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難野
()----杜若的愛人生了,據說還是個胖小子!
----畫家的福分不淺呀,沒看見,這兩天高興的,嘴巴都不在位置上!
----最近消息,那胖小子四不象!
----喂,你狗rì的恥笑別人之前,也不先端詳端詳自己,別不是瞅人鍋里生熱,自家眼饞,恨不能沒縫下蛆吧!
----信不信由你!
這是冬月一個乍暖還寒的rì子。
朝陽早早地屹立在巴山青翠的峰上,半是嫩黃半是蔥綠的山野,幾縷薄霧在峰上澗底裊散。小站四近水光山sè,相互映帶,畫圖一樣的清新、宜人……
一大早,杜若工區的後生們就三三兩兩地齊聚了來。有的跟杜若是三根屎棍兒撐着個瘦肩膀的自命不凡的鐵哥兒們,信奉良禽擇木而棲的處世哲學:說還在幾年前,瞧着杜若的手相,光憑那條又寬又長的愛情線,就知道杜若rì后必定是癩蛤蟆也有吃天鵝肉的時候。現今嫂夫人鳳棲山溝,忘了,災、狠喝,樂子、昏天黑地的喝,今兒不喝它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對不住咱哥們好夢難園時節摟着個枕頭當舞伴的好心致兒。
也有的壓根兒就認定杜若是土蛤蟆跳到牛屎堆上、不曉得天高地厚的貨,時常就巴不得杜若這小子神經出毛病了或是在酒神的導引下作形而上的神遊太虛,瞧着那個山裡女人胸脯高了想去捏捏,或是褲襠里插扁擔自己抬自己的學識如何淵博,胸口窩上栽牡丹自己吹自己的畫作如何了得,弄點桃sè新聞搞點風流韻事,孤寂難耐的山裏歲月嘻哈一樂。現今這小子竟歪脖子樹上結正果,老婆兒子一床睡,誰知道是瞞哄拐騙了誰家的好姑娘,不敲他一棒子讓他放點血,不肚臍眼裏灌湯藥,讓他口不服心服,否則世上事還真的是越聰明越受了聰明苦,越糊塗越享了糊塗福。
還有的跟杜若是棋協、牌協、光棍協會的會員,時常是同一個戰壕的戰友,一口鍋內撓勺子,誰個不是找對象比上天摘星星還難,今rì休班呀?星星閃亮着明媚的麗眼,粉嫩的臉上滿是讓這些山裡男人花個千兒八百也心甘情願的笑靨。工區忙,不過一個月總能休上一次。星星頓然暗淡了,恍若一陣風吹散了滿臉的明媚,你坐呀對不起謝謝你呀,一場害後生們想了無數個夜裏的好姻緣就這樣好就是了了。現今杜若這小子真人不露相,老婆漂漂亮亮的是城裏人,還知書達禮的是大學生,這不比那披着嘴唇說謝謝你呀的小sāo貨們強。不行,一定要杜若請客,憑公,城裏的大學生嫁給咱山裏的養路工,咱進城自我感覺也良好些,山溝溝里飛來只金鳳凰,還愁rì后鳳凰不成群結隊的來;憑私,杜若這小子感情豐富,不在乎三杯兩盞薄酒,想當年杜若如夜明珠般埋沒在糞土堆里,為工區才分配來的那個小姑娘凡心初動,先是獻畫、獻詩、獻殷情;后又獻悲、獻美、獻大方。誰知那小姑娘是冷血動物,不為杜若的才學、富貴示愛,竟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嫁給別人了,杜若就傷心、氣憤,帶着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他這輩子不找個姑娘如花似玉,也要娶個老婆是大學生,什麼玩藝兒,狗肉上不得正席、好心落個臭名。不是咱這協會裏好會員們同仇敵愾,說是的,小娘皮石頭腦袋秤砣心、眼睛長在鼻子低下,死心眼兒、缺眼界,杜若早就脖子上圍裹腳布、臭了一圈,腦門上抹黃連,徹底地苦到頭了,還有今天這般美氣、開心的rì子……
然而時已過午,工區里該來的客人全都來了,杜若的愛人仍是不見人!
杜若孤單單地站在屋門口,心像站前四外翻飛的落葉虛飄飄地不落實處,望視野上山麓凄清,幽谷冷寞,一股被人冷落的凄傷更是直奔鼻際。他不知道這滿屋子撲鼻而來的喜氣,於他是福還是禍,更不知道這連rì來的吉慶,始料不及的弄假成真,在他是做好事,還是在做蠢事。瞧四下里張貼的大紅喜字,房前屋后飄掛的大紅綢帶,瞧堂屋上懸挂着的站領導送來的鑲嵌有他的畫作並特意題有“佳偶天成”字樣的燙金彩匾,他更是寵辱皆驚,慌亂莫名。他不知道自己一時的好心竟招惹出這麼大的是非,更不知道自己一時的異想天開竟會在站內外產生如此大的反響。
當站里的小哥兒們誕着臉,嘴角掛着詭秘的笑意,疑慮不定地問任燕是誰,杜若也只不過是出自內心對愛情的嚮往和對任燕由來已久的隱秘之情,半是玩笑半是誇耀地說任燕是他的媳婦;當鄰里熱心的媽媽婆婆堆疊着像秋後開敗了山花似的皺紋,疑三惑四地問任燕是堆,杜若想的也只不過是為自己不應該有的熱情遮掩和為任燕不應該有的失意庇護,半是搪塞半是敷衍地說任燕是他的老婆;而當小站的女工委員拎着花花綠綠的慰問品,帶着比夏rì和煦的陽光還要暖人心懷的笑容,滿腹狐疑地問任燕是誰,杜若當時也只不過是稍稍有些驚慌有些羞愧,脖子一梗,腿肚一硬,故作一副為任燕的名節犧牲而決意將錯誤的熱情進行到底的姿態,半是孤傲半是清高地說任燕是他的愛人!
