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就是你長大的孤兒院?”
兩人開始約會後第一個禮拜天,譚昱帶荊曉晨來到台北縣近郊一座靠近鄉野的孤兒院。
孤兒院的建築是很簡單的石灰泥牆,幾棟矮矮的建築靠在一起,中間空出一塊廣闊的院落供院童活動。院子裏栽着高高的老榕樹,杜鵑花叢,還架了鞦韆、滑梯等遊戲器具。
望着這陌生卻又熟悉的地方,荊曉晨胸口緩緩漫開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
秋風涼涼地拂過,捲起她鬢邊細發。
“這裏,就是你長大的地方?”她轉過身子,仰起頭,再一次尋求確認。
“嗯。”譚昱點點頭,臉龐微微抹上類似懷念的神情。
“這裏——”她環視四周,語氣沙啞,“有一陣子我常來這裏。”
“你常來?”
“嗯。大學時候我參加慈幼社,社團同學經常拜訪幾個孤兒院,畢業以後,這裏成了我固定來的一家。”
“真的?”譚昱訝然,不敢相信這樣奇特的巧合。
“是啊。不過自從——”明眸一斂,“我已經很久沒來了。”
“為什麼?”他注意到她忽然落寞的神色,“跟朱廷生有關嗎?”
她不語,只是默然。
他卻明白自己猜中了,怒火翻卷上他喉頭,揪着他嗓音發緊,“那傢伙做了什麼事惹你傷心?”
“其實也沒什麼。”她別過頭,語音細微,“我只是不喜歡他老拿我做的事來做宣傳而已。”不論她造訪孤兒院也好,參加兒童慈善基金會也好,他總是藉此宣傳,而她厭倦了自己的一舉一動成了配合他提高聲名的工具。
“曉晨。”譚昱驀地伸手揚起她的容顏,強迫她直視他,“你從不跟我提他,他到底……做了多少令你傷心的事?又怎會讓你終於下定決心離婚的?”
“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她躲開他的手,走到一旁,假裝欣賞着一朵開在草叢中的小雛菊。
纖細的背影似乎有些蒼白。
譚昱望着。心中一痛。
自從第一天認識她開始,他一直覺得她該是天生擁有幸福的女孩,如此甜美,如此純善的她,註定了一生擁有上天的眷顧與寵愛。
可這樣幸福的她,竟失去了最疼她的祖父,父親不關心她,還嫁給一個只知道利用她的丈夫!
這些年來她失去了多少?又承受了多少?
他曾經羨慕她的幸福,曾經祈求上天讓她一輩子擁有這樣的幸福,不過……
“譚昱,是你嗎?”一個老態龍鐘的婦人顫巍巍地走近兩人,張大一雙佈滿歲月痕迹的眼仔細地瞧着長得高大挺拔的譚昱,似乎想認清那是不是曾經由她親手餵過飯食的孩子。
“院長老師!”認出來人後,突如其來的激動攫住了譚昱,他衝上前,握住了老婦人的手,嗓音發顫,“院長老師,你這幾年……過得還好嗎?”
“我很好啊,孩子。”老婦人微微地笑,“不過現在我已經不是院長了。還記得玉蘭老師嗎?她現在是院長。我老羅,退休了。”
“院長老師,你——”還是改不了口的譚昱望着她滿鬢星霜,心臟忍不住抽疼。
她真的老了,老了許多。而他,也長大了。
“你長得這麼大了。”她抬起手,慈愛地摸了摸他端正的五官,“五年前你來時我不在,玉蘭告訴我你跟以前不一樣了,成熟穩重了許多。”
成熟穩重?
譚昱斂下眸,忽地不敢看老婦慈祥的眼神。
他不是成熟穩重了,他是……更冷了,更加地內斂,更加地漠然——
“現在性子不會還跟以前一樣那麼孤僻了吧?”
