他身上,看不到迷茫惘然,只有不斷追尋前路的堅毅。
柳維揚沉默了一陣,忽然說出一句古怪的話來:“在青石鎮的古墓里,你感覺到我的氣息,就能知道我不在三界之內。而你動手的時候,我也知道,你同我是一樣的。”
顏淡望着頭頂的一串串飽滿的桑葚,半晌才道:“你說的不差,不過有一點還是不一樣的,我後來自願入了妖籍。”
因為太孤獨了。
這麼多年,沒有遇見過一個和自己一般的同伴,還不如一團空氣,一滴水,她什麼都不是,完全遊離在三界之外。就算有一日,她不再活在這世上,也沒人會知道。
“我也沒有感覺到你的氣息,你那天沒有用咒術,而是凡人的武功。”顏淡轉過頭看着他,認真地說,“我做不到你這樣,我那時同凡人處在一起,可我還是覺得自己是不一樣的,沒法子,那種異樣的感覺根深蒂固……我時常睡不着,很難熬……”
柳維揚轉過頭看着另一邊,輕聲道:“那有什麼用,我連自己是誰都記不起來。”
“如果說,我是說如果,你是邪神玄襄呢?”
“無憑無據的事,我從來不會去想。”他語氣平淡,“我是不是邪神玄襄,那又怎麼樣。”
顏淡忍不住反駁:“怎麼能說無憑無據?那時候,血雕的反應不就很奇怪了么?剛才南昭也說了,你身上有邪神的血脈,而玄襄同你長得那麼像,你覺得這只是巧合而已?”
柳維揚倏然轉過頭來,一雙眸子還是淡然而不動聲色:“那是你的推測。你雖能推測出沈怡君他們的事,卻未必能猜到別的事。”
顏淡瞪着他,兩人對視片刻,無奈從氣勢上她就差得太遠,只好放棄:“好罷好罷,那你到底想怎麼樣?其實你是不是玄襄,和我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如果有什麼想法,方便的話就和我說說看,看我能不能幫到你。”
“陶紫炁把我逼進魔相的時候,她說過,她是九曜星之一的紫炁星使。”
顏淡抬起手指叩了叩下巴:“紫炁星使是九曜星中唯一的女子,他們平平常常的也沒什……啊,對了,就是計都星君了!當年仙魔之戰時候,天極紫虛帝君和計都星君是最先見到邪神玄襄的,這兩位仙君最後連屍首都沒找回來。”她頓了頓,又補上一句:“計都星君也罷了,那紫虛帝君真是可惜了。我那時在天庭修行過一陣,所有見過紫虛帝君的小仙都說他風采翩翩又博貫古今。”
“是么。”柳維揚出神了一陣,又問,“那你呢,怎麼會遊離出三界之外的?”
“啊,我?”顏淡呆了一下,不知他怎麼突然把話鋒轉到自己身上,只得尷尬地笑,“這個么,其實我本是天庭小仙,後來犯了天條,要上天刑台。你也知道嘛,天刑台上走一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能不能活得下來還不知道呢,然後我就逃了。”她停頓一下,見柳維揚還等着她往下說,只得硬着頭皮講下去:“後來我才發覺,我找到的那條路居然是輪迴道,下去后就是七世輪迴,地府名冊上缺了什麼就頂上,萬一這些年都少些蟑螂臭蟲王八的話,那我豈不是會被人恥笑?於是我放棄仙籍,才沒有去輪迴七世,但這樣一來,就遊離出三界了。”
柳維揚默然不語。
顏淡來回走了一趟,忽然道:“說起來,青石鎮古墓最後一間石室里的那幅山水畫可是你畫的么?”
柳維揚微微頷首。
“你還記不記得那畫中的地方是在哪裏?”