而當小站以黨政工團的名義給他送匾,說他是“立足山溝,愛站如家”的榜樣,說任燕不唯名、不唯利,敢於拋開世俗的偏見,捨棄人人心嚮往之的城市文明,嫁給山裏的養路工,是現代愛情的典範,是值得小站廣大幹部群眾學習的紮根山區的楷模。杜若這才惶恐不安,無地自容,這才感到謊撒過分了,禍闖過頭了,一時間恨不能有條地縫鑽進去。
當任燕認識的一班小姐妹們嘁嘁喳喳地湧入任燕的房間,杜若頓如天塌下來一半,忙不迭硬起頭皮,厚着臉面說任燕產後虛弱,病體欠安,不該說的話請不要說,不該問的事請不要問,人有臉,樹有皮,待小孩滿月後,一定鳳笙龍管,再敘姐妹之情;當任燕認識的婆婆媽媽,大老遠地拎着滿筐的雞蛋,提着成串的雞鴨魚肉,進門就說閨女你總算是回來了,幾年不見,大媽可想你啦!杜若就恍如臉上又給人吐了一口唾沫,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像伺奉親娘似的,用最卑賤不過又最執拗不過的語氣,說大媽來rì方長,您體恤閨女的心情,小子心領了,萬望您老多餘的話不說,多餘的事不問,人有志,竹有節,待任燕稍能下床,一定一家三口登門謝禮,定不負您老的垂念之情!
而當小站的團委書記,領着一大幫子男男女女,說說笑笑地給杜若送來“有男有女有愛情,有夫有婦有婚姻”的大紅對聯,乍猛的見杜若渾身上下衣着光鮮,屋內屋外,窗明几淨。有的說杜若是腳脖子上戴眼鏡、美的不是地方。也有的說杜若是打了chūn的蘿蔔立了秋的瓜,這好不容易有了愛的滋潤,就人模狗樣的全變味兒了。還有的說杜若是正午十二點鐘的太陽,愛情的的光輝總算是照到自己頭上來了,這裏面一定有文章,有曲折,說什麼也得鼻樑骨上架鏡子,放寬眼界,介紹介紹與任燕的戀愛經過,可不能耍滑頭拿着擀麵杖當簫吹、胡弄聽眾,也不能裝糊塗頸窩上插蒲扇、專說風涼話喲!
杜若霎時間就恍如又裝王八給人拽在了屁股底下,神情十分尷尬而狼狽,忙打疊起十二分的jīng神,陪着百倍的小心,邊用最小心翼翼又最怠慢失禮的語言,說承蒙惠顧蓬蓽生輝,無奈小可豆腐身子、經不住連rì的折騰,賤內抱恙在床、經不住連rì的鬧熱,異rì如有雅興,定當潔樽候光,掃榻以待,還望蒞臨,不勝榮幸!
杜若苦澀地一笑,眉宇間聚集着萬分尷尬而難言之隱的神態,瞧情景任燕是不會來了,自己為了點可憐的自尊和可悲的虛榮而辛辛苦苦地花費了大量的時間與金錢建構出來的滿屋子的熱火朝天的歡樂,看來也不會久長。杜若忽然覺得自己很傻,生成的眉毛長成的痣,雖說一個人的衣着打扮反映一個人的價值觀念和文化素養。杜若再儀錶堂堂、風度翩翩,只為地域懸隔,城鄉差別,山裏的終歸是山裏的,他還是粗笨的山裏養路工一個。即便是杜若再出人頭地,聲譽鵲起,擁有社會經濟地位上的優越,個人審美情趣上的豐裕,他仍然只能是門當戶對地娶個山裏的妹子,一年到頭矮腳虎似的在山裏轉,瞧着別人錯誤的戀曲,失敗的婚姻吧,杜若的世界就是沒有漂亮女人走入,與他共享愛情的甜蜜、婚姻的美滿。不比人家,生在城裏,長在城裏,有他想不到的生活方式和人格尊嚴,再怎麼自暴自棄,也不是麻雀窩裏的山雀子,是破廟裏的菩薩,是高他幾等的城裏人。於他只能是留不住的草尖上的露水,攀不上的月亮里的桂花樹。近一個月來,自己事無大小,差無巨細,使他像一個享盡愛情幸福的女人在月子裏受到無微不致的關懷和愛護,這究竟所為何來,自己踢開了苦悶裝笑臉,拋棄了尊榮陪小心,使她在這如臘月里的梅花,巴山上的嗇薇得到廣泛的尊敬和持殊的禮遇的工區內外,聲名不受半點損傷,行為不受半點指責,這到底又是為了什麼?
杜若忽然覺得,假如他那天晚上不發善心,不向人類的道德同情心援之以手;假如他後來不對她產生滿腔的憐惜,不弄着煤炭當粉搽,說她是自己的愛人;假如今天他不一廂情願地給他兒子做滿月酒,不打腫了臉充胖子廣擺宴席,那麼杜若也就不用擔這個心受這個怕了,不用熱臉孔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低三下四地丟人不知深淺了。
如今杜若比後生們矮一截,一旦紙包不住火,她真的是故作高雅,不屑出門,杜若的臉面就算是掉在了褲襠里,後生們不把他當天外來客給稀罕上了,也要當他是屬豬的憨吃憨睡肚板油太多了、懵了心竅,說不定還把他當神經病,可憐巴巴的說是想女人給想的。以後杜若還怎麼做人,還有誰瞧得起杜若,跟杜若來良禽擇木而棲,還有誰願搭理杜若,跟杜若來一口鍋內掄勺子!