“不會了。”他微微苦笑。現在的他懂得跟人應酬,懂得在人前談笑風生,但那不過為了拓展生意而已。
“這不是曉晨嗎?”注意到半隱在譚昱身後的女人,老婦淡淡一驚。
“是我,李院長。”荊曉晨上前一步,也握住老婦人的手,淺淺微笑。
“真是曉晨?好久不見了,院裏的孩子都念着你呢。”
“對不起,我——”她也苦笑了。
“沒關係,我明白你有苦衷。”從報章雜誌上,李院長多多少少也知道了荊曉晨婚姻的情況,“只是小婕跟小文可就——”
“他們怎麼了?”提起曾經最黏她的兩個小孩,荊曉晨忍不住關切。
“他們……唉。”李院長意味深長地嘆氣。
JJJJJJ
“晨姨!”十歲小女孩一看見荊曉晨,仍和以前一樣翩然投入她懷裏。她緊緊地抱着她,彷彿怕一鬆手她就會不見了似的。“晨姨,你好久沒來了,為什麼?為什麼都不來看我們?”
“對不起,小婕。”望着小女孩委屈發紅的眼,她滿懷歉意,“因為晨姨家裏發生了點事,所以才……真的很抱歉。”
“你知不知道人家好想你?”淚水撲簌簌沿着小女孩的臉頰滾落,“我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所以晨姨不喜歡我,不來看我了。”
“不,不是的,小婕沒做錯什麼。”她心慌地解釋,“是我的錯,是晨姨不對!小婕別哭了好嗎?你這麼哭,晨姨會更難過……”
“可是……可是人家難過嘛。”小婕哭得更大聲了,“每年聖誕節還有過年,我都等晨姨來,可是你都不來,光送人家禮物……我不要禮物,我只要你啊,只要你來看我嘛!”
“好好,我知道了。”她鼻尖一酸,心疼地拍撫着小女孩的背,“晨姨答應你,以後常來看你,好不好?”
“真的?”小女孩破涕為笑,“打勾勾?”
“嗯,打勾勾。”
一大一小打完勾勾后,小婕才心滿意足地爬出荊曉晨懷抱,小臉一抬,這才注意到旁邊一個滿臉淡淡笑意的叔叔。
叔叔看起來好高好酷,而且好像在笑她——
小婕忽地扭捏不安起來,“叔叔,我不是經常這麼哭的——”
“我知道。”譚昱微笑,蹲下身來揉了揉她的頭,一雙微笑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唔。”小婕忽然有些害羞,直躲到荊曉晨背後,攀住她的裙裾,小臉偷偷從長裙后采出來一小片。
“她害羞呢。”見小女孩的模樣,荊曉晨不禁輕笑,“大概是抵擋不了你的魅力吧。”她半開玩笑。
“是嗎?”譚昱不禁貪看着她極少在他面前展開的燦爛笑顏。
他倒寧願抵擋不了他魅力的人——是她。
瞥及他異樣的神情,荊曉晨臉頰忽地有些發燒,她連忙轉向小女孩,“小文呢?”
“笨蛋文——”念着這從小喊到大的外號,小婕忽然又回復愁眉苦瞼。
“怎麼了?他不在嗎?”
“他在。可是他不肯出來。”
“為什麼?”
“因為——”小婕囁嚅着不敢說。
荊曉晨驀地恍然,“該不會是因為我吧?”喉頭不覺緊窒,“小文是不是很氣我?”
“呃——”小女孩正想說些什麼時,一陣異響攫住了室內幾人的注意力。
荊曉晨調轉眸光,這才發現門口躲着一個身材纖瘦的清秀男孩。
察覺到她的注視,男孩怨恨地看了她一眼,忽地轉過身,飛奔離去。
“小文!”
JJJJJJ
追上男孩的人是譚昱,健壯的手臂圈住他,強迫他停定在院子裏一棵高高的老椿樹下。
“你放開我!”小文氣急敗壞地掙扎。
“不許鬧脾氣。”譚昱冷聲斥他,“站好。”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
“憑我也在這家孤兒院長大!”