“……不記得。”只是腦中會有這麼一個模糊的印象而已。他踏破千山萬水,連一些偏壤小鎮都沒放過,至今也沒有尋到畫中的那個地方。
顏淡嘆了口氣:“看來你我的經歷會有對得上的地方了,你畫的那個地方是在冥府。”她看着柳維揚的神情微變,便耐下心來解釋:“我說的冥府,就是凡人常說的陰曹地府。生死場,夜忘川,黃泉道,其實那裏景緻很美,不是凡人說得這般可怕的。而你那幅畫幾乎畫得一分不差了。”
“我脫離仙籍之後,就到了冥府。我用了八百年的時間渡過夜忘川,很多一起渡河的人,等到岸邊就把前塵全部忘記了,然後再世為人。可我忘不掉,也離不開冥府……”顏淡吁了一口氣,慢慢皺起眉,“又過了很多很多年,我終於找到從冥府回凡間的路,但這千年之間,我的修為全部荒廢了,就成了現在這樣。”
柳維揚嘴角微動,正要說話,只見顏淡倏然握住他的手,一本正經地說:“我可以懂你的感覺,不過儂翠姑娘真的很配襯你,你就從了吧。”
柳維揚一下子甩開她的手,扭頭大步走開了。
顏淡笑嘻嘻地看着他的背影:“柳公子,剛才對你說的那些話,我連對餘墨都沒說過。這種事實在太丟臉,你千萬不要說出去。”
柳維揚腳步一頓,回過頭微微一笑:“待我再想想。”
他最常有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再要麼就是甚悲涼的苦笑,而這一剎那的笑意,宛如薄冰乍融。
顏淡摸摸下巴,不覺想,之前嫌棄柳維揚死氣沉沉,平日連話都沒一句,現在看來還不算那麼討厭。
顏淡提着一串飽滿深紫的桑葚,蹲在小溪邊洗。洛月一族雖然已經衰敗了,卻還遠遠沒到最慘不忍睹的地步,等到了那腰是腿、腿像腰的地步,她把柳維揚賣出去的時候也難免會心有歉疚了。
眼下情形,柳維揚只怕是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完全身不由己。她不過是順應情勢罷了。
她那串沾着晶瑩溪水的桑葚,美美地咬了一口,餘光突然瞥見兩個頗為熟悉的人影,立刻把手上的桑葚給丟在一邊,笑逐顏開地撲過去:“主公主公!還有師兄,你們——咦?”
唐周走上前,一把將她緊緊抱住,淡淡的氣息拂過她的鬢邊。顏淡頓時僵在那裏不會動了。幸好他很快便鬆開了,仔仔細細地看了她一會兒,微微笑道:“看來你倒沒受什麼傷么。”
顏淡自認為臉皮也算是磨練得厚了,居然覺得臉熱:“看來還是我運氣好些。”她轉頭看了看餘墨,嚇了一跳:“餘墨,你的左眼還能不能看見東西?”他眼角的傷,比她那日見到的似乎更重了,已經紅腫起來。
餘墨伸手碰了碰,淡淡道:“還好,就是有點費力。”
顏淡鬆了口氣,喃喃道:“能醫就好……”她伸手扶住餘墨,輕聲說:“我借住的地方就在前面。”
唐周看着他們,只得問:“柳兄呢?我們雖差不多一起摔下去,那時整座山已經翻了一半了。”
顏淡將牙咬得格格響:“我把他嫁出去了,誰讓他說都不說一聲就把我推下懸崖的?”
唐周倒沒太驚訝,只是輕喟一聲:“嫁出去了啊。”
餘墨微微一笑,語聲低沉悅耳:“原來是遷怒。”
“是遷怒怎麼樣?”顏淡擺出最蠻橫最不講理的表情。
“沒怎樣。我只是想,他起碼還是把你推下去,而我和唐兄是被踢下去的,這筆帳該是怎麼算?”
