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1)
三天後的下午。
“葉小姐,這個風格會不會太冷硬了。”
站在裝修完畢的店裏,翠西環顧四周,獃獃地問。如果不是她知道,這裏將會是高級定製女裝的旗艦店,她會覺得自己走錯了地方。放眼望去,幾乎全是乳白色的羅馬柱和黑色的大理石,如同冰冷的殿堂,美雖美矣,卻堅硬一如男人的世界。
“很好。”
每個細節都跟設計圖上一模一樣,葉嬰點頭說:
“翠西,辛苦你了。”
“可是,葉小姐,”追上葉嬰走向店門口的腳步,翠西不安地說,“我們的顧客都是女性,您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她們會喜歡這樣的店內裝修嗎?”
昨天她去看了森小姐的那家店,也是剛剛裝修好。淡淡粉色的柔美風格,走淡雅的懷舊古典風,如同一位美麗矜持的公主,櫥窗內鋪滿閃亮的粉色水晶,閃爍夢幻得令人心醉。
“會喜歡的。”
葉嬰頭也不回地說,大步離開。
“葉小姐,葉小姐……”
手足無措地又追着喊了幾句,翠西最終只得獃獃望着她消失的背影,擔心極了。
“果然是很女王啊。”
弔兒郎當地躺坐在黑色皮椅里,喬治穿了一件黑色紅花絢爛之極的襯衣,他撥弄着下唇的黑瑪瑙唇環,懶懶地笑。
“喬治,”翠西惶惶不安地扭頭看他,“這種風格,萬一顧客都不願意進店怎麼辦?”
“你看她有一丁點擔心的樣子嗎?”喬治吹個口哨,“既然她自信滿滿,你不如就拭目以待吧。”
“……”
望着玻璃櫥窗外行人熙攘的街道,翠西嘴唇蠕動了下,仍舊不安。
夏日的空氣,潮濕悶熱。
“這是開張典禮儀式上,已經確定將會蒞臨的明星和各界名流的名單,”助理遞上一張密密麻麻寫滿名字的紙頁,又遞上一份文件夾,“這是重新擬定的廣告投放計劃,請您過目。”
森明美接過來。
她細細地看了一遍,點點頭,又傳給手邊其他的設計師們傳看。耳邊是設計師們不時的討論聲,森明美抬頭望向窗外的天色,有陰雲漸漸堆積在天空,像是要下雨了。
今天是第三天。
如果那個女人還不離開謝宅……
森明美冷冷抿緊嘴唇。
司機為葉嬰打開車門的時候,幾滴雨珠從空中落下,滴落在她潔白的手背,印出微涼的濕痕。
“葉小姐,去哪裏?”
坐回駕駛位,司機恭敬地問。
只這一眨眼的時間,天色就陰了下來,空中佈滿密密斜斜的透明雨絲,像一根根沁着涼意的針。葉嬰低頭看看腕錶,才是下午四點半,她沉吟片刻,說:
“去薔薇西點屋。”
雨越下越密。
越璨從辦公桌前站起身。像每個雨天一樣,他的心情都會變得煩躁,彷彿有什麼在重重地壓着,喘不過氣。暴雨或者雷雨都要好些,最怕這種默然無聲的細密雨絲。
就像是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就像是沒有盡頭。
就像是一根根的針。
連綿不絕地落下,扎在心底那早已潰爛的地方,他以為那些神經已經麻木死去,卻又翻出鮮紅的血肉來,痛得喘不過氣。
“大少。”
總裁辦公室的門被敲開,俊秀少年謝灃神色古怪地走進來,似猶豫了一下,走近越璨身旁,稟告剛剛得知的一些情況。
越璨神色大變,厲聲問:
“什麼時候?!”
