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語山,凈塵庵。
無語山,距縣城近百里;凈塵庵,離山腳有百級石階。平日裏,甚少有香客會來到庵內進香祈福。因此,住持凈悟師太對門下的弟子管教也不至於太嚴,有時打打鬧鬧,偶爾偷個小懶,只要不違佛門規矩,師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可是,今天一大早,小師父慈心卻被師太訓斥了。
“慈心,師傅為何會罰你思過?”
慈惠不解。慈心自小在庵內長大,活潑可愛,師傅一向對她疼愛有加。往常,慈心犯了什麼過錯,師父從不過於計較,今天卻是重重處罰。在凈塵庵內,思過之罰可是僅次於被逐出師門的。
“我也不清楚,方才,師傅吩咐我把‘普獸’端到靜心殿去,我卻端了‘百草’,師傅就罰我了。”慈心圓圓的臉上寫着迷惑。以前她也經常犯錯,師傅頂多罰她抄百遍經書,從來沒有被罰得這麼重過。
是誰有這麼大的身份,讓師傅把庵內最好的“普獸”拿來招待?
“來的是什麼人呀?”
“我也不知道啊。不過,這位施主很漂亮。”慈心道,“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女施主呢。”“你從來沒出過凈塵庵,怎麼知道世上會沒有比她更漂亮的人呢?”慈惠取笑。
“我,我就覺得她是世上最漂亮的人。”慈心急道,“師姐你若不信,咱們就過去靜心殿,你看見了,就會信我的話了。”
“好好好,算我信你了。”慈惠笑道。因為位置偏僻,庵內向來少人。看慣了眾家師姐妹,對於美醜之事,已無太多關注。況且,佛家尚心之美而非皮相。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不過,我倒真想見見你口中美若天仙的人呢。”
“師姐,我帶你去。”慈心像怕她會反悔似的,拉過她的手便跑。
“慈心,慢點兒跑……”真是的,有她這麼魯莽的小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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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心殿內
供桌前的蒲團上,跪坐着一名女子,年約十八九歲,長發委地,衣着華麗,一看便可知曉她乃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出身非富即貴。她的身旁還有一丫環,俏生生立着,翠色衣衫,顯得清新可人。
“君琴心誠心禱告,祈求菩薩保佑我父母安康;保佑我家宅平安;保……”她突地住了口。
“小姐……”丫環輕喚,“你沒事吧?”
君琴心輕輕搖搖頭:“我沒事,小翠……”話未完,卻又悠悠嘆了口氣。
“小姐?”小翠忙上前將她扶起,莫非小姐又想起那件事了嗎?好久了,不曾見小姐笑過,每天臨窗而立,雖看着窗外,卻是眼中沒有焦距,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讓人好生擔心。偏老爺又固執。
“去讓君福準備一下,我們該起程了。”
見小翠擔心地回望了她兩眼才領命而去,琴心不禁眉心緊鎖。他們全都以為她會悲慟欲絕而做出什麼傻事來。一月以來,她幾乎成了眾人捧在手心裏的瓷娃娃,擔心一碰就會破碎。在她房中,有兩名丫環徹夜守着,去花園,十步之內必有家丁跟着;出家門,那是在做夢了。今天,好不容易趁着爹娘出門,小翠把她帶來了凈塵庵,管家君福又跟了來,生怕她有個閃失。
她緩緩轉身,面對菩薩,心中萬千思緒在翻騰。
他們說,他必定是救不活了,刀入胸腹,直沒刀柄,萬無存活之理。即使是華佗再世,扁鵲重生,也是於事無補。
可是,她不信!
她不信有武功底子的他會如此輕易受傷,不信眾人口中的大俠會命喪在幾名小賊手中;不信一月前還大鬧君府,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這麼離她而去,留下她一人獨活於世上。
說什麼,她也不信!
然而,再殷切的企盼也敵不過現實。已經有一個月了,沒有他的消息,他曾說過,只要他還活着,必定會讓她知道他在哪裏,哪怕遠隔千山萬水。
而如今,卻連半點音訊也沒有。所以,她好怕。怕眾人之言屬實,怕心中不敢去想的不願承認的也屬實。
如果,一切成了真,那她,將歸於何處?
曾經,她也想過要輕生,隨他而去。但又不忍見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更不願就此認了他已離開人世的事實。
相思噬骨,教她以後的日子何以為繼?
“小姐?”
