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承諾
我進入了羅剎洞,走了半晌,路旁血跡斑斑,幾日前血戰的痕迹仍在。我硬逼着自己冷起心腸,目不斜視地向前走,走了一半,竟發覺繞了圈又回到了石室,我心知定是孤在搗鬼,仰天叫道:“孤,你給我出來!”
周圍驀地浮上濃濃的白霧,一個聲音俯在我耳邊:“怎麼這麼慢?”
我駭了一跳,轉身退了幾步。
孤就在我身後,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定了定神,沉下臉來:“讓我去女媧殿,我要取靈兒的……身體。”
孤一甩袖:“不用了,那個女媧後人我已送至南洞。”
她淡淡道,“當初羅剎洞還是女媧一族所掘,解了我的封印,如今我這樣做,全當是還人情了。”
我鬆了口氣,低聲問道:“祭台又在哪兒`````````”
孤斜眼瞥我:“憑你也想直接進祭台?省省吧。我可不會直接讓你穿過幻境。”她伸手指向一團濃霧:“你從這兒進幻境,如果你通過幻境,就可以到祭台。”
我握緊了劍,深吸一口氣,向濃霧中走去。
濃霧中隱有光華流轉。
我直直穿過那道光華,消失在濃霧中。
不久,濃霧中傳出一聲慘叫,彷彿撕裂了混濁的白氣。
孤的嘴邊飛上一抹笑意,帶着森森冷氣:“不知死活的人,真以為幻境那麼好闖么?”
血。
漫天漫地的血。
還有緩緩蠕動的屍塊和白骨。
屍塊上散着幾片破碎的青布。
我退了一步,渾身開始發抖。
我認得。我認得那些屍體,我認得腳旁斷腿的白骨,我認得前方攔腰斬斷的腐肉。那些是青衣幫的人。我清晰地記得劍切入肉里的聲音,淡紅的血色噴洒的痕迹,那些死者扭曲的面孔,一切的一切混合在一起,重新組合,映在我的眼裏,投射出巨大的陰影,把我淹沒。
我倉惶退後,那些屍塊與白骨像被操控木偶,一點一點朝我靠近。
我用劍指着它們,吼道:“不要過來!我````我沒殺你們!是`````是冷羽珏!是她用我的身體殺人,不關我的事,不要過來!”
是的是的,雪心從不殺人。她那麼膽小那麼怕事,怎麼會殺人?是冷羽珏````是她!不是我!
我絕望地尖叫,轉身想逃,卻撞上了一個人,我猛地退後幾步。
是阿俊。一柄長劍沒入他的心口,他睜大空洞的雙眼,問我:“為什麼不救我?為什麼不救我!”
不是我不救你!我要救絮兒,我不能救你!我……我也沒本事救你啊!”
“借口!”他的臉漸漸猙獰,身上的肉一點點往下掉,“是你害死我的!是你殺了我!是你!”
他的聲音逐漸變大,整個空間都回蕩着他的怒吼:“是你!是你``````”
“不是我!”我撕心裂肺地尖叫,閉上眼睛,手中靈劍化做萬千光華,瘋狂地向前翻轉而去。
我從來都不想殺人,我從來都不想害人,是你們逼我的!
是你們逼的!
“壞了!”白衣青年一握扇,焦慮道,“她已開始陷入狂亂!”
冥雪朝影象奔去,被蕭雪君抬手擋住,黑衣少年眼也不睜就一掌打去,蕭雪君白扇一展,再一轉,卸了掌力,另一手一滑,抓住冥雪的手腕。
“你看清楚再沖!”蕭雪君嘆氣道,“這不過是幻象,實際上雪心離你這遠得很。你這一衝,也進了陣內,憑你現在的狀況,非但不能救她,而且連自身都難保!”
冥雪扶着石壁撐住身體,他望着幻境中的影象,眸中升起了濃重的煞氣。
“來不及了。”他一字一頓,“她等不了那麼久。”
白衣少年正欲說什麼,望向前方,臉色大變,拉住冥雪,向後急速退去:“快退,幻境正在擴大!”
