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絕情
過了幾日,柳奇香精神漸好。程玉珠便如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每日到柳奇香房中探望。周若飛卻是常在演武廳中練武,時而到庄外去轉轉,每日飯間總免不了要豪飲一番。如此過了月余,天氣已是深秋。柳奇香對那些煩惱之事似乎已全然淡忘,每日裏躲在房中自顧梳妝打扮,描龍綉鳳。
這日黃昏,周若飛在外面轉了一天,回到山莊。柳奇香正與程玉珠在廳中閑聊,見周若飛走進廳來,柳奇香問道:“姐夫,你去哪裏了,一天也不見你的人影?”周若飛道:“四處閑逛,反正也就是在這方圓幾十里。”柳奇香道:“明日我們都出去玩玩吧,我來這麼久,還沒有出去玩過呢!”
周若飛道:“白雲庵西南三十餘里,有個飛瀑,周圍景色秀美,倒是一個好去處。”程玉珠也道:“對,那飛瀑上面有座石橋,名為夫妻同渡,極有意思。站在橋上觀看激流奔涌而去,大有痛快淋漓之概。”柳奇香拍手道:“好,太好了。我們明日便去夫妻同渡。”
次日一早,三人匆匆用過早飯,帶些點心、糖果,出來庄門,直向西南而去。柳奇香與程玉珠並肩在前,有說有笑。周若飛隨在二人後面,卻是一聲不響。迂迂迴回地行了約有二十多里,忽聽柳奇香問道:“這裏是什麼所在?”程玉珠向前方看時,只見前面一座大院,青石院牆之中,數十間房屋參差排列,數百株大樹遍佈庭院之中,院落清雅幽靜,當下對柳奇香道:“這便是我常來敬佛的白雲庵,庵內住持慧因師太倒是我的老相識。若不是今日我三人要去那夫妻同渡,我倒要去庵中找師太一敘。”
言談之中,三人在庵門前緩緩走過。轉過一個山坳,眼前登時開闊,一條大路直通向南。路邊一塊空地上,數十人正盤膝而坐,將一位四五十歲的尼姑圍在就中,專心聽那老尼說法。這數十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一個個坐在地上,如同泥塑。
程玉珠一見此景,向柳奇香道:“這便是慧因師太,她每到一處,眾人都求她講經說法。來,我們且不擾她,悄悄過去便是。”三人正欲悄聲過去,然那老尼正巧轉過頭來,瞧見程玉珠。程玉珠不好再走,只好向前走了幾步,道:“師太一心向佛,所到之處,遍生佛法經倫,真是眾生之福。”
慧因師太道:“貧尼既歸佛門,自當普度眾生,哪敢有半分懈怠。程女施主這是要去哪裏?”程玉珠道:“今日天氣甚好,與拙夫表妹一起去夫妻同渡觀賞景色,不意在此遇見師太。”慧因師太臉露喜色,道:“好事,好事。只是已來到庵門前,便請周施主與柳女施主一起入庵,小坐片刻。”
程玉珠忙道:“今日我夫婦與表妹先行謝過師太美意,只是這許多人豈可因我三人而耽誤聽師太講經,改日我三人再去庵中拜謁。”慧因師太點點頭道:“如此也好。今日看你小夫妻恩恩愛愛,同赴夫妻同渡,貧尼甚感快慰。”從手中解下一顆念珠,遞在程玉珠手中,又道:“我佛慈悲,保佑你夫妻二人白頭偕老,長命百歲。”程玉珠拜謝道:“多謝師太吉言美意。”將念珠收在懷中。
柳奇香在一旁早已是急不可耐,催促道:“天色不早了,表姐,我們快走吧。”程玉珠面向慧因師太道:“如此我們就此別過。”與柳奇香、周若飛順大路而去。慧因師太望着三人遠去,口中喃喃道:“塵世劫數難逃,但願這一去莫要生出別種事端。”
三人邊行邊賞路邊景色。行到中午時分,地勢便越來越高。翻過幾道山樑,便遠遠望見前方綠色山川之中,一條玉帶自天垂下,轟隆轟隆巨響不絕於耳。柳奇香叫道:“真是好壯觀啊!”當先一人急奔而去。程玉珠一笑,叫道:“師兄,我們快追!”夫婦二人隨後也急奔而來。