“……應該就是現在。”
細密的雨絲結滿車窗的玻璃。
葉嬰伸出手指,緩緩擦掉玻璃上白色的霧氣,手指劃過,再劃過,玻璃上的濕氣被她的指尖畫出一朵薔薇。
…………
……
“這是第一夜的薔薇。”
左手把小小的她抱在懷裏,父親用右手在西點屋的玻璃上畫出一朵薔薇花,氤氳着外面雨幕的濕氣,那朵薔薇花如同剛剛綻放。
小時候,父親常愛帶她去那家西點屋。
因為那家店叫薔薇,父親甚至興緻很高地幫店家設計了旗徽,底紋是紅白格子,中間是綻放的粉色薔薇花。父親愛吃那家的紅豆麵包,說小時候祖母熬的紅豆就是這個味道。
父親握着她的手指。
幫她在玻璃上畫出一朵同樣的薔薇。
“第一夜的薔薇,雖然還沒有完全綻放,卻是最新鮮最有靈氣的。”父親的懷抱中有濃濃的煙草味,青色的鬍鬚總是扎得她的臉又癢又疼,父親握着她的小手,繼續又畫著一朵,“你出生的那晚,窗外忽然間盛開了大片大片的粉紅薔薇花。爸爸覺得,小薔薇長大以後,一定會有無比才華和靈氣,成為爸爸最棒的作品。”
……
那時候,父親總是買兩隻紅豆麵包,一隻給她,一隻他自己吃。父親最喜歡吃紅豆麵包,有時在設計室連夜工作,累得什麼都不想吃,也會吃掉她偷偷跑出去為他買回來的紅豆麵包。
那是父親最喜歡的。
即使在那段污穢不堪的歲月中,只要買到一隻紅豆麵包,放在父親的靈前,她就可以平靜好幾天。
而後來。
被關進少管所,深夜裏她睡不着,坐在床鋪上,經常整夜整夜獃獃地想。這樣久沒有去買父親喜歡的紅豆麵包,父親會不會傷心,會不會以為,她已經忘記了。
……
…………
雨霧的濕氣漸漸模糊了車窗上的薔薇花,葉嬰默默哈了口氣,用手指擦掉它。道路上已積了一些水,車輛匆匆地開着,行人匆匆地走着,她閉上眼睛,睏倦地靠在車窗上,雨絲隔着玻璃透過冰涼的濕意。
…………
……
“如果三天後,你還不離開這裏,我就會把你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
……
“那晚,瑄握住了我的手。”
夏夜的花園,森明美憐憫地說:
“你不會真的以為,瑄是喜歡你的吧。”
……
…………
三天來,森明美的那些話歷歷都在耳邊。
這三天,森明美也幾乎不再給她任何靠近越瑄的機會,無論吃飯、散步、復健,森明美都親自陪在越瑄身旁。到了晚上,森明美更加不容許她進入越瑄的房間。
而越瑄——
越瑄並沒有拒絕森明美。
黑色賓利行駛在瀰漫著雨霧的道路上。
細密如針織的雨霧,將一切籠罩得白色茫茫,遠遠的,大片大片的車輛緩緩行駛着。更遠處,過了一個街區,再更遠處,又過了一個街區——
彎過一個轉角——
銀白色的蓮花跑車疾馳而出!
在濕滑的街道上,衝破雨霧,雨刷瘋狂地搖擺,越璨緊繃著面容,一手死死握緊方向盤,一手急促翻找着手機的通訊錄。沒有!沒有!除了存着那張巴黎時她親昵依偎在越瑄身邊的照片,一切有關於她的信息全都沒有!
“葉小姐離開了銀座廣場!”
耳機里,謝灃的聲音也有些慌張:
“對,就是坐着那輛車離開了!但是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回謝宅的道路上也沒有!司機聯繫不上!葉小姐的手機沒有開!”
去了哪裏?
她會去哪裏?!
胸口翻湧着欲要裂開,雨刷瘋狂地回擺,越璨死死握緊方向盤,踩下油門,白色跑車瘋狂地在白茫茫的雨霧中超過一輛車!再超過一輛車!尖銳的鳴笛聲響滿整條道路!
雨幕將落地窗的玻璃蒙成一片白茫茫。
聽到手下的敲門聲,謝平腳步很輕地走過去,不想吵醒正在睡眠中的越瑄。整潔的大床上,越瑄睡得並不安穩,他額角有汗,呼吸急促,眉心緊緊地皺着,彷彿被噩夢魘住了。面容蒼白,越瑄輾轉着喘息,突然身子巨震,他猛地睜開眼睛!
“二少?”
剛剛走到門口,開始聆聽手下彙報的謝平急忙回首探看。
“阿嬰回來了嗎?”
窗外,雨聲密如鼓點。越瑄皺眉問,胸口有種揪緊的郁痛,剛才的那個噩夢讓他無法釋懷,就像有什麼不詳的事情將要發生。這一刻,他想見到她,他想立刻見到她!