小翠剛跨進門,就見小姐這副表情。每回小姐神遊時,就是在想連公子。旁人喚她,她也是聽不見的,獨自沉浸其中。這一月來,小姐每天不哭也不笑,只在發獃;去街上遊玩也會迷失起來,甚是教人掛心。她真怕小姐有一天會悶出病來。所以,今兒個趁老爺夫人不在,她死活也要拉小姐出來,讓凈悟師太好好開解一下她。
琴心回過神,見小翠已隨侍在旁,知道一切已安排妥當。“小翠,咱們走吧。”
小翠先行拉開通往觀音殿的側門──
“哎喲!”
“哎喲!”
跌進來兩個人。
“小師父!”小翠杏眼圓瞪,奇道,“小師父,你們在這裏做什麼呀?”看她二人羞紅了臉,忸怩的模樣。八成是在外面呆了良久,被當場抓到,才會臉紅。
慈心紅着臉,結結巴巴地,“施……施主,貧尼,貧尼……”
“怎樣?”小翠忍住笑。
“我,我……”慈心的頭快要垂到地上去,臉紅到脖子裏了,哪裏還能找出什麼理由來搪塞。出家人最忌諱不誠實,她可不能說謊。
慈心偷瞄一眼在身旁的師姐──
“阿彌陀佛!兩位施主,師傅讓貧尼請兩位過去,有事相告。”慈惠師姐倒是非常鎮定,雙手合十,睜眼說謊。慈心驚訝地張大了嘴。惹來慈惠一記瞪眼:“是吧?”
慈心點頭如搗蒜。小翠見狀,頓覺好笑,也當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惹得慈心剛褪朱赤的臉又紅了起來。
琴心蓮步輕移,說道:“勞煩二位師父了。小翠,我們走吧。”
慈惠忙上前道:“施主,讓貧尼領路吧。”
“不用麻煩師父了。”琴心先行前行,小翠忙跟上,並且不時回頭望望慈心慈惠,掩嘴而笑,似在笑慈心的憨樣。
待二人走遠,慈惠才吶吶道:“原來是她!”
“誰?哪個她呀?”慈心東張西望了會兒,“哪裏有人了?”
慈惠獃獃地看着慈心,方才被逮到時,呆若木雞,如今卻又活潑如初的。“誰呀誰呀?當然是你!”她愛憐地敲了慈心一記,“我說的是剛才那位君小姐。”
“君小姐就君小姐嘛,幹嗎非要打我的頭?!”慈心嘟噥着,“師姐認識她們嗎?”
“她是戊陽縣首富君府的四小姐,經常來庵內,還常捐香油錢呢。”
“經常來?我怎麼沒見過?”
“你呀,你那時在靜思殿內抄經書呢!”慈惠斜睨慈心,果見她向自己做了個鬼臉,引來一陣笑。“可是……”慈惠斂去笑意,欲言又止。
“師姐,可是什麼?”聽語氣,似乎有不祥之事發生。是發生在君小姐身上嗎?那可不好,誰會忍心讓如此美麗的女子受到傷害呢?
慈惠重嘆了口氣,才道:“聽師傅說,她至親之人上個月讓惡徒給害了。”
“啊?”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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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敞的馬車內就坐主僕二人。君福坐在前頭趕車。“噠噠”的馬啼聲響在四下無人的道上異常清晰,卻也可以稍稍掩去車內的談話聲。
車內,君琴心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沉默地低頭擺弄着針線活。小翠在一旁察顏觀色了半晌,知道即使再過一個時辰,小姐也不會吐一個字給她,便主動開口道:“小姐,你說這無語山美是不美?”
“嗯。”
“小姐,你不知道,現下是春天,山上開滿百花,那景色自然是美不勝收的。不過,聽二少爺說,冬天的無語山覆滿白雪,那景緻,更勝春天呢……”
“是么?”
端的是惜言如金!小翠挫敗地丟開繡花綳,“小姐……”如果小姐一直是這樣的話,她不止無話可說,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琴心輕吐口氣,也放下針線,轉過身子,面對着盡職盡責的小翠。遇上小翠關懷的目光,她心中生了幾許感動,一個丫環尚且對她如此,可是她的爹娘呢?輕輕握住了小翠的手,這是雙農家女的手,因常年的勞作而略顯粗糙黝黑,但卻讓她倍覺溫暖,似乎能給她無盡的支持。
“小翠,你待我真好!”
“小姐是奴婢的小姐,是主子。奴婢不對小姐好,對誰好去!”樸實的話,聽在耳中卻十分溫暖,教琴心潤濕了眼眶。小翠見狀,忙怞出帕子替琴心拭淚,心下迷惑不解:她是否又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了呢?
