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御花園中的鬧劇,似乎並沒有影響到皇太后所居住的壽康宮的寧和。
壽康宮裏的宮人各自安安靜靜地做着手中的事情,展寧與溫茹一道,在素錦的帶領下,安靜地穿過宮中廊道,最終在壽康宮最西面的小佛堂外停了步。
此時天色已暗,橘黃燈火從佛堂里透出來,灑在青石台階之上。
一道傳來的,還有朗朗的誦經聲。
那誦經聲聽不大真切,溫茹不由小聲問素錦,“太后可是在誦經?是否等一等再通傳?”
“不必。太后吩咐過,夫人來了,只管直接進去,她等着夫人。”素錦與溫茹柔柔一笑,搖了搖頭。本來只有七八分的秀麗容顏,因這笑籠罩了一層溫婉柔光,讓人瞧來很是舒服。
展寧的視線在素錦與溫茹身上打了個來回,突然覺得,這兩位給人的感覺很是相似。
太后寵愛溫茹,又將素錦收在身邊重用,想來是挺喜歡這一類溫婉大方的女子。
在進宮之前,溫茹便與展寧說了些太后的喜好,零零種種下來,展寧對太后喜好的女子,大概有了些印象。
聰慧卻不張揚,溫婉但不怯弱,懂事而不刻板。
這樣的女子,很適合在宮中生存。
但平心而論,展寧的性情,與這幾點要求並不相符。她知道,自己給人的觀感,其實是有些冷清自傲的,而這種冷清自傲,較昌盛長公主或溫茹的性情更引人注目,卻不如她們容易惹人討喜。
因此,在隨溫茹進入佛堂的短短一段路上,展寧心裏有些糾結,是否該儘力斂一斂本身的冷清氣質,裝得和順乖巧一些。但皇太后那樣的人,只怕早就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她在她面前裝模作樣,會不會適得其反?
展寧心中思量,步子便放得稍慢了些。溫茹也不知是因此覺出了她的擔心,還是巧合,她稍稍慢了半步,等展寧跟上來后,小聲與她說了一句,“無須擔心,你平素如何,今日見了太后,仍是平素的樣子就好。”
景帝和汝陽王都已入中年,皇太後作為兩人的生母,年紀自然不算輕。
不過她出自世家大族,伴隨先帝一生,又將親子扶上帝位,這個梁朝最尊貴的女人,本身相貌秀美,又保養得到不說,通身的氣度更是常人拍馬也趕不上的。
展寧見到她的時候,雖然心中早有估量,也還是為她面相的年輕吃了一驚。
“太后,夫人和靖寧侯府的小姐到了。”
素錦與太後行禮通報之後,便站到了皇太后的身後伺候。
溫茹與展寧也依禮與皇太后問了安。
皇太后瞧起來至多不過五十歲,眉眼之中依舊可以瞧出年輕時候的風華,她帶笑的目光淡淡掃過溫茹與展寧,看似溫和可親,卻讓人不敢輕視。她先拍了拍身側的一個座位,與溫茹笑道:“阿茹到了,來,坐到我這邊來。”
溫茹依言坐了過去。
之後,皇太后又看了看展寧,面上仍然帶着笑,目光里卻少了看向溫茹時的慈愛,多了些許審視。
展寧心裏有些忐忑,不知皇太后對自己觀感如何,面上倒裝作一派淡然的模樣,淺淺笑着接受皇太后的打量。
皇太后帶笑看了她一陣,終於開了口,卻是先問了溫茹,“阿茹,這就是你收的義女?瞧起來倒是個聰明的孩子。”
“聰明的確聰明,還很乖巧貼心。前段日子還費盡心思替我和仲衡尋了一套前朝趙熹的孤本,太后您是沒瞧見仲衡那樣子,歡喜得飯都顧不上吃,就捧着書看去了。”
溫茹笑了接過話,順着太后誇了展寧兩句。
“倒也有心。”皇太後點了點頭,邊讓旁邊的素錦與展寧看了座。待展寧落座后,她突然問展寧道:“你叫阿寧對吧?聽說今日御花園的宴上,你替北漠心玉公主奏了一曲《蕭關辭》,這首曲子,女孩子家彈得好的並不多,不如彈給我聽聽?”