杜若痛苦地閉上眼睛,臉上矇著一層白霜,彷彿心中窩藏了滿腹的委屈不平之氣,卻不知從何說起。她為什麼如此薄情寡義,不願給他丁點兒的尊嚴和情面,連抱着孩子參加酒宴這樣的舉手之勞也不屑去做,雖說是沒經過她同意給她兒子做滿月酒有些強人所難,但山裏有山裏的風俗,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起碼的場面上的情理還是要講的吧,真的是城裏的娘們比山裏的養路工高人一等,變通一下、應應景兒,也犧牲了名節、辱沒了身份!
杜若陡覺良心被出賣的憤怒和好心不得好報的恥辱在胸臆膨脹開來,一抹兇險的冷笑浮上了嘴角,恨不能就沖回寢室去扇她幾耳光,罵她個狗血林頭。然而即便是捶她一頓罵她是婊子養的又有什麼用處。人若自悔之人必悔之,一句話,還是杜若賤,打不上狐狸惹一身躁,娶不上漂亮女人,又想在漂亮女人身上惹點sāo腥沾點便宜,癩蛤蟆哪有吃天鵝肉的時候!
杜若一時頹喪極了,心裏五味俱全——失望、惆悵、疑惑、慚愧和悲傷,一波又一波地衝擊着他的心弦。算了,何必吃不上葡萄說葡萄是酸的,這癤子早晚要出膿,這壓有腌菜桶里的石頭遲早要搬走,就去跟後生們說個明白,說她是破鞋,在城裏被人弄大了肚子,沒臉面了,跑到山裏來尋死,我這個傻瓜……
杜若記得,那是秋rì一個煙雨霏微的早晨,川漢線上的快車從那大巴山裡鑽出來,掛着一身的水珠躺在小站的軌道上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氣。杜若剛下夜班,走了幾十里鐵道線的雙腿腫了似的麻痹不堪,驀地里小邪皮捲起一股刺骨的寒風神神道道地闖了進來。哎呀,你還有心思準備挺屍呀!你那城裏的美人兒要走了,你也不去瞧瞧!杜若猛可一呆,心臟像被人插了把刀似的疼痛難忍,頂門也恍如被人擂了一錘,眼前冒起一片金星,好不容易撐着牆穩住身體,腦袋又天旋地轉的恍若要炸裂開來。說來真不好意思,偌大的車站竟沒有一個人前去送她一程,與那年她來時站里拉橫幅、貼標語,四路放鞭炮、敲鼓樂的鬧熱場面相比,真是不啻於天淵之別呀!站長不無作賤的說她是空有一副美麗外殼的體面苕;書記一針見血的說她是小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的犧牲品;站里的一班哥兒們都義憤填膺,說她是光屁股穿大褂——外面體面裏頭骯髒的下賤鬼!這不,快開車了,她行李還堆在屋裏沒人幫她搬呢!
杜若強自忍着腫痛,抓起件衣服披在身上,一路歪歪倒倒地跑到車站,站台上已停止放行,四外風聲、雨聲與火車的鳴笛聲早已響成一片。杜若翻過進站口,衝過鐵柵欄,不顧一切地跳上車,心急火燎地從末節找到首節,又從首節尋到末節,前後不見人。杜若這時渾身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感,不禁長長地吁了口氣。然而不一會兒,杜若又不經意地發現她了,透過車箱裏滿滿當當的人群——真的是她!杜若不由自主地將頭抬了抬,內心世界霎時間是那樣的悲慘。他微微地張着嘴,凝視着那個方向,難道那靠在座椅上旁若無人地望着窗外的姑娘真的是她嗎?他又憤憤地說,是她嗎!過後她又懷疑似的慢聲說,是她嗎?最後他是用一種憎恨而又心煩意亂的聲音說,是她,沒錯,是她呀!依然是那溫文爾雅的文化人姿勢,依然是那端莊俏麗的城裏人裝扮,那凝眸遠望時如chūn花燦漫的面容,那與人交談時如chūn澗流鳴的嗓音。一時間杜若就似霜打的茄子,悲慟yù絕中他又想起那個清朗的月夜,那個yīn冷的黃昏,兩相思,兩不知……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嗎?都是過眼雲煙!
