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躲雨躲到書肆做什麼?!我不是說餓了嗎?你不會挑間飯館酒褸嗎?!」女人低低在抱怨!滿頭滿臉都是狼狽雨水。
「雨這麼大,我哪知道這是哪裏?能躲雨就好,要吃喝等兩小再說。」男人乾脆脫下外袍,將袍子擰乾。
天香瞧見他腰間有柄大刀上;晃晃的,沒有刀鞘,隨時隨地都像會砍傷人似的。
「可你偏偏哪裏不好鑽,鑽進這種地方!」女人還是很不滿,媚眼瞄了滿室的藏書,了無興緻地轉回來瞪男人。
「剛剛也是妳先說隨便找個能躲的地方呀!」
「我的意思是你鑽進湯圓鋪,我就吃湯圓;你鑽進豆腐腦鋪,我就喝豆腐腦;你爬進藥鋪,好歹我還能摸兩顆紅棗吃!」她對吃的不挑,只要能填嘴就好!現在呢?全屋子的書,要她撕幾頁來啃嗎?!
「不然咧?」男人一副「那妳要怎樣?」的態度。
「你應該要說:那我去替妳買吃的!」
「外頭兩這麼大,我怎麼可能為了妳的肚子就去淋雨?誰這麼蠢呀!」
聽到這裏,天香好想笑,並不是因為看戲的好心情,而是……
真有個蠢男人就為了填飽她肚裏的貪吃蟲而冒大雨去拿芝麻大餅。
「有你這種兄長真是三生不幸。」女人撇撇嘴,也不爭了。
原來是兄妹呀,難怪她覺得這兩個人非常有夫妻臉,眉眼鼻嘴間都有血緣的相似——天香半瞇起眼,不自覺多瞧這兩人好幾眼……這兩人好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她的目光正巧和女人對上,她瞧她瞧得專註,突地,女人朝天香走過來,一雙柳葉眉微蹙,接着很沒禮數地在天香身上嗅了嗅。
「怎麼了?」男人也湊過來。
「她身上有味道。」女人說,兩人交換的眼神里有相當多的心知肚明。
「我身上有味道?!妳在胡說什麼?!我夭天都有沐浴凈身,哪有什麼味道?!」天香哇哇大叫。任誰被人說身上有味道,恐怕都很難平心靜氣感謝對方誇獎吧。
「妳嗅錯了吧?」男人打量着天香,無視她氣鼓的雙腮,「她身上不可能有他的味道,他根本就不可能和人相處。」尤其還是個美姑娘。
「可是真的有,很淡很淡——」女人堅持,還大剌剌地執起天香的髮辮嗅聞,「說不定她曾與他擦肩而過。」
「這麼說來,我們沒追錯方向了?」男人大喜。
「哼哼,靠我的鼻子,要找到人還有什麼困難的?」女人很驕傲。
天香一把抓回被女人握着的髮辮。「你們兩個很差勁耶!在人家身上又聞又嗅,還說我身上有味道……」她自己嗅嗅手臂,沒有呀!香得很!「現在又自己在那邊嘀嘀嘟嘟的說什麼呀!」
男人女人終於正視天香,卻沒人想向她做出解釋。
「我們在說小姑娘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很美呀。」男人當他在哄小娃兒,用簡陋的謊言想打發她。
「你們剛剛明明就不是這樣說的!」天香跺腳。誇她身上水粉香,那就不該用那種小人嘴臉!