三人奔到飛瀑近處,只見眼前激流如同天降,沖入澗中,一路奔瀉而去。在飛瀑入澗向上十餘丈處,山勢呈現一個階梯,成為七八尺寬的平緩之地,激流從高處落到此處,衝擊起許多水花。便在這平緩之地,有一座石橋,形若彩虹,跨過水麵。這石橋本是一道跨過水麵的彎石,後由人工鑿刻而成,形體甚是別緻。
程玉珠站在澗邊,仰首指着對面石橋,高聲喊道:“香妹,這便是夫妻同渡!”轟隆隆的水聲中,柳奇香聽不清程玉珠在喊些什麼,但已知她所講便那座石橋,也高聲叫道:“我們上去吧。”程玉珠在前引路,向上走去。彎彎曲曲地向上走了數十丈,便到了石橋上。這石橋不過三尺,剛好二人緊並同行,想來夫妻同渡便是因此而得名。
柳奇香笑道:“這橋的名字真是有趣,為何不叫兄弟同渡、姐妹同渡?今日我偏要來個姐夫小姨同渡!”程玉珠一怔,隨即又想:“我這表妹性子素來豪放,口無遮攔,想到什麼便說什麼,直到如今還象一個小孩子。”眼見柳奇香拉了周若飛的手,踏上石橋。程玉珠跟在二人身後,來到橋中,撫欄向前方遠眺。但見激流勢如猛虎,從橋下衝過,只向澗中落入。三人站在石橋上,只覺籟籟抖動。柳奇香只歡喜得拚命大叫。
柳奇香眼望石橋彼端又有一條石級小路彎彎曲曲地向峰上通去,便高聲問道:“表姐,這峰上還有什麼妙處么?”程玉珠道:“這峰名叫觀日峰,峰頂有座觀日亭。向東可觀日出,向西可觀日落,身在亭中,數十里山色盡收眼底,確是一處難得的景緻。”
周若飛一直不肯講話,此時也道:“那我三人便上到觀日亭去望日落吧。”柳奇香拍手叫道:“好啊,好啊。我最喜歡看日落的景色了。”程玉珠道:“那好得很啊,咱們三人看誰先到達峰頂。”柳奇香歡喜得跳起來,道:“我柳家堡素以輕功見長,肯定不會輸給你。”當先向石級上衝去,果然是快如閃電。
程玉珠贊道:“好輕功!”將食袋在肩頭系好,向前追去。她幾個起落,便趕上柳奇香,再上數十級石階,便將柳奇香落在身後。周若飛隨在二人身後,全力追趕,雖然超越了柳奇香,卻始終追不上程玉珠。
三個人順石級奔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到了觀日峰頂。峰頂南端有一巨石向峰外伸出,如同一隻手掌。觀日亭便建在這突出峰外的巨石上。程玉珠解下食袋,鋪在亭中石桌上,取出果脯、點心,道:“師兄,香妹,我們跑了這麼許久,快吃點東西吧。”柳奇香捏了一塊桃脯,咬在口中,說道:“姐夫,你怎麼不吃?”周若飛搖搖頭,道:“我還不餓,你們自顧吃吧。”程玉珠見丈夫今日反常,問道:“師兄,你不舒服么?”
自柳奇香來到紫壽山莊,周若飛每日裏都是歡言笑語,喜樂不盡。而今日自出山莊以來,他竟一直沉默不語,不知又存什麼心事。程玉珠揀了一塊特大特鮮的桃脯,道:“師兄,跑了這許久的山路,哪能不餓?多少吃上一點,為妻還為你帶來了一壺果酒。”言語中,從袋中取出一葫蘆酒來。周若飛突然眼中滴下淚來,道:“珠妹,我對你不起------”程玉珠不知他何故如此,卻感到一陣難以言狀的恐懼與不安。
錚然一聲響動,柳奇香長劍出鞘,道:“表姐,今日之事已成定局,難道你瞧不出姐夫喜歡的是我么?你和姐夫本不該匹配的,只是師命難違,這------或許便是命吧!”程玉珠料不到陡然間會起此變故,聲音有些顫抖,道:“香妹,你------你要怎樣?”柳奇香緩緩道:“我只有與姐夫一起來做對錶姐不起的絕情之事了。”
程玉珠只覺眼前一黑,勉強撐住,苦笑數聲,道:“我明白了。你們竟然------竟然如此絕情。我前世究竟做了何等孽事,竟讓我遭此劫難?”柳奇香不敢正視程玉珠,只是望着手中長劍劍尖,道:“表姐,你也不要怪罪我們,其實我與姐夫都是好難好難,我們做出今日之事實是猶豫了千次萬次的。”程玉珠手指周若飛道:“師兄,我們夫妻一場,你就忍心下此毒手么?”