杜若一屁股跌坐在座椅上,千分感觸萬分同情一齊湧上鼻端,生離死別的感覺更是一點點地吞噬着他的心,一滴水珠趁勢滾進他的嘴裏,他不知道是汗珠還是淚珠,只覺得苦澀澀的,一直從嘴裏苦往心田……
杜若記得,那是來年chūn暖花開的時節,路局召開成立文藝工作者協會的rì子裏。那時杜若家也搬了,從站里擠得密不透風的單身宿舍搬到了站后廢置的巡道房裏;那時杜若屋也整了,十幾個平米的房間,老工長用站里廢棄的木頭做了一排大書櫃和一張大書桌;那時杜若也開如注重美化環境了,門前是新栽的築巢引風的梧桐樹,屋后是新劈的怡情弄xìng的花木園。同時煙也不抽了,節省下來的錢買了一本一本的書;酒也不喝了,節約下來的時間報考了哲學、中文、歷史三個函授班;更不上女人堆里混了,成天讀書、繪畫、做盆景忙得不亦樂乎。同時與女老師天上rénjiān的師生情緣在站內站外也流傳開了,逢着星期天,遇見杜若拎着大包小包的山貨走在去工區的路上,人們總是熱情的打個招呼、友善的讓開山道;遇到節假rì,撞見杜若背着寬邊窄幅的鏡框汗流浹背的從工區回來,人們也是真誠的寒喧幾句,平和的幫他一程。那天任燕作為工區文宣的官方代表早就公私兼顧地回江城了,那天杜若作為工區的文藝積極分子也破天荒的上江城開會。當杜若坐了一夜的火車,於拂曉時分,頭髮梳得溜光、皮鞋擦得鋥亮、心癢難搔地走出江城車站。遠遠地就見任燕如同仙女下凡的等在了出口處,那種翹首企盼的神情,與出站口殷殷接站的情侶何異。杜若一時見江城多嫵媚,四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他眼裏是山裡人見都沒見過的希奇活氣,滿目五光十sè的街景在他心中是山裡人想也不敢想的城市文明,連站前廣場那高高聳立的‘高舉**思想的偉大旗幟,建設社會主義四個現代化強國’巨幅標語也比工區顯豁醒眼、大氣磅礴。
杜若山裡人進城,處處顯得新鮮、事事透着古怪,寸步不離地跟隨着任燕來到路局招待所,剛剛辦完簽到手續。任燕就愛理不理地仰着面孔,用冷漠得像冰一樣的口氣,說她託人跟美術學院聯繫好了,你平時素rì不是總抱怨沒見過西方繪畫嗎,說工區也不組織參觀學習,今天就帶你去見識見識,開開眼界,要你這隻山裏的土鱉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這點水平,就像是蜀犬吠rì出、蒹葭倚玉樹,少見多怪、低得可憐!杜若連忙恭恭敬敬地點頭稱是,急忙呵欠連天地抑止住一夜未眠的睏倦,趕忙打起jīng神拖着飢腸轆轆的軀體,跟着任燕走街穿巷地來到長江邊上的美術學院。
然而當杜若神氣活現地踏上美術學院的台階,趾高氣揚地跨入美術學院的大門,門衛竟攔着不讓進。杜若牛氣衝天地掏出路局文協會員證,派頭十足地遞在門衛面前,門衛瞧都不瞧一眼,抓起電話就要喊學院公安。任燕氣不打一塊出,趕緊左一句大爺右一句老師的央求了半天,又冷着面孔高一聲土鱉低一聲傻冒的怒罵了幾句,總算是進入了學院的大門。走在校內花木扶疏的甬道上,任燕就氣急敗壞地指着杜若的鼻子數落開來,“知道門衛為什麼攔你嗎,瞧你這身穿戴,不三不四的,活像個街頭流浪的小青年。本就是個工人,穿着隨便點不好,非得裝幹部,穿身西服,穿西服得打領帶,得穿襯衫,不是什麼破衣爛衫就往身上套的,你認為山裏的木頭刻了副人臉就是人了,破廟的菩薩鍍了點金就成了神!還丟醜八百地拿着本會員證在人家眼前晃蕩,你認為你是誰,畫家呀,身份尊貴,出入得了高級會所,真正的畫家,本本是中國美術協會發的,你還差着十萬八千里呢!真是井裏的蛤蟆——不知道天高地厚;半天雲里扔相片——丟人不知深淺!等會兒在美展大廳,你可得安份點兒,別露出你那山裡人的本相,盡着喉嚨喧嘩,扯着嗓子說話,哪可是文化人聚集的地方,千萬別讓人給趕出來了!真拿你沒辦法,跟你交往真累!成天摳着眼珠都學不來,捏着耳朵也教不會!還做了一點成績就得瑟,得了一點榮耀就顯擺,真是淺薄、無聊、丟人丟到家了!”
杜若忍氣吞聲地邁着步子,臉上**辣地漫起一層羞愧的紅暈,瞧着畫廊平時難得一見的各sè繪畫,他也視而不見地懶得去看;望着隙地素rì難得一看的各種雕塑,他也無動於衷地懶得去見瞄。然而當杜若走進美術大廳,生平第一次站立在達文西的《蒙娜麗莎》前,滿目尊崇地凝望着蒙娜麗莎神秘的微笑,更令人費解的是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她都似乎在深情地凝視着你;平生第一遭佇立在米開朗基羅的《大衛·科波菲爾》邊,凝神專註地端詳着大衛年輕英俊的雕像,那有血有肉的軀體恍若從冰冷的石頭中呼之yù出;有生第一回肅立在喬爾喬內《入睡的維納斯》下,心馳神往地瞻望着維納斯柔軟渾圓的**,通身洋溢着的水晶似的透明感。杜若不由得心悅誠服地瞄一眼顧自在大廳流連的任燕,心裏如雲慰起一片感恩戴德的暖氣,是她在山裏孤寂的歲月里為他打開了一扇門,在他荒蕪的心田上播下了文化知識的種子,今天又為他打開了一扇窗,使西方文明像chūn風化雨般沐浴在他的身上。這份情義不是簡單的幾句言語報答得了的,這份恩情不是粗鄙的幾點禮物所能報償!毫無疑義她是他心靈上的偶像,是他藝術上的引路人,是愛又不能、恨又不得的夢中維納斯!
以後兩人乘船迴路局招待所。任燕手扶欄杆,站在船尾甲板上,正午溫煦的陽光很明艷地照shè在她的身上,江風撫弄着她一頭黑髮,把她亭亭玉立的身姿與兩岸漸漸退逝的江景剪輯成一幅幅很美麗的圖案。杜若沒jīng打采地站立在一邊,兩顆凝滯的眼珠空洞洞地望着江面,把件西服揉成一團拎在手上,只穿件園領套襯的上半身在江風的吹拂下微微顫慄。任燕頗感意外地抿嘴一笑,收斂起滿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sè,“大畫家,從善如流呀,冷不冷,上午感覺咋樣,不虛此行吧!”
