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幻影
“然而你在哪裏?茫茫人海到哪裏去尋覓你失魂落魄的形影?偌大的江城哪處是你潛蹤隱跡的地方!你像一蔸春筍似的,長期被埋沒在社會的凍土裏;你像一匹遠足的駱駝,長期馱負着社會輿論的重壓。別看你表面上挺隨和、樂觀、與人為善,其實你骨子裏很拘謹、孤傲、剛愎自用。你的悲劇就在於不該朝朝暮暮的犯傻着如何從天寒地坼的凍土裏脫身而出,你的愚妄就在於不該日日夜夜的夢想着何時能光明磊落的躋身於上層社會!我假如冒冒失失的將你的一點悲喜公之於眾,在報紙上登尋人啟事,哪或許就在你好不容易才結痂的傷口上撒鹽;我倘若孟孟浪浪的把你那點經歷宣之於世,到電視台去做尋人廣告,哪說不定又在你破敗不堪的人格尊嚴上劃下一道難以痊癒的傷痕!我唯有像一個溫順賢良的妻子,勸戒她頑劣而性子倔犟的丈夫,只能用賠不盡的笑臉、流不完的眼淚來牢籠他束身自好;我唯有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孩,規誡她懶散而脾氣執拗的情侶,只能用小心過逾的嬌嗔、費盡心思的慍怒警醒他潔身自愛!翌日,正是晨霧裊裊、朝陽冉冉的時候,我帶上一張你放大了的照片,乘車來到江岸。我先是在城區廣場、街邊公園各處去找尋,逢人就問有沒有見到過照片上的年輕人,後來我又到大街小巷、街頭巷尾四處去尋找,指望能碰運氣僥倖找到你一點潛蹤斂跡的身影,以後我不抱任何希望,神疲體倦的來到江堤,瞧是處紅衰翠減,漫漫江岸只有幾個垂釣的老者還孤零零的守在柳蔭匝地的堤下。這樣一天就在東奔西走中過去了,當我帶着滿面的風塵拖着疲憊的身軀走進自家黝暗的屋門,我禁不住淚流滿面的失聲痛哭起來。第二天。又是晨光微微、曉風淅淅的時候,我像個家裏塌了頂樑柱的怨婦,悲悲戚戚的站在菜場、自由市場的入口處,幾多熱心腸的老太顫巍巍地過來覷了覷照片后又唉聲嘆氣的走開;我像個心無結怨口無煩言的痴婦,落落穆穆地靠在商場、勞務市場的門口,幾多熱臉孔的男子笑微微的近前問了問情況又愛莫能助的搖頭離開,這樣一天又在東尋西找中過去。以後我們問遍了江城你可能與之來往的男女老少,找遍了江城你可能停身歇腳的旮旮旯旯,後來我忽然心有靈犀,也不禁為自己的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而笑出聲來。我如同笨蛋似的大海撈針,我近乎傻瓜似的守株待兔,我怎麼就沒想到你是出了名的書獃子是斯文掃地的酸秀才,想當初在山裏的時節,逢星期天節假日,你就活像個掐了腦袋的蒼蠅,有事沒事兒總要去城裏各個新華書店,如今人在了城裏,哪還不絕似燎了窩的馬蜂。不到處亂竄着游圖書館、逛閱覽室,哪才叫希奇!我揣着急迫的心情攜着欣幸的快慰,一連幾天跑遍了江城所有的新華書店、圖書館及工人文化宮,然而我這點知人之明也是牽強附會。你竟然無聲無息得渾似屎殼郎掉在夜壺裏聽不到一點聲響,你竟然無影無蹤得儼如雪地里的松毛蟲瞧不到一點痕迹!”
