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幻城
繼承?吸取?超越
——談中國畫家杜若的新嘗試、新收穫
近幾年來,不少中青年畫家,為使有着悠久歷史和優良傳統的中國繪畫更加生輝,使其永遠立於世界藝術之林,勇於衝破窠臼,進行大膽嘗試,刻意求新,在這方面取得成就者不乏其人。而我以為,青年畫家杜若是其中的佼佼者,是革新路上的弄潮兒。
杜若十幾歲頂職來到巴山深處,在一個只有十幾人的山地小站做一名養路工,十幾年來,他邊工作,邊學習,邊創作,馱受了常人難以想像的艱難與困苦,幾分耕耘,幾分收穫。杜若的代表作是《晨》,《牧女》,《金色的秋天》,在這些作品中,他把個人的觀念和追求,融合到作品中去,他把在巴山的特殊感受,把那天人合一的博大意境,抒發在畫面上,他的這些作品,確實一鳴驚人,使人刮目相看,所以《美術》雜誌,《工筆畫專輯》,《當代青年畫選》等都選登了他的作品,並給予高度評價。
今天《美術天地》發表了杜若的力作《溪邊少女》,這幅畫天論從內容到形式都是成熟的,凡看過這幅畫的人無不對之推崇備至,並得到了美術界和社會的廣泛好評,從這幅畫中,我們既看到了他對中國繪畫虔誠的繼承,但又看出他確實理解了什麼是值得繼承和發展的,同時,他大膽地把世界美術,巧妙地吸收到中國繪畫中去了,雖然感覺還是中國畫,但內涵豐富了,意境深遠了。我相信,杜若努力使現代中國繪畫超越前人的宏願定能實現。
《中國時報》——畫家介紹
妙筆丹青造化功
——記青年畫家杜若
杜若長於寫意花鳥。在繼承宋、元、明、清寫意花鳥傳統技法的基礎上,潛心琢磨,刻意求新,逐漸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他的作品,構思新穎,章法嚴謹,古樸蒼勁,筆墨瀟洒,形神兼備,氣韻生動。在強調筆情墨趣的同時。力求意境高遠。他作畫,不追求簡單地取悅觀眾之感官,更注重啟迪讀者之心靈,達到賞心悅目的目的。在他眾多的花鳥作品中,松鶴、雄鷹、寒梅等尤見功力。他博採眾家之長,吸取新的畫法,創作了一批批具有新意的作品,特別是他的《溪邊少女》更是得到書畫界的好評。
《長江日報》——作品欣賞
點畫法之韻
——記鐵路畫家杜若
夜,深了。獨自品茗、聽雨。茗己淡遠,秋雨正濃。世界,浸泡在一種情緒里。再一次走近那些畫面,試圖詮釋一下青年畫家杜若筆下所呈現、所蘊含的那份真實與幽遠。
杜若用一顆透明靈動的心放逐大自然。用眼看着這個世界,用畫筆描繪這個世界。看得出,在師法造化的過程中,杜若睿智的眼光捕捉了“點”這個形與意完美組合的堆積表現形式。他意識到點畫更適合於人與景的表現。他認為點的延續是遊動的線,點的匯聚是無限的面,個個墨點。淡淡濃濃,細細碎碎,構造了每一幅畫,園了每一幅畫的夢。正是由於眾多筆墨相融墨點相會的烘托,才使杜若樸實的畫面流動着音的韻律,在簡潔的構畫上漫出一層帶有思想的潮,他的《溪邊水女》就頗具這種神韻。
《人民鐵道》——鐵路畫家
快要上岱黃公路的坡頂了。
杜若挺身立定腳跟,扯過系在板車拉手上的毛巾,擦把滿頭滿額的汗水,就又彎腰拉起滿車的貨物,一徑向坡頂走出。這時夕陽已沉沒在西天浩瀚的雲海里,坡頂上空的雲帶猶如畫出的山峰湛然崢嶸,四外瀰漫著很濃郁的松葉柏子的清香。近半年來,杜若隱名埋姓,孤身一人混跡在江城漢西鐵路貨場做搬運工,雖然孤苦、勞累、沒有任何人生保障,但一個月做下來,也能掙上一百多元。