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篇 最怕想不起他的樣子(六)
初十那天下起了大雪,紛紛揚揚的雪花將我內心垂死掙扎的那一線希望徹底掩埋。之前我已經結束錄音工作回到了湘北,陪家人一起過的年。祁樹禮初三來我家拜了個年就回了長沙,至始至終沒跟我說一句話。不過兩天後他還是派人給我送來一堆補藥,大多是美國帶回來的。
對於我要去日本的事情,他的態度很明確:“我不會帶你去日本,帶你去別人不會說你是瘋子,會說我是瘋子!
他拒絕得很徹底,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這倒符合他一貫的風格,做事從不留餘地,乾淨利落,絕無後患。所以我並沒有太過央求他,我了解他的為人。只是我不甘心啊,耿墨池到現在都恨着我,就算我即刻進墳墓,或者他也進墳墓,那我們之間的誤會也會跟着一起進墳墓,這不是我要的結果,也不應該是這個結果,我必須當面跟他解釋清楚,我怎麼樣死掉都可以,就是不能帶着他對我的怨恨進墳墓。
而更可怕的是,我竟然快想不起他的樣子,越深刻地去想念一個人,那個人的樣子反而越來越模糊,無論我的記憶如何追趕,還是趕不上他漸漸遠離我夢境的速度,我絕望,無比恐慌,我怕我會跟安妮一樣,會在追趕記憶的時候徹底丟失記憶,象刪除文件一樣的刪除這段記憶。這太可怕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家人都睡了,我一個人在院子裏徘徊,白天下了一天的雪,地上的積雪很深,院子裏兩棵棗樹的枝丫都被壓彎了,刺骨的寒風無情地刮著我的臉,我居然也不覺得冷,腳下踩的是雪,心卻象托在火上烤一樣。
墨池啊,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嗎?一念出他的名字,我更加迷亂無措,無法遏制的悲傷,感覺自己又象從前那樣靈魂出了竅,看看四周,站在家門口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恍惚間,我看見自己在空曠荒涼的心田裏肆意狂奔,不顧一切地驅遣着記憶,呼喚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在哪兒呢,黑沉沉的原野吞沒了我的聲音,感覺不僅是隔着世界,還隔着時空的距離,那臉那心,越發的模糊不清,我在夢裏已經徹底尋不到迷失了方向的記憶……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發起了高燒,又開始咳嗽,這一次來勢兇猛,吃過早餐家人都出去拜年的時候,我起床彈琴,一邊咳一邊彈,突然胸口一陣劇痛,一口鮮紅的血噴在了黑白琴鍵上。
我又被送到了醫院。
但是我的意識很清醒,好象一生都未這麼清醒過,我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我要去見一個人,一定要去見他,就算我要久別於人世,也要看他一眼后再入土,我知道我最終將從這個世界飄然而走,飛到另一個世界去尋求解脫,我怕在那個世界迷路,等到有一天他也去的時候,我會記不起他的樣子!
我逃跑了,一個人跑出醫院,上了火車。當我一路跌跌撞撞,摸到彼岸春天的時候,已是深夜,我象個幽靈似的敲開了近水樓台的門,開門的是保姆,我的樣子顯然嚇到了她,連忙驚慌失措地奔上樓通報主人。祁樹禮一邊繫着睡袍一邊走下樓的時候,我已經癱在門廳咳成一團了。他跑過來抱住我的時候,我一把抓住他,半個身子都泅在了他身上,象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帶我去日本,帶……我去日本吧,求你了,我求你了……”
象施了魔法般,祁樹禮一下就被定住了。沒了聲音,他的神情整個都變了,剛才在樓梯上見到我時激動的情緒蕩然無存,就像一條奔騰喘急的河流突然滲入一片沙地,聲息全無。
“你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帶你去!”好半天他才冷酷地說。
“不,不,你聽我說,”我箍着他的臂膀,突然不咳嗽了,表達異常的清晰,“你帶我去日本,我只去見見他,看他一眼就回來,然後我跟你去美國,一輩子都不再回來,一輩子跟你生活,我會徹底的死心,我發誓再也不會想他,將他在我的心底徹底的埋葬……”
“你為什麼一定要去見他?為什麼?”
他一把推開我,揮舞着雙手咆哮如雷:“你究竟是鬼迷了心竅還是怎麼著,你見了他又能解決什麼問題,治得好你的病嗎?救得了你的心嗎?你如果想死有很多種方式,一定要這樣去死嗎?一定要我去送你死嗎?告訴你,我做不到!就算你真的要離開這個人世,我也無法改變老天的安排,我只能忍痛接受,將你深深的永遠的埋葬在我的心底,聽清楚了,是我的心底!而不是讓你死在他的面前……”
突然,他說不下去了,因為我又快呼吸不上來了,“你怎麼了?”他扶住我問。我沒回答他,掙扎着站了起來,象個酩酊醉漢,腳步零亂地走向他,再一次拽住他,揪住他睡袍的領口死不鬆手:“樹禮,你真的不問問我為什麼要去見他?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因為我已經忘了他的樣子,越想他就越記不起他的樣子,他在我的記憶里只剩個模糊的輪廓,我好害怕,我怕有一天進了天堂會找不到他……樹禮啊,無論你多麼恨他,畢竟在這個世上我愛過他,得不到他的愛,不能跟他廝守我都不去想了,我已經屈服於命運了,活着請讓我死心,死去請讓我記住他的樣子,所以無論我的命運怎樣,我都必須見他,見了他,我會從此安靜地生活,或者平靜地死去……”
心裏好痛啊,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胸口痛得無以復加,已經分不清是身體的疼痛,還是真的心痛,只能抽縮着身體,想壓抑住胸口的一注熱流,卻壓抑不住,隨着一聲劇烈的咳嗽,又是一口鮮血噴涌而出,祁樹禮的白色睡袍上綻開一抹慘烈的鮮紅……
“考兒!”
他叫了起來,扶住我向下滑的身子,“考兒,你怎麼了,老天爺啊,你到底要把她怎麼樣,考兒……”他抱起我,象抱一個無力的孩子,聲淚俱下,“我答應你了,考兒,我答應你……帶你去日本,是死是活我都帶你去,別離開我啊考兒,求你別離開我,睜開你的眼睛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