杜若如坐針氈地坐在椅子上,小若虛吵吵鬧鬧地玩耍了一陣子,倒頭歪在他懷中睡著了。杜若輕輕地拍着孩子。聽任燕像個冀圖破鏡重圓的怨偶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心底一點得她襄助的感激蕩然無存,一點得她救援的感恩化為烏有。一步錯百步錯的悔念在腦子裏生髮開來,就好像她做了個美麗的圈套,只等自己往裏鑽;就活似她挖了個鮮艷的陷阱,只等自己往裏跳。他逃也似的站起身,又強迫定住神,將孩子緩緩地放在床上。
“我焦急、憂慮、坐立不安,當我無精打采地拖着疲憊不堪的身軀走進漢西鐵路工人文化館,我沒想到我希望綦切的心愿企盼己久的奇迹就在眼前發生。當服務小姐笑意吟吟的接過照片,邊點頭頷首說認識,邊怪訝十足地睜着好看的眉眼,哎呀,這個人可怪得很啦,別看他穿得破破爛爛的,拿的卻是我們鐵路上的工作證,別看他活得邋邋遢遢的,學問還蠻高深,借閱的都是古董兒書籍,他天天在鐵路貨場上做臨時工,有好幾回我還親眼看到他在三陽路一帶給人擦皮鞋呢!立時我驟覺一種想要恣意哭泣的悲涼湧入眼眶,然而心中卻有無窮無盡的幸福在迅速地蔓廷開來,竟使我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瞧借書證上龍飛鳳舞的寫着的確實是我再也熟悉不過的字跡,我猶在半信半疑的思緒這才確鑿不移地堅信起來。以後我千恩萬謝的走出文化館,一路魂不守舍地回到家中,一看到放在床頭柜上的照片,痛苦和不幸就像鐵犁一樣開墾着心田,我禁不住悲喜交集而又深感屈辱地哭了開來。原來你這麼冷酷狠心,在江城一呆半年,竟不與我打個照面,寧可住鴨棚、拉板車、給人擦皮鞋,也不想着要我幫你一把。難道我就是個無德無行無情無義的薄倖女人,我在你眼裏竟一錢不值,真的是個喜新厭舊鵲兒揀着旺處飛的輕佻蕩婦!我很是凄凄惶惶的哭了一陣子,極其不堪的怨恨和無地自容的羞愧輪番地烤炙着我的靈魂,使我周身都為之痙攣顫慄。以後我找出自己最愜心可意的衣服穿在身上,翻出自己棄置不用多年的化妝品,一邊喜不自禁又滿不是個滋味地化起妝來。瞧鏡子裏的滿頭青絲夾雜有幾根白髮,瞧己不再年輕的臉上隱現出的幾許枯黃。老啦,我不施脂粉的韶華歲月,過去了,我如夢似幻的花信年華!一點逗人喜愛招人歡喜的冉冉紅顏己無可挽回地逝去了,一點惹人垂青引人注目的翩翩風度也蕩然無存,怪不得人家要棄之於敝屣,當你是臭狗屎般,唯恐避之不及;怪不得人家誓願沉淪困境,狗坐轎子不服人抬,原來你早就一朝春盡紅顏老了,原來人家早與你形同陌路。己然是風馬牛不相及……”
“行了,你羅里羅嗦的說了這麼多,累不累呀!你不就是說你為我吃了苦,出了力,沒有你任燕,我多半還在漢西鐵路貨場上做臨時工,好要我感恩戴德,一輩子承你的情、領你的意嗎?你放心,我不是那種知恩不報的寡廉鮮恥之徒,詩云:人而無儀。不死何為?你對我的好,我會用心報答的,會一輩子將你母子倆系在心頭!但我是個不詳之人,已身敗名裂得一無所有了,已喪魂失志得一無所長了,老婆還在山裏吃苦受罪,兒子還在山裏寄人籬下。你說,我還有心思跟你住在一起嗎,還有臉面把身子拴在你的褲腰帶上?要哪樣的話。我不成了泥捏的神像,空有一副人的面孔;瘟神下界,安的不是人的心腸!不又得張着臉孔讓人吐唾沫,撅着屁股讓人嚼舌頭嗎?你對我的情。唯有來世再報,來世再跟你做恩愛夫妻!”杜若嘩地一下推開面前的酒杯,情緒激動地站起身,恍若久長時間以來一直憋悶在心頭的苦惱和憤恨之情衝天而出。使他負心違願地站不住身子,手指也抑制不住地哆嗦個不停。