“小姐,奴婢沒說錯什麼吧?”
接過小翠遞上來的帕子,琴心回她一個微笑:“你錯了,我也錯了。”
“小姐能告訴奴婢,奴婢錯在哪裏么?”
撫撫小翠細緻的臉頰,琴心道:“你的錯是忘了我說過不許自稱‘奴婢’,而我的錯……”她的錯,錯在自己的心給自己蒙住了。從出事那天開始,她把所有的人排除在心房之外,不論是爹娘,還是大哥、二哥以及三哥,她都沒了心去理他們。每日裏,從天微亮到入夜,她的世界裏只她一人和傳言已經去世了的連誠。別人的關心,她不知;腦中整日想着的,就是過去的片段。從初識連誠到他大鬧君府的每個片段,她都回憶過不知幾次。每想一次,便哭一次。到如今,她覺得一世的眼淚都已流盡了。曾經美好的景象,如今回想起來卻都變成痛苦,變成一種折磨,折磨得她的心都要碎了。那個時候,小翠也是這般地陪在她身邊么?也是這般安慰着她,關懷着她么?還有家中的父母兄長也是如此嗎?小翠平平常常的一句話卻讓她看開了許多。人真的挺奇怪。會在不經意中付出,也會在不經意中得到許多。
“如果我是你,該有多好。”語氣中,儘是羨慕,差些嚇壞了小翠。
“小姐是金枝玉葉,奴婢出身卑微,怎可與小姐相提並論?”
琴心輕斥道:“你又來了,別‘奴婢奴婢’地稱自己。”
“是,奴……”忙改口,“我明白了。”
“這就對了。我若是你,也生在農家,那反倒好些。”如果生在農家,或許遇不上連誠;如果生在農家,或許能遇上連誠。但她相信,有緣之人必能相遇,不論何時,不管何地。所以,如果生在農家,她定能與連誠相遇,定能與連誠做對平凡的農夫農婦,快樂簡單地過着日子。如果生在農家啊……知道是幻想,卻由不得自己不去想。
小翠偏過頭想了會,漸漸明白了琴心話中之意。憶起連誠公子的身份,如果小姐是農家女,就可以順利嫁給連誠公子,也不會像今天這副樣子了。
她記得,連誠公子上門提親時,老爺不屑的樣子。連誠公子是人人口中的大俠士,除強扶弱,在鄰縣有極好的名聲。但那又如何,在老爺眼中,他不過是一介武夫罷了,當下拒絕了婚事。不久,就傳來了連誠公子的死訊,說是在一場打鬥中,連公子他被人一刀刺入胸腹,生還的機會實在渺茫。如今一月無音訊,應該是凶多吉少的了。
“小姐,說不定老天有眼,連公子他還活着。”
“活着嗎?”琴心凄楚地笑了笑,“我每天是這麼期盼着的。可是,到如今,已經不敢有此等奢想了。”
小翠猛搖頭:“小姐,你可不能那樣想,連公子他吉人天相,一定會沒事的。”
“會么?”
“當然了,小姐,連公子他武動高強,不會那麼容易就受傷的,而且聽說那個什麼……嗯……”什麼呀,小翠暗暗敲了自己一記,這腦子要用到它的時候卻偏不靈氣!
“嗯?”琴心疑惑地望着小翠。
“哦,對了!”小翠興奮地說,“我想起來了,小姐。連公子的師父靈甲道人是名神醫,他不可能連自己的徒兒都不救的是不是?也許這會兒連公子他還在養傷,等過不了幾天,他就會來找小姐你了。”她也知道自己的話有些牽強,但若能教小姐重開笑顏,叫她做什麼她都願意。
連誠武功不錯,她是知道的,但──
“靈甲道人?”
“他是連公子的師父呀,小姐,你忘了嗎?”
她該知道嗎?努力想了下,記憶中似乎沒有這個人,一點印象也沒有,“我沒聽說過他。”
“小姐你一定是忘記了。想當初還是小姐你告訴我說,連公子的師父有多麼多麼的厲害。連公子當時也在場的。”
“可是……啊。”
馬車突然急停了下來,琴心差點跌了出去。小翠甩甩有些被撞疼的胳膊,過來把琴心扶正,並且在心中暗暗感謝老天,若再問下去,可要穿幫啦,她快頂不住了。
“小姐,你坐好,我出去看看。”她掀開布幔利落地跳下馬車,“君福,怎麼回……啊!”