“你——”小文驚愕地望着他,“你也是我們的——”
“對,我算是你們的大哥哥。”譚昱淡淡一笑,“這樣可夠資格管你了吧。”
“哼。”小文冷哼一聲示意他的惱怒,不過倒也不再掙扎,乖乖地站好。
這時候,荊曉晨也追上來了,她望向扭頭不肯理她的小男孩,容色微微蒼白,“小文,你怪我嗎?”
“……哪有?”
“你是不是生氣了?氣阿姨這麼久不來看你們?”
“我才沒生氣!你來不來關我什麼事!”小文聲調憤慨,“而且我說過了,你不是阿姨,是姊姊!”
“姊姊?”譚昱挑眉,“為什麼小婕叫她阿姨,你卻叫姊姊?”
“因為笨蛋文不自量力,一直想跟阿姨結婚啊。”插口的是緩緩踱來的小婕,她對惱怒瞪視她的小文扮了個鬼臉。
“結婚?”譚昱愕然,猛然扳過男孩的肩膀,“就憑你這個小鬼頭?”
“不行嗎?”小文為他的輕蔑跳腳。
“這——”譚昱瞪着他,“當然不行,曉晨是我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竟跟一個小男孩吃起醋來,但話就那麼衝口而出了。
激動的宣言一出,眾人反應各自不同。
“真的嗎?叔叔跟阿姨要結婚啊?太好了,你們看來很配耶。”小女孩拍着手,天真地笑道。
“譚昱,你別在孩子面前胡說八道。”荊曉晨臉頰暈開紅霞。
而小文的反應是抬起頭,怒視荊曉晨,“因為你要跟別人結婚,所以才不來看我們嗎?”
“小文,我——”荊曉晨蹲下身,試圖想解釋,“對不起,其實是因為……”
“算了!反正你們都是這樣!”怨恨的火苗在黑眸中進開,“你們只當我們是消遺而已,高興就來看看我們,不高興就把我們晾在一邊!說什麼慈善事業?你們大人最會裝假賣好了!”
激憤的一番話說得荊曉晨全身一顫,面無血色。
而小文長長瞪視她一眼后,轉過身,拔腿又要跑走。
譚昱猿臂一伸,把他拎回,“你給我站好!”
“幹嘛啦?”被他提着衣領宛如猴子般掛着,小文又羞又氣,“你放開我啦!”
“我不放,除非你跟阿姨道歉。”
“我為什麼要道歉?”
“我要你道歉!”譚昱厲聲道,目光冷冽。
小文不覺打了個顫。
“算了,譚昱,錯的人是我,別嚇壞孩子了。”荊曉晨連忙勸說。
“你別管。”譚昱說,把小男孩拎到樹的另一邊,蹲下身,一對寒酷的眸冷冷圈住他,“你今年幾歲了?”
“十……十二歲。”
“十二歲還像個彆扭的孩子!”譚昱斥他,“我在你這年紀時,可不會這樣胡鬧。”
“……”
“我問你,你現在在哪裏?”
“……孤兒院。”
“荊曉晨是你什麼人?是媽媽嗎?”
“不是。”
“是你親戚嗎?”
“不是。”
“她不是你媽媽,不是你阿姨,當然也不是你親姊姊,她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憑什麼要經常來看你?”
“我——”小文倒抽一口氣,臉色忽地刷白,纖瘦的身子開始微微發顫。
“你只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憑什麼要求人家這麼對你好?你要堅強一點……”
“夠了!譚昱!”荊曉晨驀地打斷了他嚴厲的斥責,她蹲下身,像母鳥保護她的幼鳥一般將小文擁入懷裏,“你幹嘛對一個孩子這麼說話?”明眸隱蘊淚光,“你怎能這麼冷酷?”
“我不是冷酷,只是教他認清現實。”譚昱也白着臉,
“你的方式未免太殘酷!”她氣憤地瞪着他。
“曉晨……”
“你走開!離他遠一點。”她含淚斥他。
他怔然,站起身,一顆心沉入谷底。
“姊姊,不要這樣罵大哥哥。”小文匆地開口了,他退出荊曉晨的懷抱,仰起一張蒼白的臉龐,眼中閃過某種領悟的光芒,“他說得沒錯。”
“小文?”