顏淡不覺想,這柳公子真是太狠了,若他不是有這一身本事,早就仇家遍天下,怕被分屍十回都不夠。
餘墨的眼傷很嚴重,傷口裂開過兩三回,又沾了髒東西,隱隱有些化膿,就算她用了咒術,也不是一時之間就能好起來。
顏淡趴在床邊,托着腮看他的睡顏。她用的是一個讓人產生睡意、卻可以算得上簡陋的妖術,若是餘墨不配合,只怕也對他沒什麼用。她不禁想,這世上,她或許是唯一一個可以讓餘墨放心把性命交付的人了,而她也同樣放心把自己的安危全部交託到他手上。
只是這二十年間,她從來沒告訴過他。
她不知道這種話該怎麼說。
“好像你這幾年受什麼傷都是我害得,這回又是這樣,要是我有柳公子一半的本事就好了,至少你不會只顧着我連自己都忘了顧了……”顏淡很苦惱,“其實我也努力地學妖法啊,但總是半路出來的,到現在還是個半吊子。”她抱着一團被子,蹲在床邊,慢慢來了睡意:“但是餘墨吶,你以後能不能不要用那種動不動就開膛剖腹的妖術?實在太血腥太難看了……”
她入夢的時候,依稀還聞到一股淡淡的沉香味道。她不禁迷迷糊糊地想,好像在鋣闌山境的時候,餘墨就對沉香情有獨鍾,這種喜好雖然很是古怪,可放在他身上倒也算不上很突兀。這樣久而久之的,連身上都有那麼一股若有若無的、很舒適的菡萏味道,而那恰好也是她最喜歡的沉香味。
她在睡夢中,依稀聽見輕輕的嘆息,有人在她耳邊緩緩道:“因為晚了,就沒有位置留給我了么……”
顏淡不知覺地皺眉。
什麼早了晚了,她真是一點都聽不明白。
自從進了魔相之後,顏淡變得很嗜睡,一躺下去就常常無知無覺。等她醒來的時候,樓閣外的光線已經透了進來,而她正是躺在床上,身上還蓋着薄被。
她一坐起身,就覺得周遭的氣氛很不對勁。
她慢慢地、僵硬地轉過頭去。只見房門大開着,柳維揚正倚在門邊,那支淡綠的玉笛擱在手臂上,微微屈起一條腿,姿態瀟洒得緊。她還從來沒見他這麼瀟洒過,只是幹嘛偏偏要在這裏瀟洒?而唐周則意態閑雅地坐在桌邊,一手支頤,一手端着茶盞,見她醒來了也坐着沒動,目光掠過她的衣領,停住了片刻,又轉開了。餘墨背對着她站在窗前,髮絲如墨,身形挺拔,慢條斯理地開口:“這還真教人想不透徹了。”
顏淡險些嘔出一口鮮血來。誰來告訴她,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間房現在好歹還是她住着的罷,餘墨在這裏也就算了,為什麼另外兩個都在?!她抖了半天,憋出一句話來:“你們為什麼在這裏啊……”
“就算他們來攔罷,也未必見得攔得住。”唐周擱下茶盞,淡淡道。
柳維揚微微搖頭:“既然我們在魔相中,就得按照魔相的規則來。”他轉頭望向了餘墨:“這些幻境陣法,說到底還是你來得精通,不知有何高見?”
餘墨側過頭,微微笑道:“高見說不上,不過我也覺得還是順着魔相的規矩來。我現在已經沒有感覺到魔相中心的殺氣和波動了,可能過了這一關就會找到出路。”
“只怕多少有點困難,我看他們已經認定這件事和我們脫不開干係。”唐周緩緩道。
“喂,你們……”顏淡只能垂死掙扎。
“那就要看柳兄怎麼對付了。”餘墨看了柳維揚一眼,笑着說,“洛月人總會多少敬柳兄三分的。”
顏淡氣得在床邊重重一錘:“你們三個到底在這裏做什麼?!還是有什麼話非要在這裏說才可以?!”
柳維揚終於把頭轉向她,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醒了?”
顏淡捏着拳頭,擠出幾個字來:“我醒了很久了……”
唐周輕輕一笑:“這才留意到,不過你這麼生氣作甚?”他扯這番謊話的時候,居然臉不紅心不跳,氣定神閑。
顏淡只能自愧不如,甘拜下風:“我沒生氣……我怎麼會生氣呢,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在一覺睡醒后看見房裏突然多出了人來。說到底,你們在這裏做什麼啊?”
餘墨走過來,大大方方地在床邊坐下,長腿交疊:“昨天夜裏,有洛月人暴死了。”
顏淡立刻追問:“是誰?”
柳維揚的嘴角微微一抽,直起身一拂衣袖,道了句:“我這就去說說看。”
顏淡頓時瞭然:“是柳公子的泰山大人?還是岳母大人?總不至於是未過門的妻子吧?”
唐周嘴角帶笑:“是岳母大人。”
“哦,那真成紅白喜事了……”顏淡突然骨碌一下從床上翻下來,“等等等,柳公子那位岳母大人過世了,不是還要算在我們頭上吧?”