她呆住了。
只見車道上平空多出兩個人來,皆以黑巾蒙面,全身都是黑的,兩人中,一人身材高大,另一人卻嬌嬌小小,身形仿似君琴心。兩人手中都握着三尺青鋒,與君福對峙。
這小路四下無人煙,連花草樹木也是稀稀落落的,怎會平空多出兩個人來,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黑衣人見小翠出現,忙對嬌小的那人使了個眼色。那人心領神會,提劍往車后而去,正是小翠下車之處。
君福見狀,忙提刀趕往,卻被長劍擋住去路,二人隨即打將起來。
嬌小的黑衣人不費力地把劍輕輕一挺,劍尖直指小翠咽喉,只差半分,呆住不動的小翠便要去見閻王了。他一手持劍,另一手正待掀開布幔──
“小翠,發生什麼事了?呀!”琴心正在此時出來,下一刻,另一把劍也已抵住她的咽喉。速度之快,是二人生平未見。
而小翠也已恢復知覺,見琴心也被挾持,驚叫道:“小姐,你沒事吧?”
“我沒事。”回小翠一個安慰眼神,轉而問向那蒙面人道:“你們想做什麼?”此等陣仗她並不是沒見過。與連誠在一起,有時也免不了見到眾人持劍打鬥廝殺。但連誠把她保護得很好,她從未有機會身處其中,更不用說讓人用一把薄刀挾持着她,危及她的生命。若在往常,她必定早已嚇得花容失色,但是現在,她不怕,真的不怕。連誠已死(她心下明白,這已是事實,自己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即使小翠說有靈甲道人,但她雖希望有此人,但是卻明白並無此人),她已生無可戀,如果此番枉死於此,也正好下黃泉與他團聚,以解她相思之苦。
黑衣人笑了笑,並未答話。琴心卻愣住了。此人手持雙劍,雖用黑巾蒙面,但笑起來,眼波流轉,笑意盈盈,真箇是動人心魄。有這麼一副眼眸的,怕是個絕色女子呢?卻不知為何要攔路劫人,或許是為財而來?
那一邊,君福三兩招之內已敗下陣來。手臂上掛了彩,卻不忘護主,“你們要什麼儘管開口,千萬不要傷害我們家小姐!”
黑衣人往琴心這邊瞟了幾眼,粗聲道:“把所有值錢的東西全部拿來,一件也不許剩,否則……”說到一半的話,往往最具威脅效果。小翠自車內取來值錢的對象與銀兩:“就這麼多了。”
琴心卻道:“我把首飾也給你們。”
正待脫下手鐲,那持劍抵住她的人卻道:“不用。”
琴心奇怪地望看眼前之人。如果說他們二人不是為劫財而來,為何又要小翠取來值錢之物?她不懂,眼前之人分明是女子,“姑娘你……”黑衣人伸劍往前移了半寸,堪堪抵住琴心咽喉。
君福見狀,大叫:“小姐,小姐……”他雙眼怒瞪身前之人,正待上前,“我與你們拼了……”
話未完,因為教人點中睡袕,身子一軟,便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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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醒轉,已不知過了多久。
捧着有些發暈的腦袋,君福四下望了一遍,車與馬都還在,獨不見那兩賊人和小姐小翠。他急了,搓着雙手,繞着馬車來來回回走了不下四五次,才恍然想起車內並未找過。急忙繞過車子,掀起布幔──
車內躺着的,不正是君琴心與小翠主僕二人么?