“大哥哥說得沒錯,我應該……學得堅強一些,不能老依賴別人。”
“小文,你——”荊曉晨驚愕地看着忽然不再鬧脾氣的男孩,看着他轉過身,仰頭直直望向譚昱。
“大哥哥,你以前也是這麼想的嗎?”
“……是。”譚昱輕輕點頭,神情複雜,“我一直這麼想。”
“哥哥,你現在一定很堅強了。”
他沒有回答,直挺挺地站着。
風颯涼,晴朗的藍空忽然飄來一朵白雲,在水泥地面上緩緩滾過一層暗影。
JJJJJJ“怎麼樣?”紀禮哲俊拔的身形忽地落定秘書面前。
“什麼怎麼樣?”荊曉晨停下打字的動作,抬起頭來。
“你跟譚昱啊。這陣子約會如何?”
“也沒什麼。”只是自從孤兒院那天後,譚昱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他似乎總在深思着什麼,看着她的眸愈發令她難以理解。
一念及此,她不禁輕聲嘆息。
“怎麼?他對你不好嗎?”紀禮哲愀然變色,誤會了她嘆氣的意思,“曉晨,如果你不願意,隨時可以取消跟他的約定……”
“然後任翔鷹被譚氏購併?”荊曉晨搖頭,“不行,我做不到。”
“可是我不願意你犧牲。”紀禮哲蹙眉,“別委屈自己,曉晨,如果他對你做了什麼……”
“他什麼也沒做。”她強調,“真的,他一直很尊重我。”
“哦?”他深深望着她,眸底逐漸顯現笑意,“看來你不像之前一心一意只想躲開他了。”
“嗄?”
“其實我看得出來他真的很在乎你,曉晨。”
“別說了!”她別過臉,玉頰微微發燙,
“翔鷹集團根本不是他主要的目標,他的目標,一直是你。”他有感而發,“為了你,才故意收購翔鷹。”
“……我知道。”
“那你呢?還那麼討厭他嗎?”
“我——”她無言。
她從來不曾討厭過他,即使從前他自以為是地干涉她的婚姻生活時,她似乎……也不討厭他,
對他,是一種全然複雜的心情,複雜得連她自己也捉摸不清……
“放開心胸吧,曉晨。”紀禮哲柔聲道,“你不能永遠逃避感情。”
“我沒有。”她容色一白,急急轉開話題,“別說我了,你剛剛跟葉小姐談了些什麼?”
葉亞菲!
提起這女人,紀禮哲忍不住翻翻白眼,“她要我將電子商務研發中心從集團里獨立出來,成立子公司。”
“獨立出去?”荊曉晨一驚。
“嗯,公司歸元朗管。她說元朗的能力比我強多了,把他的部門獨立出來不但可免受集團拖累,以後也好獨立上市替我們塑造一個嶄新的形象。”
“她怎麼……這麼說?”
“其實她說得沒錯。”他苦笑,“這個建議也很好。翔鷹最賺錢的部門獨立出去,等於從譚氏口中叼走一塊肉,他們就得好好評估一下收購這筆帳是不是還划算了。”
“這倒也是。”
“只是這女人盛氣凌人的模樣實在教人生氣!”紀禮哲忍不住抱怨。
“刺傷你的自尊了吧?”荊曉晨柔柔地笑,站起身,開始將一份份文件在檔案櫃裏歸檔。
“反正在那些鷹派老人經常性的刺激下,我也沒什麼自尊了。倒是如果把電子商務研發中心獨立出去,眼看着搖錢樹飛走,那些老頭一定很不是滋味。”說著,紀禮哲一陣輕笑,既嘲弄,也自嘲。
“你怎麼……有時候真跟個孩子一樣!”她睨他一眼,旋身回辦公桌再度抱起一疊文件,忽地,腳踝不意撞上了桌腳。“啊。”她輕叫一聲。
“怎麼了?”他連忙問。
“腳撞到了。”
“怎麼這麼不小心?”他連忙蹲下身要替她揉撫傷口,“哪一隻腳?”