餘墨連忙伸手將她抱住了,微微笑道:“他們可沒這樣說,只是說一日找不出兇手,我們就一日不能離開。”
顏淡一時只想到“禍不單行”四個字。
36.畫像
柳維揚和洛月族長關在同一間屋子裏還不到半個時辰后,水荇從屋外探進頭來,很羞澀地微笑:“哪位是餘墨公子?柳公子請他過去。”
餘墨站起身來,又聽水荇說了一句:“爹爹讓我和你們說,他先謝謝各位的好意了,這樁婚事只怕要推后些時日,幾位若是覺得悶,可以到處走走,不過千萬別走得太遠,這前面的林子有些危險。”
顏淡看着水荇和餘墨走遠了,摟着茶杯似笑非笑:“柳公子真有一手,這麼快就把泰山大人擺平了,人家不但不把我們當兇徒了還要來稱謝。”柳維揚一向沉默寡言,偶爾說什麼話就是有種信服力。顏淡知道,就是旁人見他這樣的性子,才覺得他說的每一句都是真話,而實際上被柳宮主騙得團團轉了還不自知。
唐周走到門邊,又回首問道:“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外邊走走?”
顏淡也覺得留在屋子裏發霉沒什麼好處,便點點頭:“好啊。”
兩人並肩沿着小溪走了一段路,唐周忽然停住腳步,伸手在她露在衣領外的頸上一點:“這是什麼?”
顏淡被他這樣一碰,只覺得隱約有些癢,忙蹲在溪邊照了照。這道溪水清澈,隱約映出她頸上有一點微紅。顏淡支着腮很疑惑:“昨日還沒有的,難道我睡着以後,有蟲子爬進來咬了我?”
唐周沉默片刻,突然低下身扳過她的肩來。顏淡本來是蹲着的,突然被他這樣一扳,只得維持着極其困難的姿勢,眼睜睜地瞧着唐周低下頭來。
“唐周,你就算餓了也不能咬我啊啊!”
唐周鬆開手,很是細緻地對比了一下兩個痕迹,點點頭道:“果真是不一樣。”
顏淡撲騰兩下,捂着脖子甚是凄涼:“當然是不一樣的,你要比較就自己咬自己去!”就算她不是凡人而是妖,那也只有那麼一副皮相,要是給咬壞了以後還怎麼用?
唐周撣了撣衣袖,低着頭看她:“我要是想自己對比着看,怎麼也咬不到頸上,你說對不對?”
顏淡哼哼兩聲,喃喃自語:“我怎麼就覺得你是故意的……”她轉過頭看着另一邊,只見一個少年的身影越來越近,手上還捧着一卷畫,那少年正是南昭。她想起上一回還待趁熱打鐵把南昭培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結果沒說上幾句話,就被柳維揚打斷了。他現在來得正好。
顏淡直接從小溪的一邊跳到另一邊,招招手:“南昭!”
南昭嚇了一跳,手上一抖,那捲畫嘩得一聲抖落在地。顏淡見他之前捧着畫的模樣,這畫只怕像是他的珍愛之物,連忙一拂衣袂,將那畫軸接在手上。
顏淡匆匆掃過一眼,只見這畫軸裝裱的宣紙已經有些泛黃,畫中的女子着了一件淺湖色冰綃衫子,嘴角有一對淺淺的梨渦,柳眉如彎月,眼波似水,嫣然巧笑,其神態靈動,好像會突然從紙上躍然而出一般。
她將這幅畫還給南昭,隨口問了一句:“看你這麼寶貝這幅畫,這畫上的人是誰啊?”她初初看到的時候,倒覺得和儂翠姑娘有六七分相似。
南昭抱着畫,溫文有禮地道了謝,方才說:“這是我娘親的畫像,我怕沾了潮氣,又看今日天好,就想拿出來曬一曬。”
顏淡想了想,這畫中的女子太過年輕,大約是南昭的娘親年輕時候的模樣。想來南昭的母親已經過世了,他也只能看看畫像,睹物思人。她同南昭接觸幾回,心底其實很喜歡這個文弱真誠的少年。
“你娘親長得真美。”
南昭靦腆地笑:“我娘親年輕時候還是我們族裏出名的美人呢。”
“咦,你不是還要曬畫么,就快點去吧。”顏淡給他讓開一條路,目送他抱着畫急急走過去。待南昭走出一段路之後,斜里突然竄出一個錦衣的青年,一下子撞在他身上。南昭身子一晃,幾欲摔倒,卻還是緊緊地抱着畫。
那青年將他撞到在地,又一把扯過他手上的畫軸,掂在手上瞧了瞧,冷冷道:“這種女人是我們洛月族的恥辱,還留着這畫像做什麼?”他雙手用力,竟是擺出要把畫撕成兩半的架勢。
顏淡看得着急,如果那人是衝著她來的,她起碼有一百種法子整治他的法子,可那人偏偏是衝著畫來的,如果她用妖術隔空取物,難保不會用過了力把畫撕成兩半。正着急間,只見唐周的身影一閃,乾脆利落地在那人舉着畫的手臂上一點,點穴、奪畫、飄然落地一氣呵成。
顏淡終於確定一件事,不管是他們妖,還是洛月人,原來都是有穴道這回事的。
唐周執着畫卷,輕輕捲起,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不經意皺了一下眉,然後把畫遞到南昭手上。他低頭看了坐倒在地的青年一眼,淡淡道:“要撕這畫像的,怎麼也輪不到你。”
那青年臉色鐵青,憋了半晌終於吐出一句話來:“你是、是凡人?”
