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鹿玉堂無法剋制自己此時連心窩口都漲滿酸田味,他握緊拳,感覺指甲幾乎要沒人掌心,可那樣的疼痛仍然無法抑止他不斷回想起天香巧笑倩兮地告訴他——她跪在曲無漪腳邊,求他收她做妾。
做妾?!
開什麼玩笑!她值得一個願意全心全意待她的男人,不用和其他女人瓜分男人的眷籠和感情,納她做妾,是辱沒了她!
換成是他——
若換成是他……
鹿玉堂劍眉一緊,思緒被打擾,執茶碗的手驀然轉了方向,以手背朝身後靠近他的人襲去,本能防備地先下手為強——
然而在他瞟過人影的五官后,他以左手掌擋住自己的右手背,讓自己的攻擊在距離那人心口半寸前停下來,碗裏的茶半滴未漏。
那人絲毫未察,還喜孜孜地和鹿玉堂相認。
「欸欸欸——兄弟!你不是那個前幾天和我一塊在木材行打零工的人嗎?對對,我認得你,你臉上那道沒結痂的傷疤很明顯!你可能記不得我,我是王榮,大夥都喚我一聲麻子榮啦。」
鹿玉堂收回手,他確定自己腦海里沒存在過這張樸素老實的麻子臉,但他從他身上嗅不到殺氣,沒有危險。
麻子榮不請自來地與鹿玉堂同桌,完全沒注意到就在他身後那根柱子上烙印着被人重重一擊后的凹痕——鹿玉堂的掌風透過麻子榮的身軀,不傷他絲毫,卻幾乎能將柱子打廢。
「上回謝謝你啰,要是沒有你替我撐住那根大木材,我麻子榮恐怕早就被壓斷腿了。我一直想找機會跟你道聲謝,結果好幾天沒瞧見你,才聽旁人說你要離開銀鳶城,沒想到還能在這裏遇到你。」麻子榮也要了碗茶,咕嚕嚕大呷一口,喝完就咧嘴朝他笑。
鹿玉堂壓根不喜歡與不相熟的人裝熱絡,他甚至連自己出手救了麻子榮這事也沒印象,索性半個字也不答,逕自喝茶,不過麻子榮仍能自得其樂地滔滔不絕。
「你是嫌木材行給的工酬太少才走的吧?我也覺得行頭兒坑人,扛一整天的木材不過十文,難怪你想找別的工作……不然我們一塊去找吧,我門路挺多的嘿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做過的工每天算一個,一年還算不完哩。」麻子榮說來有些驕傲,「不過做來做去,還是覺得上曲府做事最好,薪俸又多,穿得也體面,連走出去,頭都比別人抬得高些……可惜我沒進去做過,全是聽別人說。」
鹿玉堂聽見曲府兩字,終於正視他。
「但有人說曲府主子不好伺候,摸不透他的性子,要是惹他不快,可有苦頭嘗。那個曲無漪呀……」麻子榮壓低聲,怕被聽到似的,「先前不是大肆鋪張到金雁城去娶親嗎?還在銀鳶城大設宴席,結果不到幾個時辰,那新嫁娘又用原轎子抬了回去。有人說是曲無漪掀了紅縭,看到媳婦兒容貌丑,馬上就翻臉不認親;也有人說是曲無漪下錯聘,娶錯人了;更有人說——」聲音變得更小,「曲無漪下聘的程府,根本就沒有女兒可以嫁他!我也聽說程府明明就只有一個男主子,沒其他姊妹,但他還硬要娶,結果鬧了笑話,媳婦兒喜袍一脫才知道是個男人。」
說起別人家的閑話,總是有道不完的樂趣,只是鹿玉堂想聽的,不是曲無漪的事,他早就知道曲無漪的性子怪,不足為奇。
「後來呢?他娶妻了?」鹿玉堂淡問。他真正想要探問的是,若曲無漪已娶妻,妻子是否能容得下天香。
「有哪個女人躺在他身下不會抖散全身骨頭的?」麻子榮不答反問。誰敢嫁給曲無漪呀?男人都怕他了,更遑論女人。「不過就算主子個性難捉摸,我們也伺候不到他呀!我們大概只能找些劈柴挑水這類的雜事做吧?說不定一整年也見不到他的面。呀,說了這麼多還沒同你說到重點——」
都說了這麼多,還沒說到重點?
鹿玉堂冷眼觀着麻子榮自懷裏掏出一張紙,小心翼翼在桌上攤開。
「我是識不了幾個大字啦,不過我知道這張紙上在寫什麼。聽說最近曲府積極在尋人,從銀鳶城開始,其他三城也不放過,需要許多人手幫忙,日俸比我們扛材半個月還多。雖然不是曲府正差,但我們去打打零工也不錯……怎麼樣?要不要一塊去?」麻子榮興緻高昂。
「尋人?」這麼大費周章?
「我看可能是曲府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走失了吧!不知會不會是曲無漪的哪個妾哪個愛婢?」看熱鬧的意味很重。
妾?愛婢?很重要的人?