杜若聞聲近前幾步,獃滯無神的目光閃閃躲躲地偷覷一下任燕,就在離她一米遠的船舷停住步子,“任老師,不消講怪話得,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但我不怪你,你說的話是為我好,你在我心目中就如仙女般的高貴不可褻瀆,我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彼此天懸地隔得就像天上的雲彩與地下的泥土。我本就是個渾渾噩噩的山裏養路工,從沒想過要出人頭地,是你改變了我人生的軌跡,指明了我前進的方向。今天又不怕丟臉折面子,不惜與人吵架,帶着我這個山裡人去看畫展,去感受前所未見的西方文明。這一輩子我只會感激你、尊敬你,把你當菩薩供奉在心中,決不會討你一點便宜,說你一句不是,就是死,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說什麼呢,神經兮兮的,弄得像山盟海誓似的!”任燕面sè一凜,正言厲sè地板起了臉,語氣冷颼颼的宛如從冰窖里冒出來一樣,“我幫你學習,是我的工作;帶你看畫展,是我們工區宣傳部應盡的職責。你不必放在心上,只要你好好學習,用心作畫,就是對我們最好的報答!你這人一身毛病,唯一的長處就是老誠忠厚,像一張白紙,不會來彎彎繞!怎麼樣,咱倆比試比試,你作畫,我樹人,rì后看誰的成就大!”……
杜若抹一把滿臉的淚水,寸心如割地離開座位,在列車最後一節車廂的銜接處席地坐了下來。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玻璃碎。人生如夢,世事似棋,得到的失去的冥冥中自有定數。兩千多年前先哲就諄諄告誡過: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系之舟。杜若不讀書,就不會認識女老師;杜若不畫畫兒,就不會與女老師有數面之緣。杜若本來就是無追無求的無能者一個,天幸認得女老師了,這才成了巧者勞、成了智者憂了,走上了艱苦卓絕的藝術追求之路。女老師在他是天,容不得半點指責;女老師在他是神,容不得半點褻瀆。如今天塌了,神倒了,邈邈山河,哪裏是他面折野爭、耳提面命的地方?茫茫神州,哪兒有他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時節?……
杜若記得,那是夏rì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的夜晚吧。那時杜若的畫作接二連三的發表,那時杜若的大名隔三差五的在報刊出現,那時杜若作為自學成才的典型被人廣為傳頌,那時杜若是路局的文協理事,站里的文協副主席。路內路外也開始小有名氣了,方方面面也開始嶄露頭角了,也開始作為文人墨客而四外拋頭露面。那時任燕也由高高在上的女老師肯屈尊喊他一聲杜老師了,那時任燕已由不苟言笑的冰美人願降格尊他一句杜畫家了,那時任燕也早已由時常瞧他時的一眼冷光轉化成了一團笑臉。
那晚他們一同從工區開完會回來,瞧着月兒在溪底的碎石上跳躍,風把他們的倒影揉碎了,一會兒投shè到墨綠的野草叢中,一會兒又映照在清澈明凈的水底。任燕一路笑意吟吟地談天說地,一邊有意無意地掄着野百合的花瓣。她說杜若真看不出呀,你這人還真有靈xìng,短短的兩三年間就成名成家了,rì後有什麼打算呢,想辦法調到城裏,還是在這裏做一輩子的山裏養路工?杜若一時語塞,從未聽過的話語雍塞在耳邊,不由得茫然自失地低垂着頭。“唉,你這人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呀,錐處囊中,當思脫穎,人活在世上要有理想有抱負,一點點的成功就淺嘗輒止了,或只是熱衷於做言論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哪永遠也享受不了創造生活的樂趣,在個人奮鬥中感悟到人生的真諦!”
杜若一時聞所未聞,一種近於着魔的奇異感覺在周身曼延,由不得心醉神迷地疾走幾步,緊挨在任燕的身邊。
任燕莞爾一笑,四顆神秘而蘊含別有情意的眸子交相shè映,兩人心裏都微微一盪,“這山裏有什麼好,枯樹叢中找不出一隻百靈鳥來,人活在這裏,一輩子就算是給糟踏了,俗話說: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你應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利用你的才氣、名聲,想方設法地調到城裏,在一個更為廣闊的環境裏施展你的才華,從而給你、你的家人帶來生活的幸福。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別人能做到的事,你為什麼就不能做到呢!”
杜若困惑不解地眨巴着眼睛,心裏熱乎乎地燃起了一團火,一種悠然神往的誠摯神情更使他的臉上熠熠生輝。
任燕蘊藉地一笑,又似乎是追懷往事的凝目沉吟了片刻,舉手掠下幾綹飄散在臉上的秀髮,“你不知道,我是在江城生的,五歲那年隨父母支邊去了大西北。我總記得,那年我們搬家,我哭着鬧着死活不肯離開江城,最後還是nǎinǎi帶着我到兒童公園,一看到大象,我抱着它整整哭了一個上午。以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就那麼百無聊賴地呆在大西北的山溝溝里,有時候晚上實在是無聊,我就數天上的星星,想像着逛江城的夜景,在中山路買呢絨衣服。十年後,我父親退休,我們全家才得以重返江城。我記不清兒時江城的模樣,一切我都感到熟悉、親切,我獨自一個逛公園、趕夜市,聽音樂會、蹭商場。我想往後我就是個城裏人,也能在這十里洋場過一天了一rì了。沒想到大學畢業又把我分到了這山裡,我到處托關係走後門,求爺爺告nǎinǎi,還是沒逃脫這開門見山的厄運。那天一下火車,我就感到人都矮一大截,瞧着你們爆竹震天、鼓樂喧闐地熱烈歡迎,我才算是淚水沒流在了臉上。”
杜若一時受寵若驚,這種富於浪漫情調的傾心交談,使他整個人都發痴了,臉上掠過陣陣不加掩飾的驚訝與喜悅神情,“想不到你這麼個花骨朵兒似的人兒,還有這麼多不如意的事兒!”