顏淡愣了一下,隨即記起洛月人都瞧不起凡人這回事。
那青年指着南昭,膽氣很盛:“你們一個是凡人,一個是凡人的野種,倒是一個鼻孔出氣了!”
唐周微微皺眉,神色卻還是和平常一樣。
南昭垂着頸,隔了一陣子猛地抬頭,大聲道:“我爹爹是凡人沒錯,但他是個好人,我娘親才會愛上他!”他握着拳,急急地說著話,臉上漲得通紅。
顏淡不由想,南昭這股氣勢,實在不用她再多此一舉去把他教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那青年深刻地剜了他們一眼,轉身揚長而去。
南昭抱着失而復得的畫,向著唐周道:“多謝唐兄。族人大多不喜歡凡人,邑闌他又是族長的長子,所以才會說一些無禮的話,還請唐兄不要介懷。”
唐周微微頷首,抬手在他肩上一拍:“我不會記在心上的。”
顏淡看着南昭的背影消失,方才嘆了口氣:“洛月人宗族的觀念很深,南昭這樣的,恐怕吃了不少苦頭。”
唐周若有所思,淡淡道:“我剛才看到那張畫像,總覺得……畫裏的人有幾分古怪的邪異之氣……”
顏淡回想了一遍,也想不出一幅畫像怎麼會有邪異之氣,很肯定地說:“洛月人本來就生得和凡人有點不一樣,你一定是看錯了。”
待顏淡逛回借住的屋子時,就見餘墨已經坐在桌邊等她了。他一手支着頤,長眉微皺,像是想到什麼難解的事情,就連她走近了都沒發覺。
顏淡玩心突起,輕手輕腳地繞到他身後,正要把雙手按到他的肩上,忽見餘墨身子一偏,迅速絕倫地扣住她的雙腕。顏淡嚇了一跳,有點收不住腳,掙扎兩下無果,最後還是跌坐在餘墨身上。
她傻了,估摸着餘墨也沒想到會這樣,半晌沒有反應。
顏淡眼睛對着眼睛地和他對視片刻,只聽餘墨輕咳一聲,低聲道:“你剛才出去閑逛了么?”
顏淡還是有點反應不過來,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心中想着,在這個時候,餘墨難道不應該立刻把她推開嗎?
餘墨看着她頸上的兩個痕迹,突然伸手按着她的後頸,以額相抵,鼻尖輕輕相觸,緩緩道:“顏淡。”
顏淡只覺得寒毛直立,翻來覆去地想,他這是想做什麼?是訴說衷情還是打算親吻她?如果是前面那個,她該是答應還是婉拒,抑或含糊以對?如果是後面那個,她是該沉住氣不動,還是直接拿個茶杯敲在他頭上?
隔了片刻,只聽餘墨慢條斯理地說:“柳宮主說,他有一點想不明白,在魔相里,出現的事物應該是我們中至少有一半人見過的。可之前的翻天,你沒見過,我也沒見過,唐周是凡人自然也不會見過。”
顏淡愣愣地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其實我也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你見過不妨直說,這也怪不得你。”
顏淡明白了,笨手笨腳地從他身上爬下來:“原來你想說這個啊……我說嘛,怎麼可能……不對!餘墨,你不要太過分了!你別平白無故地誣衊我,我絕對、絕對沒有見過翻天!我是真的沒見過,你還要我直說什麼啊?!”
餘墨嘴角噙着笑意:“沒見過就沒見過,你這麼激動做什麼?”