會是……天香嗎?
她發生了什麼意外?
鹿玉堂不自覺又想到天香,這個思緒一起,他就越想越不安,腦子裏想着許許多多的可能,每一個可能都繞在她身上打轉。
他無法讓自己置身事外。若是不弄清楚曲無漪要找的人究竟是不是天香,他根本就沒心思去做其他事情,他會一直擔心,擔心那個牡丹似的小姑娘的安危……
如果只是他胡思亂想也罷,萬一天香真有什麼危險——
他定要親眼看到天香無事,即使是遠遠的一眼。
鹿玉堂一且即決定——
「好,我們去曲府打零工。」
天香和月下兩個姑娘在梅庄牡丹園裏賞花,蜿蜒如蛇行的曲橋連接一處又一處幽靜古香的水榭,拱月狀的小橋與水面倒影交接成一個圓滿無缺的圓圈,橋下水波青碧,倒映着天上白雲,隨着跫音而過,水裏錦鯉冒出頭來討食,將平靜的水面弄得熱鬧。
梅庄景色幽雅精緻,名不虛傳。
天香並不是很有心於此,她只想趕快回曲府去看看曲練找到人沒,可是又不願壞了月下的興緻,畢竟月下是見她心情不好,才好意向曲爺提議要陪她出來賞花,省得悶壞自己——雖然此時看來,心情大好的人反而是月下。
進了擁有響噹噹名號的梅庄,月下像個玩瘋的頑皮孩童-對滿園盛開的牡丹尖叫驚呼。她拉着天香,半走半跑地繞過曲橋,奔過湖心涼亭。
「天香天香!咱們去瞧『姚黃』,快些快些。」
「妳慢些,園子裏還有好多其他牡丹可賞呀——」天香被迫放棄一圃又一圃的牡丹,只匆匆瞟一眼,人又被月下拉走。
「妳不知道牡丹本身就被尊為花主,而姚黃更是牡丹花王中的花王,當然咱們得先拜見花王,再去拜花后,最後再瞧小臣子。」月下可是將花的階級分得很清楚。
「花后又是誰呀?」
「魏紫啦,」跑了好一會兒,月下終於願意停下腳步,雙眼迷濛地瞧着眼眼一圃鮮黃碩大的牡丹花。「這就是姚黃了吧?一定是,好美的色澤呀……我一直想畫一幅男女在鋪滿牡丹花瓣的綿綢上交合歡愛的圖呢,最好兩旁還有人在撒什化瓣,漫天飛花,說多美有多美。」好沉醉喔。
天香蹲着身子,與臉蛋般大小的牡丹平視,聽見月下這麼說,賞花的雅興都沒了。
唉,果然是畫春宮圖的畫師,滿腦子只想着這些。
「梅庄牡丹很貴的。」雖然月下口中的情境也頗能激發她寫稿的思緒。
月下才沒聽進這句殺風景的話,畫癮大發,立刻在腦子裏勾勒出無邊春色。「尤其又是花王中的花王……想想,鋪滿鮮嫩色的姚黃,女人香肩半露——」
月下停頓下來,天香也很習慣地接下去。
「如凝脂一般,男人瞧了心猿意馬,懷裏女人嬌顏更勝牡丹艷美,他情難自禁吻住欲語還休的俏嘴兒,靈活手指解開她的腰帶,撫去她一身花瓣的同時也將羅濡脫下,裏頭綉着牡丹的兜兒包里着軟嫩酥胸,勾引男人採擷綢布上微微凸起的紅梅——呀呀,我在幹什麼呀……」她沮喪地趴在泥地上,討厭自己跟着月下一塊要淫蕩。
「若兩位姑娘要這樣,梅庄也能提供牡丹花瓣,看妳們是要姚黃、魏紫、醉顏紅、一拂黃、顫風嬌、藕絲霓裳、觀音面、瑞露蟬,各式花瓣隨姑娘們挑,收費合理。」一道隱忍着笑意的男嗓介入她們之間,似乎同樣興緻勃勃,也覺得她們的提議有趣。
天香與月下同時回頭,瞧見一名衣着簡單卻滿身當家威嚴的男人,他朝她們笑,笑得有些假——應該說,笑得有些市儈。
「在下梅舒城,打擾兩位賞花的雅興了。」他拱手,報上身分。
「你是梅庄大少爺!」月下雖沒見過梅舒城,但對這三個字如雷貫耳。
「正是。如果姑娘嫌牡丹價高,梅庄還有杏花、桃花、杜鵑;夏有荼蘼、蓮、榴花、茉莉、紫薇;秋有桂花、菊、山茶。至於冬……則不建言,因為冬雪紛紛,即使在雪地上鋪滿梅花花瓣做那檔事,還是很冷。」雖然他想連冬季的份也一塊賺,不過就怕先一天才收了客人的賞花錢,隔一天就得還客人一筆傷風求醫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