「我妹子剛吩咐我向妳打聽妳的胭脂水粉是哪兒買的,她也要我去買一份給她。」男人還是死咬着這套說辭。
「你——」算了,爭這個有什麼意思,要是那男人堅持他只是在說她的水粉香,她跳腳生氣反而變成了無理取鬧。
天香扭開頭,不再和這對男女有目光上的交集,可是耳朵就是關不住,無法漏聽他們斷斷續續傳過來的交談。
「他會不會走遠了?」男人道。
「可小姑娘身上的味兒還在,應該是這一兩日遇到的。」女人揉揉鼻。
「難道他人還在銀鳶城?!」
「不然就是剛走。總之咱們再加緊腳步,或許就能趕上也了。」
「太好了!」男人擊掌贊道,
「哪兒好了?追到他之後才是大麻煩!」女人倒沒有他樂觀。「我們殺得了他嗎?」
「妹子,這是任務。」男人安撫着她。
「說的也是。那麼等雨停之後,我們就朝前方追。」
「嗯。」
等雨明顯小了點,那對男女就離開了書肆,看來他們要追趕的人是相當重要的,讓他們沒多做停留。
天香也不以為意,反正不干她的事。
那兩人走後沒多久,鹿玉堂便回來了,自懷裏掏出剛出爐的餅。
方才他花了些功夫等餅攤老闆烘餅,所以才延了片刻,否則依他的腳程,說不定只消她說幾句話的時間就從餅攤回到書肆來了。
「妳要的餅正熱着——」他將油紙包着的熱餅遞給她,天香卻沒功夫去接,她忙着將他拉低身子,用手絹替他擦頭擦臉擦髮絲,緊張兮兮的模樣彷彿他身上沾到的不是雨水,而是會要人命的毒湯毒藥。
她踮着腳尖,沒注意到與他貼得恁近,左手掌攀着他的肩畔支撐自己的身勢,只專註在拭乾他發上的晶瑩雨珠。
鹿玉堂不確定自己現在是否該閉上眼睛,避開與他鼻尖距蘿不到幾寸的撮頸,以及線條柔美的鎖骨。以這姿勢望去,他甚至能瞧見她袍內包覆著少女酥胸的粉色肚兜……
她身上的香味霸佔了他的嗅覺,香甜得誘人,如花兒吐露芬芳,為了引蝶採擷花蜜——
倘若不是在她的體香里嗅到了他太過熟悉的氣息,他幾乎無法阻止自己的雙臂就要環住她細腰的蠢動。
「妳方才遇到誰了?」他的聲音比平時更低沉。
他就在她項頸旁吐納,讓天香敏感地輕輕顫抖,她以為他正吻着她的陣子,因為好熱好熱,像會燙人一樣……
「告訴我,妳方才遇到誰了?」
「呃?」她耳里總算聽到他的問句。「方才?」
「對。」
天香沒花太多時間想,因為對那時遇到的人,她印象頗深,如果他沒問,她一樣會當聊天般說給他知道。
「我在書肆遇到很奇怪的一男一女,他們是兄妹,可是好無禮,竟然說我身上有味道……你說他們壞不壞?!你聞聞看看,我一點都不臭呀!」她將手背放到他鼻前,要他評評理。
「妳身上只有書香。」鹿玉堂照實回答。
「對吧對吧。」真想將鹿玉堂的話吼給那對兄妹聽哼。
「那個男人是否與我等高,腰纏一柄大刀,女人目光精明,媚則媚,但像潑辣婆子?」鹿玉堂讓她忙碌的小手自他發上離開,改握住熱燙的餅。
「對對對,他們就是那模樣,你剛回書肆時正巧遇到他們了是不?」哇!餅好香!天香不顧燙嘴,大咬一口,然後燙得淌淚,她好不容易咽下那口餅,吐出粉舌消熱,這回就沒忘了先小心吹涼才嘗。「真不知道他們的鼻子到底是嗅到什麼味道?」
當然是他的味道。鹿玉堂清楚明白這答案。
他們還是追上來了,而且日子超出他的估算……他本以為他們會再遲些才能尋到他的蹤跡,但他卻忽略了「她」的鼻子和他一樣靈敏——
人說名師出高徒,這句話果然不假,他教出來的人,自是有真本領。
只是他心裏不斷希望,追來的人,不要是那兩人。
可惜這個心愿終是無法成真……
「你怎麼了?」夭香搖搖他的手臂,不懂他的目光為什麼突然變得深邃而渺遠。
「沒什麼。」看見她如此擔憂的神情!他心頭一暖。
「不聊那對怪兄妹了!你也快吃餅,這家的芝麻大餅很好吃喔,他的兄弟也在金雁城賣芝麻大餅,生意非常好呢!」祖傳秘方就是不一樣,讓兩兄弟的餅做得比別人香。「小心餅燙喔,你要吹涼再嘗。」她不忘將自己方才的教訓與他分享,讓他別步她後塵。
鹿玉堂知道這個地方已經不安全了,他應該要離開,往漠北或渡海到更遠的異國,可是——他不想走。
這幾天的日子,是他從離鄉以來,頭一次擁有踏實的時光,沒有漂泊的不安定感、沒有茫然的不確定性,他覺得心安,也覺得享受,更覺得珍惜。
他不想走。
不想離開這雙為他仔細拭乾雨絲的柔荑、不想離開這張輕哄着要他吃餅的容顏。
要是沒他在她身邊,她會不會又整夜不睡,拿休憩時間去抄書?睡到了晌午,直接省略了早膳,將身體弄壞?還是被曲無漪欺負,或是找另一個人來取代他的工作,花一百兩來專司壓榨她?
會。
所以他不能走。
「你好像有心事?」而且是從餅攤回來之後……不,是從她應他說完那對怪兄妹的事,他的反應就怪怪的……
「沒的事。」鹿玉堂沉默吃餅。很明國在敷衍她嘛。天香一聽就明白,因為就在不久前,她也被那對怪兄妹里的哥哥給哄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