任燕聞聲一怔,心裏隱約升起一種久違多時的被人恭維的快感,忙羞人答答地往旁邊閃開一步,與杜若拉開一段距離,一半天後,才神sè從容地抬起頭,行若無事地繼續說了下去,“這就是你身陷山溝、孤陋寡聞的結果,眼不見、嘴不饞,耳不聞、心不煩,你不是成天叨嘮我漂亮嗎,城裏比我漂亮的女人多的是。莊子說:井魚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莫看你現在名也有些,利也有些,能吃個暢快,玩個痛快,瞧上去很chūn風得意,其實離真正意義上的名家大腕還差得遠呢!充其量也只不過是針尖上削鐵、鷺鷥腿上刮油。張大千的一隻蝦能賣上萬元,徐悲鴻的一隻馬能換來一台進口大彩電,你行嗎,有這能耐嗎。不是我有意叫你難堪,說瞧不起你的話,你現在就像是建築在沙丘上的雕樑畫棟,一有風吹草動,立時三刻便有土崩瓦解的危險。所以說你要真正地成就一番事業,搏取一道功名,從艱難困厄中闖出一片天地,還得好好地用心讀書,要文史經哲、無所不會,古今中外、無所不能。真正做到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衝天。當然這對你很難,你一個初中還沒畢業的養路工,能走到這一步就很不容易了。不過我還是打心眼裏真誠地希望你能這麼做,靠着別人的門樓過rì子就總不會有出人頭地的一天,有什麼困難我還可以幫你一把,畢竟閑着也是閑着,能閑暇時節捎帶腳兒送佛送上殿、渡人渡上岸,又何樂而不為呢!……”
杜若一時礙難,邁在任燕身邊的腳步不禁慢了下來,他yù言又止地漲紅着臉,想據理力爭地駁斥幾句,又怕招致任燕反感,說他書沒讀上幾天,倒學會抬扛頂嘴了,退一步就當作忠言逆耳利於行吧,然而任燕的話實在是太過份了,思想也很過份,這不是**裸的在宣揚個人奮鬥嗎?宣揚發家致富的個人享樂思想!怪不得屬猴的,在山裏坐不住,原來時時刻刻想的是城裏人家的大彩電大三洋;怪不得屬刺蝟的,把自己的感情禁錮在荊棘蒺藜叢中,好為rì后換成鳳城chūnsè。這不是當下時髦的西方哲學思cháo在她頭腦里的反映,這不是時下席捲神州的傷痕文學給她帶來的消極影響。
“有什麼話就說出來嘛,瞧這憋得面紅耳赤的,我不在意,我是伯樂,你是千里馬,世上哪有人跟馬較勁的!”任燕優柔一笑,也不覺放慢腳步,冷艷得用優越感十足的目光斜睨一眼杜若。
“我是想說兩句,但你是老師呀,怕你抹不開。說錯了可不能生氣呀,就當是個屁放了算了。你太在意環境了,把人和自然的關係完全地割裂了開。是的,人是自然的產物,人所處的地域不同,所享受的人類文化成果及物質文明也不同。但這不是決定xìng的因素呀,不是囿於心靈的自在。人首先要適應自然,然後才能改造自然,人生活在特定的社會環境或歷史環境中,必然要受到傳統、公德、風俗習慣的影響,脫離社會實踐的超自然是根本不存在的。這就好比你搭個雲梯想要上天,神仙的rì子肯定比凡人過得好,但你得去搭呀,人生的意義就在於你搭的過程,而不是你搭好后怎麼怎麼地去享樂。我覺得你已經在鑽牛角尖了,躲在臆造的城裏安樂窩裏出不來,一切從個人出發的利己主義已經腐蝕了你的思想。西方實用主義哲學的集大成者杜威說:思維是工具xìng的,真理是藉着效用的,凡是具有效用的,便是真理。存在主義的哲學大師薩特也說:存在先於本質,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人在選擇自己的行動時絕對zìyóu。這說說可以,不能當作指導思想的理論基礎,其實他們都是以管窺天、以蠡測海,嚴重脫離了社會實踐,都是唯心主義的認識論。人還是要多讀點馬列的書,煉就一種歷史唯物主義的世界觀,這樣你才能腳踏實地,利用身邊現有的自然和社會環境,汲取一切有助於形成價值經驗的東西,而不去想入非非。你說你在這裏哪點不好?領導器重你,職工敬重你,進機關是一塵不染的女幹部,出工區是一呼百應的女老師,人生價值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你卻棄這裏如敝履,心心念念地要調回城裏去。你去城裏幹啥?要名沒有,要利沒得,一個月工資還不夠買身時髦衣服。你自己說的城裏比你漂亮、比你氣派、比你有文化的女人多的是,你去只不過是山溪的一滴水融入茫茫大海,連泡兒都不會翻一個,一輩子也就是個庸庸碌碌的小市民。莫泊桑的《項鏈》,福樓拜的《一顆簡單的心》,不都是城裏愛慕虛榮、追求享樂的小婦人的真實寫照。當然也不是說城市不好,畢竟城市是現代文明的匯聚地,集中了人類最廣大的物資財富。但你得通過正當途徑呀。好風憑藉力,送你上青雲。靠嫁人靠婚姻在城裏撈個位置坐坐,以sè事他人,能得幾rì好,也不安心呀。路局辦公大樓里的頭頭腦腦們,哪一個不是從基層一步一個腳印地幹上去的!所以說你得實事求是,到什麼山唱什麼歌,看什麼菜吃什麼飯。國家培養你上大學,把你分配在這裏,你就得適應這裏的環境,有一份熱發一份光,把自己的聰明才智貢獻到火熱的生活中去,積極投身這裏的建設事業,從我做起,從現在做起,這樣你才能對得起國家、對得起家庭、對得起尊你敬你的這一方百姓!”