每逢二十五日,鐵路貨場結工費,杜若總將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理理髮,刮刮鬍子,換上那套已洗得發白的西服,領完錢后就去郵局,給紅蓮母子倆寄生活費,給桑晨上大學寄生活費,逢年過節還不忘給老家寄過節費。也只在這一天,杜若才感到自己還是個人,還能履行作為一個人的義務和責任。更多的時候,杜若就感到自己是條狗了,狗還有個窩,一日三餐還能填飽肚子,杜若每月總是傾其所有的多寄出錢,留給自己的有個零頭就算是寬恕幸甚的了。他睡過澡堂,只為節省一夜的住宿費而幫人家鍋爐工半夜上水添煤;他睡過船艙,只為節省幾天的住宿費而幫人家船工看船護纜。他曾經一天粒米未進在黃鶴樓上給人講解黃鶴樓上的字畫,而有幸混得了一碗方便麵吃;他曾經一天滴水未飲在古琴台上給人評說古琴台的逸事,而有幸贏得了一瓶礦泉水喝。有時候實在是餓得兩眼發花,為遣餓而整夜徘徊在鸚鵡洲頭,他也想學詩仙太白在城陵磯下一了百了地沉江撈月,但一想從未見過面的兒子,為他過了那麼多苦日子的紅蓮,他就毅然打消了輕生的念頭,從又鼓起活下去的勇氣;有時候實在是病得兩腿發軟,為驅病而整天蹀躞在長江江邊,他也想像詩聖老杜在湘江邊上一葉扁舟駕槳西遊,但一想自己行同狗彘的沉淪半世,為畫畫兒弄得妻離子散、身敗名裂,他就決然放棄了厭世的意念,從又堅定再奮鬥的信心。他飢腸轆轆地走過江城大街小巷,只為能找點活干;他滿面塵灰地尋遍江城大小工地,只為能打個零工。後來他在離城十幾里地的鐵路貨場找了個幫人送貨的活兒,剛開始用扁擔挑,後來用板車送,夜間就寄宿在離貨場一里多地廢棄的鴨棚里。逢陰雨天沒活兒干,他就去美術學院聽課,去美術館臨摹,晚上則風雨無阻的去市圖書館看書。去古舊書店陶書。一天到晚像瘋了似的將神經綳得緊緊的,聽了這課聽那課,看了這書看那書;一時三刻像傻了似的將需求壓得低低的,既不關心世事,也不關心自己。唯一有點慰藉的是掛在鴨棚床頭,每天早上睜開眼睛
杜若驟覺板車一輕,扭頭見車後有人一手推自行車,一手幫他推車。杜若感激一笑,加大步伐往坡上拉去。堪堪拉到坡頂,杜若在路邊放好板車。邊從包里拿出瓶礦泉水。那人邊在車后停好自行車,邊笑盈盈地回過頭來。杜若面色陡變,手指不由得哆嗦起來,礦泉水砰地一聲掉在地上,忙不迭拉起板車,躬身就要從那人身邊走過。
“你走呀,有本事永遠不認我,你這個只會逃避現實的杜二杆子!”任燕一把攥住車把,邊仰着紅得出奇的臉孔。雙眼死死地盯在杜若的臉上。
“大姐,你……你認錯人了,我……我不姓杜,我只是個拉板車的!”杜若沉痛不堪地低着頭。淚水瞬時模糊了雙眼,一時語無倫次的恍如沉痾不愈的病人。
“你要不認我也行,我只說三句話,聽不聽在你!”任燕一時恨由心生。止不住憤激的淚水泫然而下,“你畫作《溪邊少女》得獎了,全路美術大賽一等獎。路局送展的!”瞧着杜若仍是無動於衷地拉着車把,目光沉滯地望着地面,任燕恨恨地哼了一聲,“紅蓮被婆家趕出門了,現在寄居在她姑媽家,這是你兒子的照片!”
“你……你說什麼!”杜若心神大震,猝然放大的瞳孔里閃爍起一縷淚光,嘭地放下板車,一把從任燕的手中搶過照片,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號啕大哭起來。
任燕一陣辛酸,喉中梗塞着苦澀的滋味,掏出手帕抹去滿臉的淚水,“我才從山裏回來,為找你,我跑遍了山裏的旮旮旯旯。你真狠心,人在漢西,卻跑到武昌去寄錢,為這害我找了大半個月。你住的鴨棚,我早上也找去了,進門就知道是你。還好,這大半年苦掙苦熬,沒丟了畫畫兒,也不枉我們跟你吃的苦、受的罪。路局要調你回城,在局文協上班,你好好收拾一下,明天就跟我去報到。你一消失就是大半年,對我們全都不管不顧的,也不怕死後下阿鼻地獄!”