“你……你喝醉了!”任燕也一下子站了起來,滿臉羞憤不己地瀰漫起一層緋紅。雙眼還似嗔似怨的湧現出几絲瑩瑩的淚光。
“我……我是喝醉了!”杜若索性裝瘋賣傻地打着酒呃,假裝醉得一塌胡塗地在椅背上倚靠着身軀,邊破罐子破摔地提高着嗓門,“你不曉得,我是臭名遠揚的酒瘋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泡在酒缸里,醉在無何有之鄉!我還會醉得人事不知,在別人的婚宴上唱長恨歌呢,我還會醉得天日不曉,卧在古藤蔭下,看山裏的女孩子洗澡!我這麼個流氓、無賴、殺一刀不見血的二杆子,怎敢勞駕您端着城裏人的架子捏着嗓子說話的任老師的垂顧呀?怎敢驚動您擺着文化人的派頭斜着眼睛覷人的燕小姐的臨幸!你還可以像往昔在山裏那樣,笑微微的說忙、你以後沒事兒請不要上我這裏來,你還可以像哪年調回城裏后,在大街上偶爾撞見、立即偏轉着驢腦殼佯裝不認識的匆匆走過!你何必要費這麼多心思、為一個你瞧不上眼的人去鋪路搭橋呢,你何必要糾纏於過去的恩恩怨怨、再續一個缺乏共識缺乏基礎缺乏德性的可悲情緣呢!你過去不是說得蠻好: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你過去不是做得蠻好: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半筐!俗話還說:出籠的馬兒難回,出口的話兒難收!你這麼聰明的人,難道說還要我來指點迷津,你這麼有文化,難道說連這點起碼的道理也想不明白!我己經是菱角平平得頭光面滑心生油了,我己經灰心喪氣到了神懈意怠腦發麻的地步!我絕不是你心目中一鳴驚人的青年才俊,絕不是你想像中的一飛衝天的青年畫家!我們都快三四十歲的人了,沒吃過豬肉,也應該看見過豬跑,你怎麼還像十七八歲的懷春少女,要執着於一個不切實際的夢,再往彼此的心靈上插刀,好合好散,好聚好離嘛,我會記住你這份恩情的,不會忘了你兩度把我從歧路上指引回來的大恩大德!”
“我……我就知道你恨我!”任燕倏地一睜淚眼,一時妨火中燒,激憤難平的臉上泛溢着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肅穆神色,“心裏總忘不了我給過你難堪、給過你屈辱,曾使你在周圍環境裏抬不起頭來。但你怎麼就不為我想想,我哪時是城裏去的女大學生,你是個初中還沒畢業的山裏養路工,我有再好的眼力,再好的心態,也不會想着要跟你談戀愛。男人是參天的大樹,女人是攀樹的藤。我拒絕你有什麼過錯,我在城裏找對象又有什麼可以指責的!你不說你死腦筋、獃腦殼、狗肉上不得正席,倒一味來責怪我、記恨我!你這好那好,小站除我之外還有哪么多的城裏女人,咋沒見到有哪個要嫁給你呀?你學問恁深才華恁高,小站有那麼多人提干那麼多人考學,不全是鍍鍍金混混資歷差不多都拍拍屁股離開了山溝,你咋至如今還是個山裏的養路工呀?你不消翻臉無情得,園耳朵聽不進方話,忘了自己是吃幾碗乾飯的!沒有我,你在城裏一天也混不下去。你還真認為你是憑本事、憑能力、憑你那鬼畫桃符的幾幅屁畫,真是活見鬼了,沒的讓人笑掉了大牙!你知道我在背後出了多少力、說了多少好話,光錢就不知道給人送了多少!我還不是一門心思為你好,想我們前半輩子都過得挺不容易的,你為我傷了不少心,受了不少罪,這後半輩子我要好好地補報於你,使你心愿得償的調到城裏,正兒八經的有個家。有個知疼着熱知情達理的女人可以偎依!你倒好,屙屎攥拳頭,狗眼看人低,這河還沒過,就想着要拆橋。