君福當下老淚縱橫,嘴裏不住喃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小姐沒事!”跪下對着天際叩了幾個響頭。待他擦乾眼淚,再仔細一看,就覺不對勁,“小姐,小姐……”
並無半點回應。
他顫着老手輕推小翠,“小翠,醒醒,小翠你快醒醒。”
仍無絲毫動靜。
他急了,忙放下布幔跳上車,嘴裏不斷地重複着:“找大夫去,找大夫去。”
馬車急馳在往戊陽縣城的道上。此處又是一片平靜,仿似剛才只是夢一場,只有遺留在地的黑色布巾記下了曾發生過的恍如夢境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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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陽縣城君府琴心園
大夫以最快的速度被請進君府替琴心診治,不知何因,小翠在半個時辰前已蘇醒過來,且完好無損的在房中照應着,琴心卻是昏迷至今未醒。
房內,鬚髮俱白的大夫正忙着為君琴心診斷。房外,君福也是老淚縱橫地講述着方才發生的一幕。
“老奴該死,讓小姐受傷,是老奴的錯,請老爺夫人責罰。”君福跪地不起。
君夫人在一旁手持絹帕,淚水不斷。君老爺越聽眉越皺得緊:“好了,好了,你快起來。”他雙手扶起老管家,“你已儘力保護小姐,沒什麼好怪罪的。”
“老爺……”
“好了,你也受了傷,下去休息吧。”忙喚來丫環:“送管家回房去休息。”
丫環扶着君福走了。君老爺對着陰沉的天氣長嘆一聲。君家這陣子還真是多事。一個半月前,為了女兒與連誠的事,鬧得全家不得安寧,琴心丫頭整日裏哭個不停。半個月後,又傳來連誠的死訊。這下可好,她不哭不鬧,安靜得叫人放心不下,整天提心弔膽,怕她有什麼想不開,這一月來,看着女兒一天天消沉下去,一日日憔悴下去,他的心也在痛啊。偏他與女兒的關係隨着日久也日淡,教他不知如何是好。今天琴心又出了不幸之事,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啊。如今,只希望老天保佑女兒能平安無事,那麼,他什麼也不會計較了。以後她愛怎樣便怎樣,他再也不加干涉了。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
“老爺,”君夫人怞怞泣泣着,“大夫到底看完病沒有啊?”
“不知道。”但是時間也未免太長久了些吧?會不會出什麼事了?君老爺心一驚,忙推開門,大步跨了進去。君夫人隨即跟了上去,仍不停地拭着似流不完的淚。
出來迎接的是小翠:“老爺,夫人!”
“小姐醒了沒有?”君老爺擔心地問。
小翠黯然道:“還沒有,蕭大夫還在診呢!”
“還在診?!”君老爺大吼如雷。瞧小翠安然無恙地站在自己面前,琴心卻在裏面生死未卜,君老爺就想不明白。
“小翠,你再說說發生的事!”
“哦。當時,我與小姐被兩個黑衣蒙面人用劍抵住了,君福早就被弄昏過去。我怕得要死小姐卻不怕,那兩人取走了所有的東西,臨走前不知灑了什麼東西,我只覺得眼前一黑,就暈過去,什麼也不知道了,等我醒來,已經在府里了。”話不知講了幾遍,老爺仍要問。也難怪,按理,她與小姐同時暈倒,為什麼她早早醒來,小姐卻仍昏迷不醒呢?
見老爺夫人一個面色凝重,一個猛在拭淚,小翠安慰道:“老爺夫人,小姐福大命大,一定不會有事的。”
“但願如此。”小翠的話,他也聽了快不下十遍,仍弄不通這其中的道理。沒理由同樣中了彌香,一個已經活蹦亂跳,另一個卻不省人事啊!喟嘆一聲,他拂袖步入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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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老爺趕到床邊,大夫聞聲轉過身子,朝兩人行了禮:“君老爺,君夫人。”
君老爺瞧着床上仍兀自昏睡着的琴心,不免擔心地問:“蕭大夫,我女兒她怎麼樣了?是不是……”他緊張地抓住老大夫的衣袖,“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呀,你說。”
一直小聲怞泣着的君夫人夫唱婦隨似的:“你診了這麼久,究竟診出個什麼沒有啊?”真正急死人了,她就這麼一個女兒,萬一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教她以後怎麼活呀!嗚嗚……
蕭大夫輕扯衣袖,道:“君小姐並無任何不妥。”
“那就好,那就好!”君夫人眉開眼笑的。
“無大礙?!”君老爺卻一把揪住蕭大夫的衣領怒瞪着眼前鬚髮俱白的大夫,“無大礙會昏迷這麼久還不醒?!你這個庸醫!”
“老爺,老爺。”君夫人忙安撫丈夫。
“哼!”放開蕭大夫,君老爺背轉身去不理這個庸醫。
蕭大夫整整衣裳,有些不太能適應。被人罵作是庸醫,這還是生平頭一遭。想他從醫五十載,看過的病人少說也是以萬來計算,雖說沒有令人起死回生之術,但是只要是尚有一線生機的病人到他手中,也是斷無性命之憂的。現如今,他這堂堂大神醫,舉國聞名的蕭應辰蕭大夫,卻被人冠以庸醫的名號,豈不叫人笑掉大牙?狠狠瞪了眼在旁掩嘴偷笑的徒兒,蕭大夫再三搖頭。若不是看在君家夫婦擔心女兒的分上,他早叫他們明白有眼不識泰山的後果有多麼嚴重!