“你……你們不是在開店嗎?店沒開上氣?”杜若遲遲疑疑地抬起頭,心臟在猶豫不決中怦怦直跳,眼裏豆大的淚珠還在丸瀾而出。
“你不是不姓杜嗎,還管我們的死活!店早就賣了,你走後沒多久,小邪皮去澳門賭博,欠下一屁股賭債,賭博公司要滅了他的人,芬兒苦哭苦求,小邪皮在店裏是入了股的,紅蓮仗義將店賣了,我也將城裏的房子賣了,才幫他還清賭債。你知道這大半年我們過的是什麼日子,我孤兒寡母住鐵路棚戶區,紅蓮孤兒寡母寄人籬下。你倒好,就為遭一點罪,受一點屈,一個人躲在城裏享清福,竟然還想不認我。我真是瞎了眼睛,一輩子走霉運,白為你操心着急了這麼多年!”任燕一時傷心欲絕,心裏如同祥林嫂般要捐一輩子恥辱門檻的意念盤根錯節。
“任……任老師!”杜若囁嚅着嘴,惶愧不安地張着眼睛,臉上在層出疊見的愁雲慘霧中又增添了一種憂心忡忡的凝雲,“謝……,謝謝!這……,這一輩子也就你還把我當作是個人!”
“杜若,只要你知道就好,別遇上點挫折,就變得六親不認了,我們生為女人實在是也有不得己的苦衷!”任燕悲從中來,眼裏噙着大顆的淚珠,瞧杜若衣衫不整,頭髮蓬散,臉膛像黑炭似的烏溜溜的,卻又心痛不已地操起濕漉漉的手帕替杜若揩去滿臉的淚水,“走吧,回去呀,過去的就算過去了,好日子還在後頭,我兒子都快四歲了,還沒見過你呢!”
“又在做馬大哈,你總是有嘴說別人,沒嘴說自己,準確的說,你兒子三歲零八個月零八天,怎麼做的媽媽,連兒子的生辰八字這麼簡單的計數也搞不明白?”杜若故作洒脫地昂着頭,極力從悲苦凄涼的情態中掙脫出來。嘴角還油然浮起一縷慘笑。
“你……你記得這麼清楚!”任燕悲喜莫名,驟覺時常聚集在心底生怕他將過去忘得一乾二淨的憂慮不翼而飛,一縷笑影頓然從臉上綻出,雙目更是情難自禁地脈脈凝望着杜若。
“你身上有什麼事,我不記得,是我在山野為你兒子剪的臍帶,是我第一次從滿月澡盆里抱出你的兒子。只可惜我自己的兒子還沒見上面,還不知道會不會說話走路,還不知道認不認我呢?”杜若心地黯然地扭過頭,盡量不使眼眶潮起的淚珠滾下面頰。邊痛悔不已地嘆一口氣。
“這有什麼難的,犯得着這麼悲傷,過幾天,等城裏的事情安定后,我陪你回去,蓮妹子見到你,不知道該有多高興呢,還會不讓你見兒子!”
入夜,兩人騎一輛自行車。來到蛇山腳下的鐵路棚戶區,這還是五十年代江城建長江大橋時遺留下的工房,路局最有名的貧民窟,一間十幾平方米的房子擠老少三代人是常事。而且還不採光,不通風,不建窗戶,夏天像火爐似的熱得要命。冬天又像冰窖似的冷得要命,到處是泔水、污垢,家家門前像鴿子籠似的堆滿了雜物。
“這些時你就住在這裏呀!”杜若高一腳低一腳地推着自行車。腳下坑坑窪窪的路面使車輪一蹦一跳的,隔老遠才有一盞昏黃的路燈。
“這還是領導照顧呀,我一個單身女人有間房住就不錯了,你來以後就好了,雙職工呀,看能不能分給我們一個團結戶!”任燕雙手扶着車後座上的物品,步子也走得一扭一扭的,還不時給迎面而過的熟人打着招呼。
“分什麼房子,不會將漢口的房子再買回來!”杜若殊感有愧地邁着步子,心裏沉重的負疚感喟然而生,衝口發出一句豪情萬丈的話語。
“你瘋了,哪可得二十多萬呢,現時那兒有錢?”任燕一聲驚呼,像打量天外來客似的盯着他的身影,少時又撲哧一聲笑了,絕路逢生的喜悅躍上了眉梢。拐過一個街角,她幾乎飛身上前,哐地推開一間屋門,回頭遞了個飛眼,“兒子,快來看,誰來了!”