顏淡一呆,隨即咬着牙一聲不吭,她絕對不會把自己剛才自作多情的醜事說出來的。
他長身站起,突然道了一句:“你現在還想出去走走么?昨晚暴死的那位,是給人當胸一劍刺死的,我正打算去義莊瞧瞧。”
這一劍從胸口一直劃到肋下,最初的勁力已消,最後只淺淺地劃開一道淺痕。
顏淡和餘墨到了義莊的時候,柳維揚已經早到一步,正負手站在棺木邊上。他聽見身後的腳步聲響,連頭都不抬一下,顧自將手伸到棺木當中,將屍首的手臂抬起,展開已經僵硬的手指看了看。
此情此景,顏淡其實很想開玩笑說一句,柳公子你果然對這件事特別上心,畢竟這還關乎你的終生大事啊。誰知她一看見柳維揚面無表情地轉過頭,這句話轉到了嘴邊立刻咕嘟一聲咽下去了。
她的膽氣終究還是不夠肥。
餘墨走上前兩步,低聲問:“如何?”
柳維揚微微搖頭,語聲低沉:“傷口不平,深淺也不均勻,看來那把劍很鈍,有點像沒開鋒過的那種。”
餘墨聞言,微微沉吟片刻:“如果是沒開鋒過的劍,又是正面刺傷夫人,那麼這個兇徒的功夫應該很不錯啊,不過看這用劍的力道,好像那人的功夫又很一般……柳兄,依你的意思是說,這個兇徒應該是夫人熟識的人了?”
柳維揚點點頭,又道:“這也是推測而已,還算不得數。”
顏淡走到棺木邊上,趴在木頭邊沿上往下看,只見躺在棺木里的女子已經有些年歲了,眼角有寥寥幾道淺淺的皺紋,模樣倒是和南昭的娘親有些相似。南昭和儂翠、水荇兩姊妹是表中之親,那麼他們的娘親應該也是姐妹了,也難怪會長得像。
她見過凡間的仵作驗屍,便伸手去掰屍首的下巴,誰知還沒摸到,就被餘墨拉住了。餘墨無奈地看着她:“你想做什麼?”
顏淡答得理所應當:“驗屍啊。”
餘墨屈起手指在額上一抵,更是無奈:“這個輪不到你,在這之前就有洛月族的大夫仔細瞧過了,不管是夫人的嘴裏還是指甲,甚至連頭髮都查過,什麼痕迹都沒有。”
顏淡哦了一聲,很是遺憾地收回了手。
他們說話間,一道窈窕的身影款款走進義莊。顏淡聽到腳步聲,下意識地回頭去看,只見進來的是洛月族的儂翠。她目不斜視,逕自迎向了柳維揚,臉露微笑,語聲嬌柔:“我去找過你,結果你不在,我問了別人才知道你來義莊了。”
柳維揚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你也不要總是這樣冷淡呀,等我娘親的喪期過了,我就要嫁給你了。”儂翠伸手去拉對方的手腕。誰知她還沒碰到,柳維揚突然出手卡住她的頸,語氣冷漠:“昨晚夫人過世,你既是第一個趕到,還瞧見了什麼?”
顏淡張口結舌,她知道柳維揚是沉默寡言了一些,卻沒想到他會這麼粗暴。
儂翠抬手去掰他的手指,俏麗的臉蛋因為窒息而漲得通紅,吃力地開口:“我……沒……”
柳維揚緩緩鬆開手:“你不說也罷,你還真的以為憑你們洛月人就可以攔得住我?”
儂翠捂着頸劇烈地咳嗽,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淚光,突然站直了身子,眸中有股火焰在燒:“自從我見過你,心裏就只有一個玄襄罷了。我一心想着你,這又有什麼不對?”她總算看了杵在一旁成了擺設的顏淡和餘墨一眼,微微笑說:“顏姑娘,你是不是覺得我說這些話很不知羞恥,沒有半點矜持?”
顏淡想不到她會問自己,尷尬地啊了一聲:“民風,是民風不同而已。”
儂翠抬起臉,直視柳維揚,毫不避諱地說:“我知道你不喜歡被逼迫,時至今日,你也不再是從前的玄襄了,我自覺沒有陪襯不上你的地方。而我也知道,你恨不得立刻離開這裏,所以在這件事上,有些話我確是隱瞞了爹爹他們的。只是因為,我想留下你。玄襄殿下——不管你到底是不是,如果你要離開,我就會告訴所有族人,殺死我娘親的兇手就是你。”
柳維揚面無表情,衣袖卻是微微一動,已拈着那支碧綠的玉笛。
儂翠根本沒有瞧見柳維揚這個細微的動作,自顧自地說下去:“昨晚,我趕到的時候,娘親還有一絲氣息,她對我說,這是詛咒。我本來還想再問個清楚的,可娘親已經支撐不住了。她只是說,這是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