“你真是個杜二杆子,這才讀了幾天書,畫了幾幅畫兒,就人模狗樣的充起大學問家來了!”任燕一時惱羞成怒,想不到這個平時不成器的養路工,竟然滿嘴跑舌頭地搬出一堆大道理來教訓她;想不到這個素常不成才的業餘畫家,竟敢滿嘴噴糞地造出一些是是非非來作賤自己,“我回不回城,關你屁事!我吃糠咽菜,與你何干!要你紅口白牙的教訓我,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你看看你撐起的一方天是人呆的地方嗎?你腳踩的一塊地跟狗窩似的!你自己都不知道明朝的太陽會不會從門前過,還吃飽了撐的管起別人的瓦上霜!成天扯着把破掃帚當門帘,頂着一身的窟窿過rì子,竟渾不知人間有羞恥事假裝正經人、混充道德家!真是給臉不要臉,給三分顏sè就開染坊!你給我滾遠點,少甩不掉的狗皮膏藥,在我眼前晃蕩,我看見你就噁心,認識你真是瞎了眼!”……
列車晃悠了一天,終於在薄暮時分晃晃悠悠地進了江城站,車上所有歸心似箭的人們宛如開了閘的cháo水,一下子涌到車門,不一會兒就四散在站前廣場燈火通明的岔處。
杜若喪魂落魄的遠遠跟着任燕,瞧她長身玉立的身肢在光可鑒人的地上倒映出一個個好看的剪影,聽她高可及寸的鞋跟磕擊着平整如鏡的路面發出一聲聲好聽的脆響,瞧她烏油油的長發在溫潤和煦的晚風中飄飄裊裊的,背上那隻蝴蝶型的小挎包也在光影四shè的霓虹燈下閃閃搖搖。啊!這一切都將失去了,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只此一去,她就是人家的陽台**、明月清風;只此一別,她就是自家的入海泥牛、撲火燈蛾,一輩子也就形同素昧平生!杜若一時頭髮暈,眼發黑,渾身像塊腐爛的木頭被蟲蛀蟻咬。他噤若寒蟬地過甬道,蠢似木雞地出站口,剛剛來到站前廣場,驀地里從那接站的黑壓壓的人群中,一個獐頭鼠目的中年人領帶着一個半桌高的小孩神態親密地走到了任燕的面前。杜若心神一陣狂跳,熱血一下子涌到了臉上,手慌腳忙地躲在暗處。瞧那男人推着自行車,一件件的搬着行李,含笑的眼睛裏洋溢着出奇的溫情,聽那小孩怯生生地低垂着頭,極不自然地用稚嫩的語音喊媽。杜若只覺得有一把尖刀惡狠狠地朝自己的心臟刺來,頓時眼發紅,臉發白,連頭髮根子都恐怖得立睖起來。瞧他們一家三口有說有笑地馱着行李,一路親親熱熱地消溶在廣場對面燈影婆娑的綽約朦朧里。杜若又感到有一片巨大的yīn影劈頭蓋臉地朝自己飛來,壓得他喘不過氣,嚙心的苦楚和噬人的辛酸扯着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使他再也站立不住地搖晃着身軀,一徑歪歪斜斜地向地上倒去……
杜若暈暈乎乎地離開車站,像個夜遊神似的在江城大道上信馬由韁。幾個着連衣裙、穿高跟鞋、頭髮燙得像雞窩的女青年花枝招展地迎面而過,他視而不見;幾個着花襯衫、穿喇叭褲、大三洋音量噪得聒耳的小青年招搖過市地穿街而去,他聽而不聞。他瘋瘋癲癲地走過一家又一家的店鋪,在五光十sè的貼有香港明星的櫥窗和玻璃窗前徘徊觀望;他痴痴獃呆地穿過一處又一處的街頭,在流光溢彩的印有各sè廣告的街燈和霓虹燈前長吁短嘆。他走過矗有“聚jīng會神搞建設,一心一意謀發展”宣傳牌的首義廣場,穿過掛有“把全黨工作的重點轉移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軌道上來”jǐng示牌的長江大橋,磕磕絆絆地爬上龜山山頂,眼望腳下萬家燈火的三鎮風光,杜若就全然愣住了。他忽然發現,江城已鳳凰涅槃地走在改革開放的大道上了,市面上時髦的是追歡逐樂的享樂意識,街道上風行的是富麗奢華的各sè商品,人們的生存狀態已從千人一面的安貧守舊中變得有競爭xìng、有冒險jīng神了,人們的着裝意識也從千篇一律的藍螞蟻、黃螞蟻的服飾中解放出來。杜若啊杜若,你是個笨蛋!你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你經不起一點打擊!你還停留在舊時代中顧影自憐,你家居弄得像狗窩似的,你衣服穿得像叫花子似的,自然與漂亮女人無緣!你生存環境像豬圈,你經濟地位像沙丘,自然與愛情婚姻無份!你流淚,你消沉,於你何益?到頭來只會害了自己,在挫折面前怎麼能屈服呢!你像個瘋子似的,千里迢迢地跟在她的屁股後頭,所為何來?你像個傻子似的,痛不yù生的跑到這裏,究竟又是為了什麼?時代前進了,人們的價值觀念改變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叢林原則已開始深入人心。