杜若停好自行車,解下車後座上的物品,剛剛走進屋裏,就見橫在黑黑黢黢的門背後的床上,一個小男孩正瞪大着眼睛,目不交睫地盯着他看,少時,小男孩一聲歡呼,活迸亂跳地張開雙臂向他跑了過來,口中一迭聲地喊着,“爸爸,爸爸!”
杜若一怔,連忙抱起小男孩,茫然不解的目光飛速一瞥任燕,“爸爸,你這幾年都到哪裏去了,你咋才回家,媽媽為找你,腳都走瘸了,我也乖,天天在家一個人等爸爸呢!”
“兒子,快告訴爸爸,你叫什麼名字!”任燕急切地仰着臉,雙眼飽含期待地注視在兒子的臉上。
“我叫杜若虛,爸爸叫杜若,爸爸,我名字比你還一個字呢!”小男孩驕傲地一嘟嘴唇,胖乎乎的像蘋果一樣紅潤的臉上顯出大大的得色。
“你這是何必,我本就是個災厄,沒的將來給兒子帶來晦氣!”杜若一臉笑貌地抱着小若虛,像拋皮球似的上下拋動幾下,惹得小若虛咯咯直笑,隨後又抓住小若虛的雙腿,將他放在肩上,躬身像騎大馬似的在屋內來回跑動,小若虛更是樂翻了天的嘻笑連聲。
“我容易嗎,他早就翻出了我們那時的結婚照,成天磨蹭着問你是誰,單親家庭養育的孩子容易得自閉症,我可不想兒子長大后成不了才。再說非得要喊出個干字,那樣也生分呀,反正我得打一輩子單身,索性將錯就錯,對兒子也是個交待。現今好了,再也不用藏着掖着了,你們倆好好玩一下呀,我去做飯,我還備了瓶好酒,今夜不醉不散!”
不一會兒,任燕靠着床邊支起摺疊桌,煙霧騰騰中往桌子上擺好碗筷。杜若瞧房內幾無立錐之地,床邊卻一摞摞地碼放着他的繪畫,屋內連件像樣的傢具都沒得,他的繪畫卻一幅幅地鑲邊飾彩。杜若愧意頻生,眼裏悔過自責的矇著一層陰翳,將小若虛放在桌邊坐好,也去油煙滾滾的廚下幫着端起了菜。這時窗外夜月正明,皎潔的月光恍如水銀瀉地似的流得滿城一片皓白。遠處偶有幾聲江輪泊岸的汽笛與火車馳過長江大橋時的轟鳴隱隱傳來,黃鶴樓前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一路氣象萬千的燈飾與五彩繽紛的霓虹構成一道絢麗的圖景,對岸高聳入雲的電視塔在流霜萬里的夜空中凸現出一團璀璨的亮色。
“來,災厄,這是你的調令,好好看看呀,就為這張紙,你吃了多少苦頭,一家子人都過得不容易。我先敬你一杯!”
杜若連忙站起身,雙手接過調令,深感恩寵的臉上感喟萬千地升騰起一層愧色,端起酒杯誠心誠意的與任燕一碰,仰脖就將杯酒灌下喉嚨,“怎麼說呢,要說謝謝的話,就太見外了,不說心裏又過意不去。不是你在前頭四處奔波打點,我也想不到還能調到城裏,說不定一輩子就窩在鐵路貨場,熬苦日子拉板車呢!”