“右邊。”
“我看到了,都淤血了。”一面說,他一面開始替她按撫。
“喂!你別……”她忍不住緊抓住他的肩膀,“會痛耶。”
“你才跟個孩子一樣!”他笑她,“忍耐一下。”
“哦。”荊曉晨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為了分心不再專註於腳踝的疼痛,她流轉眸光,卻不意與僵立在辦公室門口的譚昱目光相接。
“譚昱!”她驚喊一聲,下意識地跳離紀禮哲。
可已經來不及了。他早看清了眼前這一幕,如今,一對銳利的眸子正燃着熾猛烈焰。
她心跳一停,“譚昱,你別誤會……”訥訥地想解釋。
他卻沒給她機會,邁開霸氣十足的步履走向她,“我來接你。”一字一句自齒縫中逼出。
“我知道。”
“走吧。”不由分說,他伸手拖着她離開辦公室。
她強忍着疼痛,踉蹌地跟上他。
“譚昱,你小心一點,曉晨腳受傷了!”當紀禮哲的警告追上時,兩人已進了電梯。
“你的腳痛嗎?”譚昱蹲下身,查看她纖細的腳踝。
她臉頰發燒,“沒什麼,只是不小心撞到而已。”
“痛嗎?”他執意聽到答案。
“不痛。”
“真的?”
“嗯。你別看了啦。”她尷尬不已,“我沒事的。”
他倏地站起身,湛眸噴火,“我看不行,紀禮哲就可以?”
“那不……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可以感覺到他正極力剋制意欲爆發的妒意。
“因為……因為——”因為禮哲不會讓她的心跳得如此之快;因為禮哲碰她時,她不會感覺肌膚像要起火似的;因為——
有太多理由,可她卻一個也說不出口,只能無助地望着他。
而他似乎誤解了她的無助,忽地握起拳頭,狠狠槌了電梯門一下。
彷彿過了一世紀之久,電梯門終於開啟了,他忽地展臂,將她整個人抱起。
“喂!”她驚喊,“你做什麼?”
“你腳受傷了,我抱你走。”
“你……放開我啦!”她慌亂地槌他的肩膀,“快點!大家都在看呢。”
可他不理,依舊邁着堅定的步履前進。
在大廳眾人驚愕的注視下,他冷着一張酷臉,若無其事地將荊曉晨一路抱出翔鷹大樓,抱上他臨停在街頭的帥氣跑車。
JJJJJJ
鮮花、燭光、音樂。
粉紫色的玫瑰,恣意在餐桌邊的花壇綻放,溫暖的燭火,在他臉上滾出朦朧暗影,溫柔的鋼琴聲,叮叮咚咚從大廳傳出庭園,敲入她心扉。
在令人心悸的浪漫氣氛中,穿着白襯衫、黑背心的服務生優雅地送上兩盤妝點得精緻迷人的蛋糕。
好美的蛋糕!
她屏息,毋需品嘗便能知道面前這塊蛋糕的滋味肯定天下少有。
看了整個晚餐席間一直有些陰陽怪氣的譚昱一眼,荊曉晨拾起叉子,叉了一小塊蛋糕,緩緩送入嘴裏。
酸酸、甜甜,百般滋味瞬間在她唇腔里散開,宛如一首最悠揚的鋼琴曲,在口中餘音繞梁,迴旋不去。
“好吃嗎?”他問。
她沒有說話,只是含着叉子,怔怔地瞧着他。
“這是我特地請一個很厲害的糕點師傅飛來台灣做的,你喜歡嗎?”
“飛來……台灣?”
“嗯,從法國。”他解釋,“他是我們糕點學校的主廚老師,手藝很棒的,在法國聞名遐邇。”
“你有一間糕點學校?”