你也不想想,我任燕再賤,也不會賤到玉碎改了白、竹焚毀了節的地步,瞧你是個雞籠里過日子、一身窟窿的山裏養路工,就擰眉子使臉子故意找些難堪沒趣給你看。瞧你天幸得時了,屎殼郎變知了、一步登天,又想沾光討便宜哭着喊着非要嫁給你!我任燕是這樣人的嗎,這不是惹人恥笑的伸左手打自己的右臉!你口口聲聲地作踐我紅顏己逝。就快成雞皮鶴髮的老太婆了。我今年是快三十歲了,青春過去了大半,美貌過去了大半,但再怎麼糟蹋埋沒。也比你山裡那個倔巴頭的老婆強一百倍!況且她是你老婆嗎?她可是人家明媒正娶的女人,她的婚姻是受國家婚姻法保護的,況且她愛過你嗎?她不是在你大難來時只顧自己飛!這你怎麼就不記恨她?怎麼就不耿耿於懷呢?還渾不知人間有羞恥事月月給予她寄錢!你總不至於是屬狗的吧。只記吃不記打,只聞臭不聞香!你一天到晚只曉得責備我,苛刻我,往我心裏塞磚。與她比,我還真的是對得起你,算得上是你的紅顏知己,起碼我敢對人講,你曾經尋死覓活的追求過我,人前人後還恬不知恥的說我是你的老婆,我要是捨得下臉放得下心,如今小孩都有半桌高了!難道我所做的這一切,就對不起你?抹不平你心中的恨意!你自己說說,她到底有什麼好,又比我強到哪裏去了!你這麼貼心貼意的要回山裡與她廝守一輩子!了不起就是她給過你女兒身,至今還在那裏倔頭倔腦的守着,我是破鞋,是被人拋棄的敝口貨,你要是拘泥於這,哪我也沒辦法,一失足成千古恨,就請你快點出去,永遠也不要踏進我這個家門,從此以後,就當是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消為誰傷心嘔氣得!”
“好……我走!我這就走!我本來就沒指望要沾你的光,托你的鴻福!大不了在城裏混不下去了,我再回山裡,再像為人所不齒的蛤蟆蝌子,變青蛙變蟾蜍,在山裏蹦達一輩子。這又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給人皮鞋也擦過,板車也拉過,還有什麼能使我臉上抹不開的!非得衝著你這張死臉,在城裏討碗嗟來之食吃,非得遮蔽在你的檐下,在城裏乞杯盜泉之水喝!說句打腫臉充胖子的話,我還真的是不怕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最怕消受美人恩!收起你兩行假惺惺的鱷魚眼淚吧,不要在我面前痛哭流淚的裝出一副可憐相!我受不起也擱不住!還想妖里妖氣的做個白娘子哭斷橋、不忘舊情的模樣來迷惑我,還想狐狸精怪的扮個崔鶯鶯送郎、一片傷心說不出的俏像來誘騙我,那樣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復返了,何況你還是個蔫得不能再蔫、敗得不能再敗的半老徐娘!”杜若假戲真做地罵了一氣,又佯裝余恨未消地一腳踢開椅子,拎過放在床頭柜上的提包,就裝作頭重腳輕地徑直往門外走去。
“你……你給我回來!”任燕抬眼望見,情急中拼起全身的勇氣擋在門前,一時辛酸、凄涼、絕望像一塊燒紅的鉻鐵穿透了她的心房,使她再也忍受不住的哭泣起來。她全身不堪其辱地劇烈抖動着,雙眼凝結了極度的恐慌定定地瞪視在杜若的臉上,以至於急火攻心地淚流滿面了,“你……你罵我吧,我本不該惹你生氣的,我怎麼就這麼不長記性,長舌婦似的數落了你一個晚上,我本來是想好好地勸你回頭,在城裏堂堂正正地站穩腳跟,做個有頭有臉的文化人,也不枉為這一天你吃了哪么多的苦。也不枉蓮妹子為你遭了哪么多的罪,也不枉我對你的一腔痴情!你……你就罵我吧,真的,我再也不會惹你生氣!”