“你知道這些就好!”任燕抿一口酒。猶自笑容滿面的抬起頭來,紋過的眉上立現一片歡欣鼓舞的神色,綉過影線的眼裏霎時湧現出萬千柔絲,纏纏綿綿地網絡在杜若的身上。“這往後咱們就在一個單位上班了,你可得遇事小心些,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做的事不做。城裏人看的多、見的多,肚子裏的花花腸子也多。不比你們山裡,出門巴掌大的一塊天,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沒這多規矩,沒這多講究。說句要不得的話,別看人家瞧你都笑眯眯的,一個個大肚彌勒似的熱情得燙死人,其實骨子裏仍瞧你不起,畢竟你是吃山裏的紅苕長大的,是傻裏傻氣的鄉巴佬,天生就與你有層隔膜,只是一時半刻還找不到由頭來拿你開涮而己。不信的話,往後走着瞧吧,要是你行為不加檢點,說話不加註意,時不時的弄個什麼一差二錯,人家不頭天當你是人、二天當你是鬼、三天掐你下水,算我咸吃蘿蔔操淡心;人家不一口唾沫淹死你,不使你從此在心理上比他們矮一截,算我小題大做的拿根繡花針當棒槌!你想想,你為了在城裏有個工作,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今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沒個噓寒問暖的女人陪伴在身邊,更沒個天真活潑的孩子承歡膝下。人生在世,一晃過三冬、三晃一世人。你說能圖個什麼?又有個什麼了不得的前程?別人有的你有,別人沒有的你也有,這不就算生活幸福了!出門在外有個笑臉相迎,進門回家有口熱騰騰的飯吃,這不就算事業有成了!你還真準備就這麼狂放不羈的過一輩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為那些看不見摸不着的虛名浮利,貢獻了青春,再貢獻生命?你說說,這有誰能理解,又有誰給說個好字?你口口聲聲的說你讀了好多書,文史經哲無所不會。哪我問你,文學史上是誰在哀嘆‘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又是誰在嘆息‘忍把浮名,都換了淺斟低唱’?就說你最崇拜的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大師喬爾喬內吧,生前不是木人石心,一貧如洗,他的名畫《入睡的維納斯》,還是在他死後由他的學生提香給幫忙完成的!話說回來,我也不是要你就放棄畫畫兒,就這麼得過且過的在單位里混混日子,該顯示自己的時候還是要顯示,該畫的畫兒還是要畫,只是一切得按部就班的來。等你在文協人眼混熟了,上下級關係搞好了,方方面面都小有名氣,那時我會一條心支持你畫畫兒,再想方設法地幫你辦畫展。我畢竟在城裏生,在城裏長,好多的老師與同學都是吃的文藝這碗飯,到時保證有你出頭露臉的時候。只有這樣,才不枉你我相識一場,為了有今天這個日子,你我都走了那麼多的人生坎坷不平路!”
杜若一時心潮翻滾,嘴角抑止不住地陣陣痙攣,臉上宛如塗了一層油彩似的閃光發亮。瞧任燕微傾着身,也是一副快意放懷的情態,喝了幾口酒後應時紅潤的雙頰風情萬種般的漾動着層層喜幸之色。杜若臉上不自禁地又現出淺談的哀愁,澎湃的熱情漸漸灰冷,不知如何面對這份孽緣的愁緒在腦海糾集起來,遂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現在想來好多事真是如夢似幻,我原認為我們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演出的這場錯誤的戀曲會隨着時日的遷延而風流雲散,會隨着你我的天懸地隔而只在午夜夢回時留下一縷淡淡的惆悵。那時我們誰不笑話你是屎殼螂爬到書本上——假裝秀才,是瘌皮狗咬日頭——不曉得天高地厚,就連我們女生相互間逗趣兒嚇唬人或是半夜裏起來上廁所后怕。都要拿你當神經病來恫嚇,說斗方名士杜若來了;遇有誰談對象談崩了或是誰找朋友太挑剔挑花了眼,也有人惡作劇當你是過街老鼠,說你再要挑三揀四違五拗六的,下回就給你介紹藝術家杜若。