“師父!”小徒斜眼瞄了君家夫婦一眼,悄聲道:“師父,我看哪,你再不把君小姐弄醒,咱們這回可要白來一趟了。”
“多嘴!”蕭大夫微斥道,見小徒扮個鬼臉退到一旁,他悠悠然開口:“君老爺,要令千金醒來倒也非難事。”話未完已自動退開三丈遠,以免稍不留神會丟了老命。
果不其然,聽到這話,君才爺“唬”地轉身,怒道:“那你還不快把她給我弄醒?!”這老匹夫存心耍他不成?
蕭大夫慢吞吞踱到床邊,從醫箱中掏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瓶子。瓶上並無任何標籤註明做何用途,只不過每隻瓶子的形狀和顏色都大不相同。只見他東挑西揀了會,從中挑出一個黑中帶紫,紫中帶紅的圓底細頸瓶,並且拔去木塞,把瓶口湊近琴心左右移動了會。
“咳、咳、咳!”
是君琴心的聲音!
君老爺喜上眉梢,趕蒼蠅似的把蕭大夫擠到一旁:“女兒,女兒……”君夫人則在君老爺身後努力地伸長頸子,希望能見着女兒。
蕭大夫苦着一張臉,躲在一邊涼快。“師父,你好可憐喲!”小徒取笑。他又瞪了徒兒一眼,順便捎上幾個白眼給“愛女心切”的君氏夫婦。
在床上昏睡了好幾個時辰的君琴心,在父母柔聲的呼喚與慈愛雙目的關注下,終於掀了掀眼皮……
“啊,啊,醒了,女兒終於醒了。”是君老爺略顯誇張的叫聲。蕭大夫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暗自希望下一刻君老爺不會把他的老骨頭給拆掉。
君夫人好不容易擠到一旁,可以瞧見女兒的全貌,就見琴心緩緩張開雙眼。她興奮地道:“女兒,你醒了,可教為娘擔心死了,我還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呢──”
“呸呸呸!”君夫人忙捂住嘴,與丈夫一同看向漸漸恢復神智的女兒。
君琴心睜開雙眼,迷濛的眼中透着初醒時的慵懶,卻也藏着不易教人察覺的靈動神采。她連眨了好幾下眼,瞧了瞧床頂上雕刻精美的圖案,似乎不知自己置身於何處。略略轉動有些僵硬的頭部,視線從床頂調向君氏夫婦──
“啊──”
叫聲足以掀破屋頂,震聾所有人的耳朵,也嚇得君老爺跌坐在地上,臉上的表情比琴心之驚恐,有過之而無不及。不及躲閃的君夫人可憐兮兮地被壓在底下,嘴裏咿咿唔唔地說不出話來。只有一旁的蕭大夫與徒兒忍住笑看着眼前這一幕。
聞聲的小翠驚恐地趕來,千載難逢地見到平日裏威嚴的老爺展現出有史以來最好笑的表情:帽子歪向一邊,嘴大張成圓形,雙目圓瞪,有些花白的鬍子呈四面八方散開狀。若不是此刻情況特殊,只怕她已笑到趴在地上三天三夜方能起來。
她驚叫道:“老爺,夫人,發生什麼事了?”忙攙扶起君老爺,拍掉他衣衫上的灰塵后,又立即去“拯救”奄奄一息的可憐被當作肉墊的君夫人。
待弄妥當,小翠才得以瞧見小姐。此刻,君琴心已坐起身子,擁着薄被縮在床角,秀美細緻的臉上慘白得無一絲顏色,眸中透着驚恐與迷離。
“小姐,你怎麼了?”她越接近君琴心,後者就越往裏退,“小姐,我是小翠呀……”努力關切她的小翠不明所以地被撥到一旁。才剛站穩,又來一股不明力量推她到了床尾。她不明就裏地看向始終在一旁不動聲色的蕭氏師徒,二人回她以同情的表情。
那股力量顯然是來自君老爺與夫人。君老爺不知何時已清醒過來,君夫人手上則又執了一塊手絹。
“女兒,你過來,不要怕,有爹在,沒有人再敢傷害你了。”君老爺露出自以為最和藹可親的笑臉,以免嚇壞了剛從惡徒手中逃脫的掌上明珠。然而,回答他的卻仍是一張除了怯意毫無其他表情的臉。
不過,琴心過了會倒是掀了掀嘴角,櫻唇低低吐出一句──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