周若飛言語無措,口中支吾道:“我------我------”柳奇香道:“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這筆帳你就算在我的頭上吧。”程玉珠一咬牙道:“好,你接招吧。”劍光森然,腰中長劍出鞘,斬向柳奇香左臂。她此時用的正是殘秋劍法,此招名為西風撲面,是殘秋劍法的起手式。
柳奇香揮劍相格,二人長劍撞在一起。錚地一聲尖響,柳奇香只震得倒退數步。程玉珠也微一皺眉,但只一瞬間,長劍復又圈轉,指向柳奇香右肩。柳奇香自知功力較程玉珠淺得多,不敢碰她長劍,只飄忽來去,避其鋒芒,於側面進攻。一時間,柳奇香只如一隻黃色蝴蝶,上下左右,倏忽飛舞。柳奇香家傳武功,素以輕功見長,她此時施展的正是柳家絕妙身法飛蝶戲芳,動作美麗至極。
程玉珠的殘秋劍法,卻是一門極強的武功。程殘秋生前縱橫江湖,號稱天下第一劍,靠的便是這套殘秋劍法。程玉珠使劍的功力與火候雖不及乃父程殘秋,然對付柳奇香卻是綽綽有餘。猛聽得柳奇香一聲尖叫,左臂劃了一道長近半尺的口子,連同衣袖削下,飄入亭外山谷之中。
柳奇香臂上一陣劇痛,只感程玉珠的劍招來得更快。周若飛痴痴地站在峰邊,呆若木雞,眼前二女拚命相鬥宛若沒見。惡鬥中,忽聽柳奇香柔聲說道:“周郎,你說過的話可當真么,難道你不想與我白頭到老么?”語聲溫存,令人聽后感到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哪象是身在惡鬥中人所說?
周若飛聽到此聲,果然叫道:“香妹莫慌,我來救你!”寒光疾閃,周若飛長劍飛出,直劈程玉珠頂門。程玉珠此時正在觀日亭中石桌前,眼見柳奇香已露敗跡,冷不防丈夫一劍從頭頂劈落,心中一驚,向左跨出一步,已到了亭邊欄杆。周若飛一劍下去,正劈在石桌酒葫蘆上,登時酒水四濺,只濺了三人一臉。
程玉珠手指周若飛,叫道:“你------你------”周若飛一時不知所措,支吾道:“娘子,我------”持劍之手垂了下來。程玉珠眼中流下淚來,問道:“師兄,你當真對我這樣絕情么?”周若飛低下頭來,沉吟不語。
柳奇香嬌柔之音又在耳邊響起:“周郎,那夜我們相約百年之好,我們盟的誓言,你都忘了么?”周若飛高聲吼道:“不,不,我沒有忘!”長劍前指,忽又左圈右旋,直將程玉珠裹在劍圈之中,正是一招枯藤盤根。此招為殘秋劍法精華所在,為使周若飛學會此招,程殘秋曾煞費苦心。
此時程玉珠若用一招落葉飛旋,便可化解周若飛襲來的劍招。然而柳奇香卻從右邊殺出她那柳氏家傳劍中最得意的一招風推浪進。程玉珠已是退到觀日亭極其邊緣,向左、向右都要傷在二人劍下,而身後卻又是萬丈深谷。
這谷名叫苦草谷,向下究竟有多深,卻無人知道。眼見周若飛柳奇香二人長劍一起襲來,程玉珠不由心痛欲碎,萬分凄楚,心道:“我寧可死在谷底,也不死在這賊男女劍下。”痛呼一聲,只向身後苦草谷中墜下。
周若飛、柳奇香雙雙收劍,相對望了許久,不知是喜悅還是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