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蕭雪君之死
不知過了多久,我脫力倒了下來。
我感覺到身上粘綢的液體緩緩滴下來,我睜不開眼睛,也不敢睜開眼睛。
“雪心。”有一個聲音溫柔地喚我。
我茫然地睜開了眼睛。
沒有屍骨,沒有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兒。
只有一個女子,站在幾步開外,含笑地看着我。
風拂,發揚,紫袖翻飛,眉宇間是不遜男兒的英氣與傲氣。
她如一朵艷麗的玫瑰,地上的血腥也不過作了她美麗的註腳。
一如初見。
月如。
我獃獃地望着她,被迷惑般地,輕輕喚道:“月如姐……”
她應了聲,仰起頭,張揚地笑了起來:“雪心,你坐地上幹什麼呀,小心弄髒了衣裙。”
我遙遙晃晃地站了起來,傻傻地看着她,目光貪婪地在她的容顏上來回徘徊,一遍又一遍地叫:“月如月如月如……”
“誒,你要叫幾遍啊。”月如嗔道,張開了雙臂,銀鈴般的笑聲流瀉而出,“小笨蛋,不是被嚇呆了吧?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我一步一步走了過去,伸出手去,卻僵在半空,不敢去觸碰那個明艷如火的女子。
是幻象吧?伸出手去,這個好的笑顏就會如鏡花水月,轉眼成空。
月如微微一笑,伸手握住我的手,觸感溫暖細膩。
是實實在在的手。
我猛地撲到了月如懷裏,嚎啕大哭:“月如姐,你去哪兒了,我好想你。”
“真的想我?”月如低笑。
“真的真的。”
月如緩緩拉開了我,斂了笑:“我可不信。”
她靜靜一看我,眉眼邊竟捎上了冷意:“若真的不想我離開,當初為什麼要放手?”
我一愣。
她逼近我:“若真不想我死,在鎖妖塔,你為什麼放手?讓我掉進了那無盡的虛空,萬劫不復!”
我一步一步地退後,拚命地搖頭,開口想解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你想成全靈兒和逍遙,所以就讓我死是么?是么?”她的手慢慢撫上了我的脖子,有眼淚,一滴一滴從眼裏流出。
她哀哀地看着我,手上慢慢收緊:“我愛李逍遙,但我從來沒有奢求過什麼回報,為什麼你們要這麼對我!為什麼為什麼!”
“你這次是要來救靈兒的,對吧?”她纖長的手指攥緊了我的脖子,眼中是無限的凄楚,“為什麼你肯救靈兒,當初卻不肯救我?靈兒的愛是愛,我的就不是么!我就活該犧牲么!”
不,不,月如姐,不是這樣,明明不是這樣的!
我想要辯解,可是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痛不可當,但她的表情比我還要痛苦,讓我忘記了掙扎,甚至連窒息的痛楚也一併丟失了。
我的意識一點一點地流失。
忽然,脖子一松,眼前的紫衣女子如灰燼般迅速飄散開來,周圍的一切迅速扭曲幻化。
我撫住喉嚨,坐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再抬頭,已沒有了漫天血跡和白骨,也沒有艷絕的紫衣女子,只有一個青年站在眼前,白衣如畫,臉色和嘴唇像受了重傷一樣慘白。
“蕭大哥!“我驚叫。
蕭雪君朝我疲憊一笑,迅速拉起我,朝甬道飛奔,我微微側頭,看到有一團白霧緊緊跟在身後。
“那是你剛剛跌進的幻境。“蕭雪君解釋道。
“蕭大哥,”我邊跑邊問,“你怎麼會在這兒?”
蕭雪君淡淡一笑,並不作答。
我看到遠處的拐角,猛然省起:“我要羅剎洞東邊的祭台!”
“剛才我從另一邊繞過來時好象有看到。”蕭雪君答道,回頭一看,見白霧已逼至眼前,一咬牙,運起真氣,把手中的人往前一送,“往前跑,別回頭!”