“我前幾年買下的,我想……我希望學校里能培育出最優秀的點心師傅,做出最棒的蛋糕。我希望……希望你喜歡。”彷彿再也剋制不住期盼的心情,他忽地抓住她的手腕,嗓音綳得像快斷的弦,“你喜歡嗎?曉晨,你覺得好吃嗎?”
“……好吃。”
“真的?”
“真的。”她低聲說,卻擱下了叉子。
他面色一變,“你說好吃,為什麼不繼續吃?”
因為好的蛋糕是該以一種喜悅的心去品嘗的,因為面對着整晚神色陰沉的他,她沒有心情品嘗蛋糕。
“荊曉晨!”他厲聲道,“你在敷衍我嗎?”
她默然不語。
“你在想什麼?”他驀地伸手,抬起她的下頷,“你就這麼不情願跟我約會嗎?你該不會……到現在還想着紀禮哲?”
咬牙切齒的聲調令她一顫,面容逐漸刷白,“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為什麼你願意為了他答應我的條件?”他忽地拍案而起,黑眸熾亮,神色卻陰暗,“你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你們真的純粹只是朋友嗎?”
“你……難道你整個晚上都在想這個嗎?”
“是!我是整個晚上都在想這個!”他低吼,伸手爬梳頭髮,神情懊惱至極,“我就是忍不住要想,你跟那個天殺的紀禮哲究竟是什麼關係?”
“我說過了,我們是朋友……”
“你對每個朋友都是那麼好的嗎?都可以這樣為了幫他不惜把自己送到另外一個男人手上嗎?”
“你——”
他在氣什麼?這一切不是正如他算計嗎?
她咬唇,“你不就是料准了我一定會幫忙禮哲,才故意提出這種條件嗎?”
“我……我當然知道!”他咬牙,面色忽青忽白,“可他……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對他這麼好?你應該也知道了我的秘書程馨替他生了個兒子,紀禮哲有個私生子!”
那又怎樣?
她當然已經曉得這件事。這個在譚昱回美國那幾天忽然蹦出來的消息着實嚇了許多人一跳,她有些吃驚,當事人更是愕然。
但這並不影響她跟禮哲的友情,他是不是在外頭有孩子,跟兩人的友誼是否持續有什麼關係呢?
但他當然不會懂的,因為他已經主觀地認定她與禮哲關係曖昧。
她凝睇他,“我要走了。”嗓音冷澀。
他愕然揚眸。
“今晚,謝謝你的招待。”她蒼白着臉,“我該走了。”
“可你……還沒吃完蛋糕呢。”
“我吃不下。”
“可這是我特地請人替你做的!”
“所以,你是在向我討人情羅?”她有些生氣,嗓音不覺輕顫,“你如果真對我好,毋需特別從法國請師傅來,大可以自己做啊,就算做得再難吃,我也會領你的情的。”
“曉晨——”
“我要走了。”
她無法忍受陰晴不定的男人,她不想再去猜測一個男人想什麼,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想着,她迅速旋身。
“不,你別走。”他連忙扯住她的手臂,轉過她的身面對自己,“對不起,曉晨,我……剛才是我太激動了一些。”
她撇過頭。
“曉晨,請你留下來好嗎?”他嗓音沙啞。
他在求她嗎?她一顫,不禁調回眼眸。
回望她的湛眸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
是痛楚吧?她應該不會錯認。一念及此,她忽地心軟。
認出她軟化的神情,他連忙重新替她拉開座椅,“繼續吃蛋糕好嗎?”
“嗯。”
於是,她重新落坐,在他注視下靜靜吃着蛋糕。然後,在她吃完后,他邀請她參觀這座修整雅緻的庭園。
她沒有拒絕,伴着他在夜風中漫步。
她一直沒開口說話,他也沉默不語。微風濕濕的、涼涼的,嬉戲般地卷弄着兩人的髮絲與衣袂。
忽地,秋夜的雨急急傾落了,不及防備的驟雨打得兩人都是一愣。
接着,在怔怔凝望對方全身濕透的狼狽樣片刻后,兩人同時笑了,爽朗的笑聲伴着雨滴清脆的旋律,在風中叮咚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