聽太后話里的意思,她對御花園那場宴席之上發生的事情,顯然已經知曉。
她一不問心玉公主為何點展寧撫琴,又為何在場中劍指展寧,二不提宴上刺客被展寧喝破一事,三更不問展寧有關嚴豫抑或林輝白的半點事情,單單要聽展寧撫琴。
展寧心中猜不透太后的意思,這種情況下,與其自作聰明抑或束手束腳,倒不如坦坦然面對。於是她也不推辭,只與皇太后道:“只恐琴音粗劣,污了太后的耳朵。”
皇太后笑笑,“我也只是隨便聽聽,你更不必過謙。”
素錦做事機靈,皇太后的吩咐才下沒多久,她立馬便招人送了琴來。
琴案旁焚香裊裊,展寧凈了手,正襟危坐案前,緩緩將一曲《蕭關辭》奏了出來。
她的琴技上佳,心性又堅韌剛強,與這首琴曲之中的鏗鏘相得益彰,一首曲子下來,皇太后看向她的目光似乎比之前和氣了幾分,也毫不吝嗇地贊了幾聲好。
因為心繫嚴恪的關係,展寧心中難免患得患失,這會後背微微有些濡濕,但觀皇太后神色,她心裏也比之前略略放心了一些。
一曲終了,皇太后讓人收了琴,又與展寧說了會話。
話里起初都是些尋常的事情,無非問問展寧幼時讀書、年少習作之類,待末了,皇太后卻突然話鋒一轉,與展寧提起前往江南的展臻來。
“我聽陛下說過幾次,你這位兄長雖年少,眼界卻來得不一般,江南百年水患若能止於他的手,可謂是功在千秋的一件大喜事。”
“家兄自小潛心水利之事,此番初入朝堂,便能得陛下信任,一來一展所長,二來為江南百姓謀福利,是家兄乃至整個靖寧侯府的福分。”
展寧答得謙遜,卻也肯定展臻的才幹,既不過分謙虛,也不至於虛偽,太后聽來微微一笑,沒有在展臻的話題上再深入下去,反倒挑了當日呈上去那封治水策中的幾點,與展寧探討起來。
那治水策本就是展寧所擬,展寧如何不知?
她借口跟在展臻身邊耳濡目染,正正經經與皇太后應答了一番,這一首曲子談下來,又這一番話說下來,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
皇太後面相年輕,但年紀到底大了,不能熬得太晚,又與溫茹說了兩句話,便讓溫茹與展寧出宮去。
她未有片語之言提及展寧婚事,只是在展寧離開時,讓素錦取了一隻玉釵來,作為給展寧的賞賜。
出了小佛堂,被夜裏的風一吹,展寧只覺背心濕漉漉的,又冷又黏膩。
皇太后今日的表現,對她似乎還算滿意,可她心裏總不踏實。
畢竟心玉公主在宴上鬧一出,單單挑她找碴,落在旁人眼裏,多半都會有些疑心。即便後來被行刺一事壓了過去,但若皇太後有心,仔細探查,查出什麼蛛絲馬跡,那可就麻煩了。
她與嚴恪前途堪憂是一出,她與嚴豫之間真被認定有什麼糾葛,那已被林家退過婚的她,要想登汝陽王府門,只怕是白日做夢。
溫茹瞧出她的心神不寧,笑了笑低聲安慰她道:“阿寧,我瞧太後娘娘的意思,對你還算喜歡,你別太擔心。如今時辰不早,阿恪恐怕還在等着咱們,且先去見了他再說。”
展寧回了溫茹一個笑,謝過她的寬慰。兩人一道又走了一陣,剛出了壽康宮,卻與迎面而來的一個人碰上了。
來人並不是展寧和溫茹以為的嚴恪,而是令展寧避之不及的嚴豫。
展寧本不願理會,與溫茹一道同嚴豫簡單打個招呼后,便想插身而過。
卻不想兩人錯身之時,嚴豫喚住了她,“阿恪讓他父王喚了去,你一時半會只怕等不到他。不如等一等,讓我送你與溫姑姑回府去。”
展寧腳步稍滯,面上表情微微一僵,但很快便恢復平常,“王爺說笑了,我自與義母一道回府,無需勞煩你。”
展寧的拒絕其實在意料之中,但嚴恪仍然禁不住冷笑了下,“阿寧,你以為,你能與我裝一輩子的傻,還是以為你能躲我一輩子?”
當著溫茹的面,嚴恪把話挑得這般明了,展寧面上有些尷尬。
她抬眼望了望溫茹,溫茹竟是難得的好修養,對此裝作絲毫未聞。但展寧心裏仍然難堪,再想起嚴豫與汪氏的密謀,兩人只將她當做籌碼來交易,她回起嚴豫的話來便不如之前客氣,“若能躲上一輩子,自然是我的福氣。”
嚴豫聽得眼神一寒,冷冷瞧她一陣,最終沒再與她做口舌之爭。
他一拂袖子,越過她往壽康宮走去。
但是離開之前,他壓低聲音丟下了一句讓展寧的心瞬間提起來的話。
“你見過了皇祖母,今晚我許給靖寧侯府的聘禮也兌了現,你再想裝傻,或者是躲着我,只怕也裝不了多久,躲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