笑人的人如今真的被人笑了,被人笑的人如今真的在笑人。說來你也許不太相信,自從年前全路組織美術大賽,我就敏捷地發覺這是你出人頭地的時候。我三天兩頭地去找路局的領導,領導說聽說是有這麼個人,挺有才華的。但前兩年受了點打擊,脫崗了,不過也沒關係,只要有基層推薦,有作品參賽,我們就一定上報。我急忙趕到工區,好話歹話說盡,總算是拿到了推薦表,我又去紅蓮那兒。將那幅《溪邊少女》帶回參賽。哪天當我在鐵道報上看到你獲獎的消息及整版的藝術綜評與人物介紹,我當時就歡喜得發暈了,打心眼裏流出來的都是敬重與欽佩之情,一時間真的是又驚又喜。又急又恨:驚的是你命途多舛,總有那麼多的悲苦辛酸事糾結着你;喜的是你終於事業有成了,皇天不負苦心人;急的是你一走大半年,恐怕早把我這個啟蒙人給忘到腦殼後頭去了;恨的是我怎麼就這麼不長眼。滿世界慎加別擇的找好男人,其結果好男人總是與我擦肩而過!我一連幾天五心不定六神無主的,總對着床頭我們的結婚照發愣。我兒子好奇地睜着一雙亮眼。媽媽,爸爸咋不要我們了沙,他到底去了哪裏?我不無自豪的說,傻兒子,爸爸咋會不要我們呢?爸爸是畫家,他去寫生去了!我兒子頓時就不解了,天真無邪的臉上滿是茫然無知的怪異,媽媽呀,爸爸去寫生,也要不了好幾年呀,是不是就快回來了?我一時語塞,乾渴枯萎的心田像降了一場多時未見的甘霖甜蜜蜜的,久長時期以來一直黯淡無光的眼裏像架起了一道亮麗的彩虹而熠熠生輝,我說傻兒子呀大人的事不該問的就不要問,沒準兒你爸爸還真的快回來了哩!我兒子霎時就興奮了,手舞足蹈的在床上一連翻了幾個跟頭,啊,我爸爸快回來了羅,我爸爸是畫家,畫家比校長官大些吧,媽媽!我忍不住噗哧一聲笑逐顏開起來,我兒子也喜眉笑眼的跟着傻笑。我清楚的記得,這是我們母子倆自山裡回來后第一次揚眉吐氣的笑,是第一次最無憂無慮和最痛快淋漓的笑。沒過幾天我就聽說路局要成立文協了,要招攬全局在文藝方面有所建樹的人才!我頓時就想到你了,我想這是你調到省城的最好機會了,這是你從山溝脫穎而出的最好時機,這也或許是我們只開花不結果的情緣能結出最美麗與最鮮艷的果實的一次最好轉機!
“一個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的晚上,我帶上你的畫作與我老師一道走進路局老書記的屋門,老書記與我老師是老同學了,無事不登三寶殿呀!‘哎呀,您老可是個大忙人呀,桃李滿天下,什麼風把您老給吹來了!’‘唉,說來見笑,芳林新葉摧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老啦,不中用啦,只能做些搭梯子、墊肩膀的尷尬事兒,這不今兒特地不惜老臉,來給您舉薦個人才!’‘嗨,瞧您老說的,自古荊山之玉、南山之歌是薦舉人才的千秋佳話,您老青眼有加的該莫也是位才調無倫的青年才俊吧?您老說誰?杜若呀,唉,這真是打了盆說盆,打了罐說罐,我們早內定了他,他可是路局點了名的指定要調的人才,還準備選他搞文協副主席呢,只是前些時我們工作沒做好,使他遭了點打擊、遇了點挫折,據說己脫崗好幾個月了,這您老放心,我們會全力派人去找,畢竟愛才之心人皆有之嘛!’這以後我隔三差五有事沒事兒就往人事處跑,誰知幾天過去了,沒聽到你一點消息。一個星期過去了,沒找到你一點動靜,半個月過去了,你竟杳如黃鶴,一去無蹤跡。這時我才刻不容緩的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了,空前未有的感到造化是如此的弄人!人頓如一葉扁舟陷在波濤洶湧的焦慮之浪中,心裏好不容易才滋長起來的一點夙願得償的愜意也隨之化為烏有。我想不能就這麼一籌莫展的徒喚奈何了,不能就這麼束手無策的聽天由命!這機會對你來說只可能有一次,這機緣對我來說也是踏破了鐵鞋難尋覓,說不定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兒了!說什麼我也要盡我的所能殫思竭慮地尋找到你。無論如何也要盡我的所有窮心竭力地訪探到你,即便是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要知道你究竟逃匿在何方!