杜若一愣,不禁獃獃地愣怔住了,心裏卻似有成百上千的玉龍在飛舞,攪得神昏意亂周身寒徹。他想扒開她,一時卻也絕不下情來,他想伸手扶她,然而腦子裏一片空白。這時他猛覺大腦一陣暈眩。腹中一股酒氣頓時翻江倒海的涌動起來,少時就勢不可當的逼近到喉嚨口,杜若慌忙側過身,頃刻間一大片帶有刺鼻氣息的酒穢如潮水般的衝口而出,令人作嘔的污汁腥臭無比的噴得滿地都是,濺了任燕一臉一身,“對……對不住!”
任燕凄然一嘆,快步去廚下端盆熱水,扭個毛巾把。邊遲疑不決的遞給杜若,“要不,你先躺一會兒,我來給你擦?”
杜若搖搖頭。一手顫顫抖抖的撐持在牆上,一手有氣無力的擺動了幾下,“你先扶我去衛生間,我再吐一會兒。就會沒事兒的。唉,怎麼搞的,我今天酒喝的不多呀。怎麼還醉成這個樣子,又讓你看笑話了,來時我就再三的告誡自己,不可貪杯,不可貪杯,還是控制不住的喝醉了。心有餘而力不足呀,在你面前我總是抬不起頭來,總是不可救藥的缺乏自信,這不是心理自卑又是什麼,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呀!嘿嘿,好笑,好笑,真是好笑。李白斗酒詩百篇啊,醉在長安市上眠喲,天子呼來不上船呀,自雲臣是酒中仙嘞。哈,哈,哈……”
“別這樣瘋瘋顛顛的好不好,人家心裏像貓抓般難受,你倒好,又手舞足蹈的發起了酒瘋!”任燕哀惋一嘆,攙扶着杜若在廚下水池邊坐下,又手足不停地拿熱水瓶、兌溫水、找拖鞋,一時忙忙碌碌得連身上大塊惡臭難聞的污汁也顧不上揩抹。
杜若怔了下神,陡覺一種久違多時的溫情從心底勃然而生,遂情不自禁地拉住任燕的手,用一種自己也難以相信的親切語氣,“你也洗洗吧,瞧身上髒的,你這麼有潔癖的人,怎麼忍受得了!”
任燕心頭一陣狂跳,極不自然地抽出手,遮飾般的走到池邊,伸手試試臉盆的水溫,斜眼瞧杜若正笨手笨腳地脫着衣服,渾身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解一粒扣子還極其艱難地吁一口氣。任燕不禁又心生憐惜,趕忙篤定住兀自七上八落的心神,彎腰替杜若解起了衣扣。
杜若渾身一熱,一股感激的熱流融合了極度的喜悅快速地湧進心房,使他驟然間痴痴迷迷的發起愣來。瞧任燕一副體貼入微的親密情狀,細膩白凈的面龐還依稀有當年的紅潤,如花似錦的眉眼還葆有當年的姿采。時光如水般流逝,歲月如風刀霜劍,任燕竟還是這麼年輕、這麼美艷、這麼楚楚動人。那曾經刺激得杜若熱情如火的**仍堅挺如峰,那曾在無數個夜裏使杜若輾轉難眠的臀部仍渾園如月。杜若深感惆悵的喟然一嘆,像要挽留住一個破碎的美夢似的下意識地伸手撫着任燕,“唉,真是造化弄人啦,兩個就快要老去的苦瓜,卻怎麼也結不到一條藤上!”
