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例銀(一)
“療寒以熱葯,療熱以寒葯,飲食不消以吐下藥,鬼注蠱毒以毒藥,癰腫創瘤以創葯,風濕以風濕葯,各隨其所宜…”身着嫩黃色對襟小褂的薛婧萱手執《神農本草經》有些生澀地讀着,瘦小的身子正襟危坐,稚嫩的小臉不時蹙眉思索。
冰菊掀開珠簾進門時,瞧見薛婧萱整個人又陷入醫書不可自拔,便微不可見地搖搖頭。
自從四年前村西的彥大夫將薛婧萱的病治好后,薛婧萱便開始對醫術有了興趣,還與冰菊商量着要去跟彥大夫學醫,冰菊自是不同意。
雖然薛婧萱如今被送到了鄉下別院,但到底是官家小姐,若是跟着鄉下土郎中學醫,閨譽必損,冰菊也是考慮到這點才未曾同意。
但薛婧萱自到別院后便不多話,平日裏文文靜靜,可為著學醫倒是轉了性。
幾次瞞着冰菊偷偷地往彥大夫的小木屋跑,這樣一來二去,彥大夫也被薛婧萱的執着所感染,答應了薛婧萱跟着他習些醫理。
到如此地步,冰菊也不忍扼殺薛婧萱的這番愛好,只得同意薛婧萱前去學醫,不但每次陪同薛婧萱前去,還特意為薛婧萱找來斗笠戴上,且細心地在斗笠邊緣縫上一層從舊衣上撕下的白色輕紗,用以遮擋面容。
“姑娘,劉嬸家的猛子小哥今日送來了兩條魚,今晚咱們可以吃頓豐盛的晚餐了。”話畢,冰菊便將藏在身後的兩條魚拿了出來,在自家小姐眼前晃了晃,“姑娘,這魚還新鮮着呢。猛子小哥說是一撈上來便給送過來了。”
只見兩條又肥又大的鯉魚分別用兩根草繩穿過腮幫子綁着,不時地掙扎着擺動尾巴。
聞言,薛婧萱放下手中的書,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兩條苦苦掙扎的魚兒,嘴裏念叨着,“冰菊姐姐,魚兒被這草繩綁着,定是很疼,咱們放了它們好不好,將它們放回河裏去。咱們還吃平日裏吃的玉米糰子配青菜米粥,好不好?”
冰菊溫柔地撫了撫自家姑娘的頭,嘆口氣:“咱們姑娘真真是心善,但是您要知道,漁夫能捕到這魚一次,就能捕到第二次,若是咱們放回河裏,這魚也難逃再被捕的命運。”
何況這魚也是冰菊給了銀子買的,在別院生活本就不易,若是將魚放生,豈不白白浪費了銀子。
抬頭瞧着自家姑娘瘦弱的身軀,已經十歲卻比同齡人矮上一大截,好似風都能吹倒一般,一張臉除了眼睛炯炯有神外,其餘部分皆呈現出一股子病態,蒼白柔弱,連髮絲都枯黃無光澤。
好在姑娘跟着彥大夫學醫后,彥大夫便時不時地為她把脈,送些藥材,囑咐冰菊偶以葯膳溫補,慢慢為薛婧萱調理身子。
但無論如何,姑娘如今相較於四年前倒真是好了不少,想着四年前,冰菊便生生打了個寒顫。
冰菊剛被送到別院的時候,正是薛婧萱病得最重的時候,圓圓的小臉已然瘦得削尖,滿臉的痛苦之色,身上亦長滿了疹子,發著高熱,全身火紅,說著胡話。
一旁的丫鬟奶娘早已嚇得噤了聲,一見冰菊來了,便吵嚷着要走。
冰菊攔着,但丫鬟和奶娘卻拿出了賣身契,說是因為她們伺候六姑娘大夫人特意給的賞賜,隨後便草草收拾包袱匆忙離去。
連一向沉穩的冰菊都氣急,狠狠罵了幾句,若不是老夫人將自個兒派來,六姑娘豈不是更要遭罪。
隨即開始慶幸這奶娘和丫鬟還算有點良心,至少還等到了自己來才離開。
那次大病終是傷了根本,打那后,姑娘便越發消瘦,愈加柔弱,多是躺榻上,偶爾起身走上兩步,都要喘上幾口粗氣。
如今,經過一番調理,好歹有了些精氣神兒,能隨處走動。