“一個白日曜青春、時雨靜飛塵的日子,我又一次坐上了去山裏的火車,當我踏上山裡那風光依舊景色依然的崎嶇小路,眼裏一下子就擠滿了盈盈的淚水,瞧周遭草木仍嫩紅嬌綠的在輕歌曼舞,鳥蟲仍輕盈柔媚的在低吟淺唱,藍瑩瑩的天空又貼着黛色的山巒翻轉出一團極為熟稔的猩紅色的濃雲。心裏頓時像有千百隻螞蟻在爬啊!有誰像我,望眼欲穿的希求愛情,刻骨銘心的祈求幸福,轉眼間就快徐娘半老的年齡了。還靠山山崩、靠水水流,只為一點虛偽和愚妄,把本該屬於自己的一份愛情虛偽地拋棄了,把本該屬於自己的一份幸福愚妄地糟蹋得支離破碎!我拂拭去眼角悲傷的淚滴。抵禦住心底濃重的失悔,隻身來到小站站長辦公室,站長正俯貼在辦公桌上。高度近視的眼睛從眼鏡的上方圓瞪着斜睨過來:嗬,貴客臨門啦,不用說是為了杜畫家的事!站長笑乎乎地扶持下眼鏡,感慨萬端地站起身,‘接到路局的電話,我就立馬派人去找,這上至山城下到江城上千里的鐵路線上,哪一個旮旮旯旯不像梳梳子似的,給梳過了兩三遍,誰知道這杜畫家是發了哪一門子的風,中了哪一門子的邪,硬是躲得煙消火熄的,連個鬼影兒都不見一個!’站長吧嗒下嘴,伸手從眼鏡後面去摳缺少睡眠后還殘留有幾許睡意的眼睛。‘這你放心,上級的指示嘛,沒有意見要辦,有意見保留意見也要辦,更何況我們曾是同一個戰壕的戰友,一起風風雨雨的走過了十幾年,沒有感情有交情,沒有交情也有個一面之雅吧,瞧着杜畫家破壁騰飛的日子過得好了,瞧着你們磕磕絆絆的終於成了一家人,我不也矮子看戲跟了人家歡呼喝彩,禿頭跟着月亮走一路沾光借福,日後去城裏開會學習出差什麼的,還有個杯酒言歡的地方!’我頓覺一種悲天憫人般的惡劣情緒在心底很濃重地穢散開來,同時還無掛無礙地散漫出許多憐惜、罪孽和憤憤不平,我佯裝不以為然的默不作聲,努力遮飾住眉頭怏怏不樂的神色,竭力掩蓋住臉上悒悒不歡的神情,帶着一個比悲哀更令人心碎的希望,趁黑趕到紅蓮的家中。
“然而紅蓮早帶着小孩離家出走了。紅蓮的婆婆一隻腳門裏一隻腳門外地將我擋在門口,瘦得皮包骨頭的臉上露出一副令人作嘔的慍怒神態,在相互猜疑的沉悶氣氛中僵峙了一半天後,她突然用一種尖酸刻薄的語氣叫罵起來,少頃就氣乎乎地一發而不可收拾,終至於怒氣攻心地發展到破口大罵的地步:‘哪臭婊子,早就不是我屋裏面的人了,她上八代的祖墳沒埋好,她爺娘是吃屎長大的,才生養了這麼個賣了上頭賣下頭,死不要臉的貨,這臭婊子做姑娘時就沒個正經像,為了撈幾個臭錢好過嘴巴癮,為了穿幾件破衣服好招搖過市,竟然脫褲子光着屁股讓人摸摸捏捏的畫身子,肚子叫人搞大了,遮不住丑了,又來胡謅八咧的哄騙我兒子,我兒子跟她一樣是割鼻子換面吃,不要皮臉的人嗎?我們家裏跟她家裏一樣也是屋檐上掛馬桶,臭名在外的門戶嗎?我們早就將這臭婊子開趕了,她現在就是在市面上立招牌賤買賤賣,我們吃虧上當不上她的門,她往後就是躺在馬路上生瘡長蛆,我們瞎子死兒沒得眼睛看得!’