前方清晰的急速扭曲旋轉,變為一團混濁的白霧,向四周擴散。
“放手。”冥雪的聲音低沉而堅決。“讓我進去。”
“你以為幻境那麼好闖么?”蕭雪君冷哼一聲,腳下不慢,向拐角掠去。
冥雪卻掙開了他的手,向白霧迎去。
蕭雪君一驚,腳下一轉,猛地一把推開了冥雪,但白霧在此際已瀰漫至眼前,他硬起頭皮從懷中拿出蕭遙所贈的蜀山法器,想要展開結界,但還等他出去,驀然一聲巨響,腳下一震,巨石和碎塊從兩旁和頭頂砸至眼前。蕭雪君退了一步,一聲又一聲的巨響響起,石塊不斷地從四面壘在一起,最終封住了通道。白霧被石塊擋住了腳步,只有些許淡淡的霧氣從縫隙中透出,然後漸漸消散。
石洞裏一片寂靜。
一陣劇烈而壓抑的咳嗽聲從蕭雪君身後響起。
蕭雪君轉身,看到黑衣少年一掌停在石壁上,一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半跪在地上,像是要把自己抽空一樣的猛烈地咳着,然後,有艷麗的血色從指縫間緩緩流出——剛才那的震動竟是他一手擊出的。
刺心刺目的緋紅像釘子一樣直直釘入蕭雪君的眼睛,他從未看過這個少年虛弱至此過,幾近油盡燈枯——這個人,即使是死,也從不示弱於人。
他轉過身去,不再看冥雪,安靜地等待。
半晌,一個虛弱但不改其孤傲,不掩其寒意的聲音幽幽響起:“你走。我要進去。”
蕭雪君笑了笑,閉目道:“你不該用真氣的。絕璟毒會隨着真氣流入五臟六腑。這樣的你,又如何去救雪心?”
冥雪靠着石壁,以劍撐地,強大的暈眩感席捲上來,腦子混混沌沌,想起方才看的影象,全身的血液都似要燒起來一般,然而他卻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他的手忽然吃力地抬起來,蕭雪君微怔了一下,身子前傾靠過去,伸手握住。
冥雪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幫我救雪心。”
蕭雪君眸子微微一動。
冥雪用力地看着蕭雪君,像是要透過蕭雪君眼幕前彌散的霧看進他的靈魂。他的手攥得死緊,幾乎都刻進白衣青年的皮膚里。
“請你,救雪心。”他疲累地閉上眼睛,靜靜地重複,“我,再信你一次。”
願意再相信他一次么?
願意用把一個重逾性命的人的生命再一次託付給他這個失信之人么?
蕭雪君怔了好久,然後慢慢笑了起來,不同於平日看盡紅塵的淡然,這個笑是澄清的,透明的,像破雲而出的月華,明亮而溫暖。
然而交代完了,冥雪仍攥着他的手,遲疑着,欲言又止。
隱隱的冷風迴旋在幽暗的甬道里,冥雪覺得意識愈發模糊,他努力地睜開眼睛,眼前淡定的笑顏忽遠忽近,慢慢模糊了輪廓。
“你自己,也要保重。”
聲音很低也很輕,十年的恩怨盛在七字裏,被冷風捲去,撞在石壁上,盪出迷茫的迴響。
蕭雪君覺得胸口某個地方突兀地痛了一下,然後瞬間空了。
地上的少年用盡全身殘餘之力望他,等着他含笑頷首,對他說好。
於是蕭雪君笑了,笑得很溫柔,也很蒼涼。
冥雪藉着疼痛苦苦支持的一線清明一點點被侵蝕,他隱約看見白衣青年的嘴唇動了動,便安下心來,陷入昏迷之中。
然而他最終沒有聽到,白衣青年含笑說的,不是“好”而是那一句——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