他轉頭,撞上了白霧。
梨花。
漫山漫野的梨花,片片地飄灑,如舞倦了的蝴蝶,飄飄悠悠。
黃衣少女微笑地立在眼前。
露珠從梨花身上滑落,如同晶瑩又苦澀的淚珠,折射出少女眼中的神采,如同七彩虹一般美麗。
蕭雪君心中一盪,幾乎落下淚來,揚起眉,卻是一抹笑意浮了上來,溫柔如水。
他緩步上前,像是怕驚擾了少女一般,柔聲喚道:“梨兒。”
夏梨兒微笑,輕聲應道:“蕭大哥。”
蕭雪君眼中一熱,恍惚了神智,這一聲輕語像是從遙遠的天際隱隱傳來,隔了幾生幾世,縈繞在午夜夢回,終於,繚繞到了耳邊。
他想問,梨兒,你過的好么。
他想問,梨兒,什麼時候能與我一起回去呢。
他想說,梨兒不離開好么。
然而他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拈起少女柔軟的髮絲一一理順。
夏梨兒慢慢倚在了蕭雪君懷裏。
蕭雪君沒有拒絕。
忽然,一道銀光劃破虛空,朝蕭雪君刺來。
一雙手穩穩地握住了刺來的匕首。
夏梨兒一驚,抬起頭,對上白衣青年悲哀的眼眸。
他輕輕道:“梨兒她是不會武功的。”他低頭,細細地撫着匕首,不顧自己的手已鮮血淋漓,“她也不喜歡匕首。她喜歡收藏小巧的彎刀,如新月一般優雅清靈的彎刀。”他抬眉,輕輕笑了起來,眼裏儘是寵溺,“很奇怪的嗜好吧。”
化成夏梨兒的畫妖從蕭雪君手裏抽出匕首,驚慌地退後。
但蕭雪君卻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了回來,靜靜地凝視着她,他受傷的手抬起,細細地描着女子的眉女子的眼,慢慢地,輕柔地。
他笑了起來,清俊的眉眼舒展開,眼睛明亮如星。
他伸出了手,緊緊地抱住了黃衣女子。
女子手中的匕首,貫穿了他的胸口,染紅了如雪的白衣。
然而蕭雪君卻恍若不覺,依然清淺地笑着,他側過頭,痴痴地望着女子的容顏,就好象她真的是夏梨兒一般
“梨兒,梨兒。”蕭雪君喃語如同夢囈,“殺了我,也算給夏家報仇了,是不是?”
他希翼地看着女子:“報了仇,你也就不用在遵守誓言了,來看看我,好么?”
他染血的手吃力的抬起,撫上女子的臉,溫柔道:“來看看我吧,算我求你,蕭大哥實在寂寞怕了,熬不住了。”
“讓我看你一眼吧,梨兒。”
懷中一空,手中的容顏轉瞬成灰,梨花狂亂地飛舞,終於如流水一般,逝去了。
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
我飛快地跑着,心中強烈的不按漸漸擴散。
我猛地轉身,跑了回去。
白衣公子立在甬道的盡頭,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我慢慢停下步子,遲疑地喚道:“蕭大哥……”
白衣青年抬起頭,朝我微笑。
然後,他倒了下來。
“蕭大哥!”我尖叫,沖了過去,抱住了他。他的白衣,已被鮮血染盡。
白衣青年靜靜地躺在我懷裏。
曾經那麼意氣風發的人,如今安靜得如畫中人一般。
他呢喃着動了動。
“……丫頭,你和木頭要幸福哦。”
我的眼淚立刻刷地流下來。
“蕭大哥……你為何要這樣……你不想見夏梨兒了嗎?”
蕭雪君仰起頭看我,虛弱地笑了,笑得清清淡淡,一如往常:“……傻丫頭,正是因為見不到了啊……我生生世世都不會見到她了呢……”
我憤怒了,哭着大吼道:“所以你想下去地下見她嗎?!”
“傻丫頭,別哭。”蕭雪君溫柔地微笑起來,“很抱歉呢……只是我真的絕望了呢……覺得心很痛很痛……痛得我實在受不了了……我不是為了你……所以你別傷心了……”
“蕭大哥,你真自私……”我低吼道,淚如泉湧,“你有沒有想過你就這樣死了,我是什麼感受?”
“……對不起……”蕭雪君垂下了目光,笑容空靈如雪,“可是……我……已經見不到她了……你知道嗎……就算我死了,我也見不到她了……”
“……”
蕭雪君笑了,笑得燦爛,他輕輕笑着道:“……她發過誓呢……她說生生世世都不會再見我一面……”
“……老哥……”
他垂下頭,枕着我的手臂,囈語道:“你知道嗎,丫頭,夏家的人最重誓言了……我見不到她了……永遠……”
我僵住,身體開始一點一點變得冰冷。
“丫頭,你知道永遠究竟有多長嗎……”他喃喃低語着。
我抓住他的手,哀求道:“既然你死了你也見不到她……那你就不要死了好不好,蕭大哥……”
他沒有回答。
鮮血不再流淌,白衣如雪,他依然如初見面般清俊如畫。
他像是睡著了,嘴角掛着一絲溫柔的笑容,無憂無慮像一個孩子。
我抱緊了他。
眼淚似乎已經不再流淌。
“哥……”
蕭武披着錦裘,頂着大雪,身後跟着幾個隨從,走在巷道里。他心中覺得莫明煩悶,眼睛隨意地在小攤上徘徊。
驀地,他停下了腳步。
一管玉簫,靜靜地躺在攤上,是上好的玉所造,溫潤的光澤在上面流轉。
他不自禁從攤上提起簫,一股寒意從指尖流入心底。
看似溫和,實則清冽。
就像那個白衣青年一樣。
蕭武淡淡一笑,買下了這管簫,放入懷中,繼續向前走去。
沒想到在這南蠻之地還能看到如此雅物。
如果把它送給哥,他定會高興的吧?
蕭雪君不久就會聽到他屠殺苗人的消息,到時他一定會來阻止的,那麼就可以見到他了。
然後,再把這管簫送他,他心一軟,興許會留下來的,也許他們會像從前一樣,不會再分開。
只要再拿到血鵲霜,讓如月醒了,那麼一起都會好起來的……
蕭武露出了笑容,燦爛耀眼,竟如孩童般天真。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會有這麼一天的。
一定會有這麼一天的,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