“我一分鐘也不敢耽擱,又連夜走十幾里山路趕到紅蓮的姑媽家中,這時一輪明月斜斜地掛在院子裏的樹梢上頭,灑下一地斑駁陸離的碎影。院外几絲風鳴和着幾聲水響在無限靜謐的山野上逸散,更顯得院內院外一片森然冷寂。我舉手欲敲屋門,然而驀地我又遲疑不決的發起愣來,渾身不由自主的簌簌顫慄,我猶猶豫豫地在門前徘徊了好一陣子,心裏一股強烈的想要見到你的願望被見到紅蓮時將無以面對的尷尬念頭撕裂成一塊又一塊的碎片,終於我再也無法苦惱煩悶到獃著不動的地步了,鼓起勇氣敲開屋門。紅蓮急急忙忙的穿着衣服,額前幾綹劉海零亂地搭在睡眼惺忪的眼瞼上,在片時的驚訝疑惑后一把將我拉進屋內。‘哎呀,燕姐,怎麼會是你呀,這黑燈瞎火的晚上!’以後我們點着山裏的松明燈,拉上厚實的窗帘,相互心事重重的圍坐在床上。我說,‘紅蓮,知道不,組織上要調杜若到城裏去。但是四路找不到人,不知道這大半年躲到哪裏去了?’紅蓮嘆一口氣,起身從抽屜里拿出幾張匯款單遞到我面前,我看匯款單上也沒有地址。但我一看那己有些模糊不清的郵戳,我立時就知道了你在城裏。我當時如眩暈般的喜極而泣,心中驟如有一股無上甘美的幸福的泉源在快速地涌動,腦際一直層出疊見的折磨着我的憂傷和痛苦的思緒也一下子就煙消火滅。我說。‘紅蓮,杜若就在城裏,你這樣苦巴巴的孤身帶小孩過。怎麼就不想着與杜若重歸於好呢?’紅蓮輕輕一嘆,微微地低着頭,久長地默望着對角窗欞的眼裏顯現出一片迷茫之色,‘唉,燕姐這怎麼可能呢?好馬不吃回頭草,我在他最困難的時候離開了他,害得他工作也丟了,事業也沒了,一個人在城裏舉目無親的艱難度日,現在好歹是畫家了,你們組織上也把他當人,還要調他到城裏去。你說這前倨後恭,千年埋骨不埋羞的事兒,怎好啟之於口,恐怕就是我捨得下臉跪在地上求他,說不定他還真的要說羞死算了,連好臉子都不會給我丟一個呢!’我心下一陣愴然,不覺憂憾參半的抿嘴一笑,我說,‘紅蓮,想不到你這麼個文文靜靜的人兒,還滿腦子的封建思想,你就跟我妹子一樣,瞧着你一家子幸福,我也就樂心樂意的高興,我天亮就回城呀,一有消息,立馬通知你!’”
任燕一口氣說到這兒,一直浸沉在哀怨傷感中的臉孔,這時忽又幻化為一片親切柔和的微笑,一直浸潤着淚水的雙眼也恍若從一種深切的絕望中掙脫出來,溫馨可人的散發出一種柔媚而撩撥人的女性魅力。杜若陡覺心往下沉,渾身如觸了電似的顫抖不己,連呼吸都難以通暢的變得粗濁起來,瞧任燕只是情意綿綿的朝他閃了閃眼睛,滿蘊着惹人綺念的嘴角乍撇即平,艷色耀目的臉龐又猩紅似火的轉到桌那邊幽暗的光影里,杜若這才鬆一口氣,伸手抹去額門上遽然沁出的一層冷汗,磨不開任燕似水柔情的難色在臉上顯現出來,使他耿耿於心地舉起酒杯,鯨吞而盡。
“回城后,我顧不上放下行李,就直奔書記家,說你就在城裏,老書記在片刻的驚訝后頓時笑呼呼的,臉上倏忽升騰起心裏一塊石頭落下地的舒展與適意,當我鄭重其事的從提包里拿出一幅紅蓮珍藏的油畫,說這是你歇筆前的畫作,其價值絕不亞於你的成名作,敬請書記笑納,還望不吝指教羅!老書記更是笑呵呵的,眼犄角兒都是藏不住的誠摯笑意,既然杜畫家人在城裏,哪總歸是找得到的,明天我就通知人事處下調令,這也是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嘛!我遂心如意的從老書記家裏出來,街上不知何時己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瞧滿街來來往往的或遮着一把小雨傘卿卿我我的情侶或丈夫抱着小孩在前面走妻子打着雨傘在後面跟的親親熱熱的夫婦,我竟然滿腹辛酸的發起愣來,天曉得我己有多長時間沒上過街了,閑暇時節我總是把自己束縛在孤單寂寞的蟬衣里,把自己的心靈禁錮在棲惶愁苦的枷鎖上,就是迫不得己上街買一點東西或帶兒子去醫院看病也是來去匆匆心不旁騖,我原認為這輩子就這麼橫不如意、豎不稱心的一天了似一天了,我原認為這輩子所有的情感意趣都將被往昔懺悔的橡皮擦拭得一乾二淨!誰承想天無絕人之路,轉眼人到中年了,這促狹鬼似的上天,竟在我百無聊賴的歲月里灑下一路花香鳥語,竟在我古井無波的心髓上蕩漾出一片春色彌望的漣漪,使我也能自由自在的像這街上的紅男綠女享受到情愛的酸甜苦辣,使我也能無拘無束的像這街上的恩愛夫妻感受到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