任燕聞之一震,睜着霎時間變得十分嬌艷的眼睛,千奇百怪的盯視在杜若的臉上,媚態橫生的嘴角還掛着幾許溫順的笑意,“你這樣意猶未足,是不是真的覺得我很老了,拖着個殘花敗柳的身子還不知趣兒的像貼牛屎巴巴一樣非要往你身上貼!”
杜若欲言又止,一縷訕笑凝滯在臉上,不覺慵困不堪的打個呵欠,一邊更顯心思渙散的低下了頭。
任燕暗自一驚,一股涼氣從心底乍然而起,冷颼颼的帶着怨尤中纏夾着忌恨不己的喪亂之情,使她周身不寒而慄,她動也不動地獃滯着出神,腦子裏紛至沓來的對人情寒暖的悲嘆、對世態炎涼的感喟,就似一台快要報廢了的機器,震耳欲聾的噪音攪得隱隱生痛。她很是心灰意懶地僵愣了一陣子,內心深處一種強烈的想要抓住什麼的願望又很頑強地滋生,伴隨着眼裏兩顆晶瑩的淚珠悄悄地溢出,使她驟然間就如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異常堅定起來,她毅然決然地站起身,帶着一雙痴情迷戀的淚眼,帶着一面孔染浸在融融室光中的祈盼與焦急之情,情意綿綿的注視着杜若。“你……你好好看看,看看我是不是老了,是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豆腐渣似的女人!”
杜若大吃一驚,渾身驟如煮沸了似的熱血沸騰,連胸前隱微的毛細血管也一下子賁張開來,使他一時竟不知何去何從的發起憷來過去他為了多看她一眼就遭她白眼遭她憎恨的雙眸如今媚眼如絲的含着一股熾烈的**,過去他為了與她多呆一會兒就被她冷若冰霜的掃地出門的雙頰如今更是熱情如火的泛着一縷醒豁的潮紅。那在往昔曾使他壯志凌雲誓死也要攀越的折辱人的文化優越感己消失不見,那在過去曾令他不顧臉面拚命也要佔有的招惹人的女性自豪感也蕩然無存。她現在裸顯出來的恰似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軀殼,她現在要奉獻給他的也只不過是一個色念未消花心猶在的**,她如一朵花英正艷時的丰姿早被別人狂蜂戀蜜似的糟蹋個殆盡。她如十分春色撩人時的艷質也早被別人懷盡了山盟野誓變盡了朝雲暮雨,如今空蕩蕩的枝頭早己香消翠減得只剩下幾莖頹枝敗葉,如今春意闌珊的空谷也早己顏落色衰得只殘存幾處寂寞花紅。然而她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竟然異想天開的要將這種頹枝敗葉當作金相玉質轉贈與他,竟然厚顏無恥的要將這種寂寞花紅當成福地洞天奉獻於他。說白了,還不是潛意識中高高在上的市民情結在作崇,念茲在茲她是城裏人、有文化、出落得人見人愛;杜若是鄉下人,賤,給個雞毛不嫌輕。給個磨盤不嫌重,沒準兒給堆狗屎巴巴還會當堆糍粑團團呢!
杜若頓覺怒氣攻心,蟄伏在骨子裏的一股怨氣這時也快速地在周身涌動起來,使他臉發紅。手發抖,雙眼紅殷殷的似噴出火來,他迅疾從水池邊躥起身,揮掌就朝任燕淚痕猶在的左臉上扇去。“我叫你賤,我叫你賤,你這麼個把自己最神聖的東西隨便給人糟蹋。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隨便給人當抹桌布的無恥貨!”
任燕一陣錯愕,淚水頓如涔涔雨點似的滾下眼角,紅了半邊的臉頰卻出奇地開綻出笑顏來,唇邊也更見嬌媚地漾起一圈甜甜的笑紋……
杜若一時驚疑,舉起的手掌又蔫蔫地垂了下來,他費力地咽了口唾沫,揉揉佈滿血絲的眼睛,腹中一股更濃更重的鄙薄與憎惡之情卻於此時潮水似的沖向腦門,使他又陰森森的緊繃著臉,毫不見憐的凸瞪着眼睛,揮掌就朝任燕的右臉上打去,“我叫你笑,我叫你笑,你這麼個把眼睛長在後腦勺上無情無義,把心眼挾在胳肢窩裏無行無德的下賤貨!”