雨濕路滑。
“砰————!”
突然車身劇烈地顛簸,葉嬰的身體一下子被拋起來,重重撞在車窗玻璃上!她痛得捂住額頭,粘稠的鮮血順着手指淌下來,吃力的睜眼望去,前面的司機滿額是汗,他雙手顫抖地握緊方向盤,一遍遍試圖嘗試着讓車停下來,回頭對她急聲喊:
“葉小姐,剎車壞了!”
“砰————!”
還沒坐穩,又是一次劇烈地撞擊,葉嬰的額頭幾乎是撞到了玻璃同樣的位置,鮮血如同迸開了一般,奔淌下來,一片血紅地模糊住她的視線。
又是……
剎車壞了嗎……
心底嘲弄地想着,頭部陣陣的疼痛和眩暈令她難受得想要嘔吐,勉力望出去,她看到這是一個繁華的十字路口,正是紅燈,前面停着好幾輛車,這輛黑色賓利卻失控了一般,徑直歪歪扭扭向前沖!
“茲————!”
刺耳的刮擦聲,失控的黑色賓利驚險萬狀地衝過前面的一輛車!又擠過一輛車!“笛————”、“笛————!”一聲聲刺耳的鳴笛聲撕破雨霧、前方的車輛驚恐地躲閃!鳴笛聲、喊叫聲、詛咒聲響成一片!
“砰————!”
即使綁着安全帶,即使葉嬰已經彎下腰,將自己緊緊抱成一團,那巨大的衝力依舊使得她整個人如同被甩出去一樣,重重撞在前面的座位上!血流滿面,她痛得彷彿整個人被堵住了!
“砰————!”
又將堵住最前面的一輛車撞得斜滑出去,黑色賓利歪歪扭扭、驚險萬狀地沖向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
遠遠的,最後一絲血色從越璨的唇上褪去!
即使猜到了她可能會去哪裏,即使已經看到了那輛黑色賓利,然而擁堵在前面混亂不堪的車輛卻將他困在這裏,眼睜睜地看着一切發生!
越璨顫抖着推開車門。
像是一切都被按下了消音鍵,在混亂不堪的車陣中,他狂奔向那輛黑色賓利!白茫茫的雨霧裏,黑色賓利彷彿狂海中的一葉小舟,在車流湍急的十字路口中,掙扎着試圖閃過那一輛輛向它直衝過來的車輛!
如同是黑白的默片。
如同是怎樣也醒不過來的噩夢。
雨霧中,越璨嘶吼着,沖向十字路口!
絕望將他的心臟撕碎,這正是那一遍遍的噩夢,他狂奔在白茫茫濕潤的密雨中,他看到了那片血腥,他看到了那將是地獄,他用全身的力量嘶吼着,想要阻止,想要拉住她,可是,他無法趕到她的身邊,無法阻止她,無法保護她,甚至就連她身上的血,也無法幫她擦掉……
六年前,他丟下了她。
是他親手將她推進血腥、推進地獄……
六年後,他只想她能遠離!
所有的事情,他都會替她去做!他只想她能平靜地、平安地生活,哪怕是在遙遠的國度,哪怕她完全忘記他。復仇是惡魔,會把人的靈魂也吞噬,會像在泥潭中,越陷越深。他已留在那不見天日的最底層,他已無法掙脫,他只,但願她能快樂……
“砰——!”
“砰——!”
“砰——!”
驚險萬狀地擦閃過一輛輛迎面而來的車輛,鮮血流滿葉嬰的面頰,在車內連續地被撞來撞去,劇痛如同將她撕裂了般,用最後一絲力氣抬起頭,她看見的卻是——
一輛重型卡車已近在咫尺!
甚至可以看到卡車司機那驚恐大睜的雙眼!
“砰————————!!!!!”
爆炸般的白光!
在死亡的黑暗與劇痛徹底將她攫走之前,葉嬰恍惚地記起,曾有一雙手臂緊緊抱住過她,將她緊緊箍入那人清冷的懷抱,那人是病弱的,是比她還要不堪撞擊的,卻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她……
而她……
好像還沒有真正對他說過一聲感謝……
“砰————————!!!!!”
重型卡車碾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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