思緒轉回,冰菊面露欣慰之色,但轉念又想如今都過得這般艱苦,姑娘還不忘可憐兩條魚兒,冰菊也不知是該高興姑娘溫柔善良還是難過姑娘如今都十歲依然不知人情世故。
說到玉米糰子,冰菊不禁滿臉愁容,想起今早做飯時看到米缸和麵缸都已見底,不知還能維持幾天。姑娘好歹也是薛府長房的小姐,雖是庶出,但到底是正正經經的主子,如今卻在別院過着平民一般的日子。
未來別院前,冰菊也是聽說過別院的。薛府別院不少,聽說也都是有好些良田的大莊子,但真看到莊子,冰菊卻被嚇了一跳,這哪是大莊子,分明是個破舊的小院,看院子的是個佝僂着背的大爺,一問才知,這個莊子下的良田近兩年不知何故,竟再也種不了莊稼,長工們也都走了,只剩下他留下看守莊子。
好在那時莊子裏還有些存糧,冰菊倒也未曾為吃食擔心過,加之薛婧萱剛到別院時,也是帶了一些銀兩首飾的,也就從去年初開始,存糧吃完了,只得用薛府送來的一點例銀和當初帶來的銀兩首飾換些吃食。
看莊子的老大爺身體又不大好,去年年底突發疾病去世,冰菊和薛婧萱又想着法子請人處理了後事,花去不少銀子,如今冰菊身上也僅剩五百銅錢。
“姑娘,如今咱們吃食已不多,您的身子又這般虛弱,該是吃點魚肉補補身子的。”隨即又溫柔哄道,“姑娘,您可一定得好好養身體,將來健健康康的回到府里見老夫人和錦姨娘。若是瞧見您身體虛弱,老夫人和錦姨娘不知會多心疼呢。”
“冰菊姐姐,祖母為何不接萱兒回府,是否萱兒不夠優秀,比不上府里的幾位姐姐。”薛婧萱睜着一雙澄凈的眼睛,臉上滿是悲戚。
冰菊也面露疑色,“奴婢也不知何時能回府,”但見婧萱越加悲戚,眼底逐漸泛紅,忙又道,“姑娘放心,老夫人可疼你了,您只需乖乖吃飯,將身子養好,很快便會有人來接您回去的。”
薛婧萱聞言神色一松,揚起一抹溫柔的笑意,“嗯,萱兒定將身子養得好好的。”
冰菊鬆了口氣,忙又笑道,“奴婢看到院子裏的柑橘樹開花了,整個院裏都是一股子清香味,想必今年柑橘又能有個好收成,到時奴婢便可以去村子裏換吃食了。”
說著,冰菊提着兩條魚便往廚房走去,心裏琢磨着今日先取點魚肉做魚湯,剩下的用鹽腌制好,又能放好些日子。
不過才走幾步,院子裏大門便“砰砰”直響,那敲門聲又急又響,冰菊顧不了許多便提着魚小跑着前去開門。
門栓剛一拉開,冰菊便被一陣大力震得生生退了好幾步。不待冰菊穩住步子,一人影便衝到冰菊面前,抬手便給了冰菊一個耳巴子。
這人卻是專為別院送例銀的蕭婆子。
“你個死妮子,老娘敲門敲得手都疼了才來開門,膽子可不小啊,我看你是不想要例銀了吧。”蕭婆子囂張地眯着眼,卻不想看見冰菊左手提着兩條魚,“喲,敢情冰菊姑娘和六姑娘吃得這般好,看這魚多肥啊。”
冰菊早已習慣蕭婆子的嘴臉,忙後退兩步,謙恭地道,“勞煩蕭嬤嬤這麼遠趕來,麻煩您將例銀給奴婢吧。”
蕭婆子從袖子裏摸出一袋銀子,在手中顛了顛,“老娘瞧着你們日子過得倒是如府里一般,想必這例銀全給了你們,你們也用不完,老娘便幫你們分擔些。”說著便從錢袋中拿出一半,剩餘的才扔給冰菊,然後滿臉嫌棄地看了下院子便轉身打算離去。
冰菊倒是已經習慣了蕭嬤嬤這般做派,初時也反抗過,但沒有任何成效,反倒將蕭婆子惹急了,私吞的例銀越來越多。
漸漸的,冰菊亦不再反抗。
“蕭嬤嬤,還請您稟告老夫人,六姑娘的病已大好,請老夫人派人接六姑娘回府。”見蕭婆子要離去,冰菊又說出了已經說過不下百遍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