任燕“呀”的一聲驚叫,任淚水肆意漫過不停抽搐的嘴唇,然而少時她又全身猛地一抖,紅腫不堪的臉上泛着一股凄迷得使人心碎的幽怨,奮力撲在杜若的身上,“你打吧,你打吧,我無恥,我下賤,我最不要臉了,這總該遂你的意、如你的願了吧!”
杜若張口欲言,然而嘴唇己被任燕喘息吁吁的牢牢堵住;杜若抽身欲走,然而任燕就像一灘泥似的緊緊地偎貼在身上;杜若惱羞成怒地枉自掙動了一陣子,大腦思維開始混亂,周身血液開始奔流,更有一種似癢似酥、似麻似醉的感覺開始漸次遊走,使他驟覺全身無比舒適、無比通泰,恍若飄飄欲仙一般。瞧任燕星眸微睜,眼影宛如五月鮮花一樣明媚,瞧任燕臉紅欲泛,雙頰儼如七月流火一樣亮麗,瞧任燕肌膚潤白,通身渾如冬月臘梅一樣馨香四溢。杜若瀕臨崩潰的神經才又慢慢地和緩下來。這時他只覺得一直紛紜在腦海中的顧慮開始打消,一直滯留在心境上的疑慮開始祛除,久長時期以來一直折磨着他的情感、病痛着他的心髓的所有猜忌、狐疑之情也一掃而空。他躬身抱起緊貼在身上的任燕,將她輕輕地放在床上,拉起被子蓋在她身上,然後單膝跪在床頭,雙手緊緊握着任燕的手掌,望住任燕傻了似地獃獃默望着天花板的眼睛:
“任老師,你對我的情,這一輩子我不會忘記;你對我的愛,這一輩子我不會忘懷。你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是我能有點出息的指路明燈。但是,任老師,你設身處地的為我想想,我在城裏安安生生地上個班,順順噹噹地拿點工資,然後老婆孩子平平穩穩地過日子,這是我的理想嗎!是我大半輩子為之苦追苦求的中國夢嗎!我真的就這麼庸俗,把自己大半輩子的奮鬥,只為換取一張城市戶口?我真的就這麼無恥,把自己大半輩子的情感,只為換取一塊城市的敲門磚?我們不都是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非得拘泥於兒女私情,非得在一張床上愛得死去活來!其實我在心裏面早當你是我親密愛人了,是我可以沖你哭訴,沖你罵娘,沖你摔耳光的人生伴侶。我再昏,也忘不了我的初戀情人;我再蠢,也忘不了你對我的付出。幾多午夜夢回,我想的都是你,幾多成敗得失,我想的都是與你同悲共樂。我知道你茹苦含辛的在城裏一個人帶兒子過,等的都是我;我知道你素麵朝天,拒絕所有誘惑,是忘不了我們在山裏的那份情。但人活在世上,總得有所不為吧,總得有點羞恥之心吧,總得有點榮辱之感吧。我讀的是聖賢書,成就的是痴人事業,一輩子就得志存高遠,就得胸懷遠大目標,不能因為世路艱難而喪失理想,不能因為沉淪不拔而失去精神支柱。我如果就此歇筆,首先對不住你,對不住你指引我走上藝術征途的恩情;其次對不住紅蓮,對不住她拋棄世俗成見助我登上藝術峰巒的恩澤。子曰:‘言忠信,行篤敬’,‘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我這一輩子只會匍匐在你的石榴裙下,盡我最大的努力使你過最安康富足的日子,永無二心,永無休止!但現在我不能與你卿卿我我,不能與你在一張床上兒女情長,不能違恩負義地不講一點良心!我們十幾年就這麼曠男怨女地過過來了,還在乎這一天兩天的時間!”(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