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復仇之心下
執行這項刑罰的,是有份參與那夜獸行的其他幾個內侍。
據說,他們執行完畢,一個一個,是從刑房裏爬出了來,因為嚇得抬不了腿。爬到外面,就是吐,吐盡了隔夜飯還在吐,吐胃液,吐膽汁。回去以後,三個上了吊,一個服了毒,也都死了。
據說,後來進到裏面,收拾打掃的內侍,有一個當場嚇死了,另外幾個連吐了三天三夜,聞到肉味就狂吐不止,直到第四天喝了七八副定驚茶,才緩過勁來。
據說,是的,只是據說,據荊仁善所說。本來我是要親眼看一看許還應的慘狀,親耳聽一聽他的慘叫,以慰阿滿在天之靈,但事到臨頭我沒有那個膽量。
望着我的晚膳,當中一盤紅燒肉,剛剛出鍋,熱氣騰騰,香氣四溢。飄到鼻子裏,卻也是一陣陣反胃,彷彿時光倒流,彷彿身臨其境,那巨大的一口鍋,架在紅艷的爐火上,那沸水中的蒸籠,那蒸籠里慢慢蒸熟了的,許還應。
噁心之感更甚,我吩咐宮人趕緊撤掉晚膳,這時,有人在那門邊,說道:“怎麼?還沒吃,就撤了么?”
宮人們立時向門邊行禮,漢宣帝冷冷地,邁過門檻,走了進來,冷冷地揮手,命她們退下,再冷冷地走到案桌前,冷冷地看着我。
我預感到了來者不善,漢宣帝證實了我的預感。他問我,“子服是否想起了因你而慘死的許還應,故而食不下咽?”
我討厭“慘死”這個詞,討厭它這裏面包含着同情、憐憫,許還應他不配!我也望着漢宣帝,更加討厭他眼中那似乎洞察了我的目光,他以為我在愧疚?為許還應那種人而愧疚?
重新拿起筷子,挾起一大塊肉,我的手很穩,我穩穩地把那肉送進了嘴裏,咀嚼着,慢慢地,仔細地,很享受地,咀嚼着。起碼在宣帝看來,我很享受。
怒氣突如其來,武裝好的冰冷盡皆粉碎。我要去挾第二塊肉,卻挾了個空。
因為盛怒中的漢宣帝抬手翻了我的桌子,淋了我一身的油鹽醬醋菜汁肉汁,油膩膩的濕,粘着皮膚,那感覺越發地噁心,在我的胃裏攪動着,攪出來濃濃的酸,差一點衝口而出。
“廉子服,你何時變得如此可怕?你怎能命人活蒸了許還應?他縱然犯了天大的罪,你也不該下如此狠手!”
可怕?漢宣帝,比起你的虎毒食子,比起你一再地斬草除根、殺人滅口,我們兩個,究竟誰更可怕一些?
咬緊牙關,儘力把那酸逼回胃裏去,我抬頭,望着漢宣帝,望着他的怒不可遏,我反倒平靜了,像是某種得到了補償的平靜。
“陛下,子服想知道,阿滿替子服頂罪,是她自己的主意,還是出於陛下的授意?”
漢宣帝的左眼皮不自主地跳了一跳,我已經得到了我要的答案。
漢宣帝在羞惱,或許他本想隱瞞,卻輕而易舉地被我看破,他為自己下意識的隱瞞而羞惱,他為自己瞬間被我看破而羞惱。羞惱自己,繼而來羞惱我。他怪笑,“怎麼?你也要替那宮婢向朕報復么?你還要怎樣報復朕?挑唆太子與朕為敵?聯合你的娘家,顛覆朕的江山?”
心下大驚,我最擔心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
昨日,漢宣帝借口子義言語無狀,趕他出了宮。太子拼了命地求情,才留下了。為此宣帝和太子鬧得很不愉快。我當時就在想,這會不會是宣帝的投石問路,試一試太子對子義、對廉家到底有多重視?又或者,這根本就是他要着手整治廉姓族人的先兆?
我壓抑着心中的驚慌,只低頭,看那一地臟污了的飯菜,說可惜,“可惜了這些美味佳肴,我還沒吃上幾口,其實今日的燒肉做得相當不錯。”
我和漢宣帝大概生來便是天敵,並且棋逢對手,遑不相讓。他摧毀了我心裏對他的最後一點好感,我也毀滅了他心中那個“即使不愛他、卻依然聰慧美好”的廉子服。
耳邊,“廉子服,朕從未見過似你這般復仇心之重、如此狠辣的女子。太後言之有理,朕幸虧沒有立你為後,你心思手腕之可怕,便是當年呂后,也自嘆不如。”
他對我不齒,拂袖而去,我用這樣一句話話恭送他離開。
“倘是陛下認為子服狠辣可怕,殺了子服便是。請陛下殺了子服,留廉家一條活路。廉家,沒了子服,根本不值一提。子服死後,請陛下善待子義善待廉家,不必賜其顯赫朝堂,只需讓他們富貴民間。”
漢宣帝的反應,是腳步頓了一頓,絆了一絆,亂了一亂,更加急促更加憤怒地遠去。
終於沒了力氣,渾身酥軟,癱坐在席,衣服上,菜肉混合起來酸腥氣,一下子衝進鼻子裏,衝進了胃裏,胸口一陣翻湧,到底嘔了出來,連同那塊尚噎在喉嚨消化不了的紅燒肉,來不及傾身,又吐了一裙的污穢。
“夫人!”剛剛入門的小宮婢見狀,趕緊小跑過來,給我拍背揉胸。她的動作,極其溫柔貼心。這溫柔貼心讓我想起了信鈴、小沅、阿滿,乃至魏夫人。於是,貼心,變作了痛心。
於是,我推開了她的手,“行了,我沒事,你退下吧。”
小宮婢挺委屈,因我語聲的不悅,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怯怯地告退。怯怯得又讓我心有不忍,柔和了神色,“你,是叫,秋芙?”
秋芙剛入宮不久,為著我的柔和而雀躍,脆生生地答道:“是,夫人,奴婢秋芙。”
“好,秋芙,你替我交代下去,從今以後,一日三餐,那些豬肉魚肉之類的葷腥,就不必端上來了。”
“是,夫人”
“對了,你再去見一見掖庭令李末李大人,叫他派人去一趟阿滿的家鄉,去看看她的爹娘和弟弟,給他們多置些地產房產,務必要讓他們這輩子衣食無憂。所需銀錢,都由我常寧殿來出。”
“是,夫人”
“等等,還有,小沅的家裏,也要再去一次,看看他們過得好不好,再送些銀兩過去。還有,還有信鈴,就是曾經汀蘭軒的常美人,也請他代為看望。”
“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