追求物質享受是人的本能,愛美逐慕之心人皆有之。這裏是人類幾千年勞動異化而成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集中了人類的一切科學成就,這裏有賞不盡的樂園,有趕不盡的時髦,有領略不盡的城市風光。相形之下,你那個山溝——大巴山的窮鄉僻壤,長期被愚昧落後所籠罩,無論在生產水平、經濟收入、生活條件都有着本質的差別。城市——鄉村,一邊是花柳繁華地,一邊荒蕪貧瘠村。你能夠說人生的價值不是因環境而異,得到的,貢獻出的,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安富尊榮,享受着高度的物質文明和jīng神文明,而生活在鄉村的人們一年四季辛勤勞作,卻只能是像chūn蠶一樣,吐的是絲,吃的是葉。回去吧,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擊水三千里。假以時rì,憑着你的膽識和腕力,成就一番事業,奮鬥一番前程,肯定是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到時候借得SD省煙水寨、來買鳳城chūnsè,哪裏找不到個城裏的漂亮女人!回去啊,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生活不也正像眼下這江流,一路奔湧向前,後浪推前浪,雖然在奔涌途中,也會遇上巉岩、暗礁,但江出巉岩而愈增其勢,水過暗礁而愈增其猛。不見得你的世界就總在一片凄風苦雨之中,不一定你的情感生活就總是罩着一層愁雲慘霧,走過一個黑洞洞的黎明前的黑暗,展現在你面前的不照樣是個暖風拂煦、睛光搖漾的艷陽天!……
杜若的愛人來了!
杜若抬起頭,站台上任燕抱着嬰兒在一群女人的簇擁下裊裊地走了過來。杜若忙迎上前,一縷感激和愧疚之情掠過眉際。食堂里鬧鬧哄哄的打橋牌混點,搓麻將挨時光,說風涼話熬磨得不耐煩的人們這時全都擁了出來。老人遠遠地打量着任燕,說這閨女實在知書達理,杜若那輩子祖墳發跡了,修來這麼個天仙似的好媳婦兒;姑娘喜眉笑眼地環簇着任燕,說燕姐好福氣呀,杜若只怕沒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吧;小孩前前後後地纏磨着任燕,說小媳婦紅屁股兩個nǎi子像鈴薯還沒過門就懷胎生下的毛毛大如牛。立時歡聲和笑語在四下里飄蕩。
杜若忙堆疊起滿臉的笑容,鼓着勇氣抱過嬰兒,然後一把捋住把微怯和嬌羞擺在臉上的任燕,大模大樣地走進食堂門口。頓時鞭炮炸響山野、耀明站台、又在屋裏屋外熱烈地宣告着杜若愛情的甜蜜和家庭的和諧!
跟杜若是跛腳青蛙碰上瞎田雞的哥兒們,這時樂得嘴巴都一律不在位置上。個個綻放出最動人的笑容,展現出最迷人的風度,人前人後逐着任燕喊嫂子。說自己是屬喜鵲的、好攀高技兒,早盼望着嫂子您哩,就跟盼望着炒豆發芽、鐵樹開花一樣,您來,咱九溪十八澗浪蕩來的漢子,做夢娶媳婦也實在些。
認定杜若是屎殼螂爬到書本上、假裝秀才的哥兒們,這時就似王八上岸遇雹子、個個縮頭縮腦的,心裏一個經兒地在懊悔,怎麼平常素rì就狗眼看人低,眼睛長在了屁股後頭。杜若這小子是磨眼裏推稀飯、裝的糊塗,啞吧煮餃子、口不言心裏有數。這會兒想眼皮上掛掃把、掃(臊)着老臉套套近乎,牙縫裏插花、心悅誠服地表露下沒話找話說的熱情。又怕杜若丞相肚裏撐不下船,半道上拔氣門芯兒,素常對不起的事兒,這會兒寒冬臘月喝涼水、點點滴滴在心頭,一時間臉紅一陣白一陣,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那時說別人腦子裏差根弦,經常吃錯了葯,黃鶴樓上看翻船的好情趣兒蕩然無存。瞧着別人心地光明地眉開眼笑,他也便油嘴光棍似的,聳動着滿臉僵硬的肌肉,嘿嘿地乾笑幾聲。
跟杜若是棋協、牌協、光棍協會的好會員們,這時樂得舌頭都轉出了腮邦子。多少個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美好時刻,山裡花也成對,鳥也成雙。走在千里鐵道線上,孤零零的身影橫過成雙成對的世界。什麼時候月下佬兒也給咱牽牽紅線,也有這花的幸福,鳥的甜蜜。現今有了,雖然她是杜若的愛人,是荊棘叢中一朵花,親不得近不得,然而畢竟是喜鵲回窩、鳳還巢,白板一樣的山裏歲月總算有了一縷艷麗的顏sè。望着她那夢一樣朦朧的眼波和比鮮花更燦爛的笑靨,瞧着她那美得使人心悸的臀部和比鮮藕更白嫩的手臂,好會員們就似雪獅子向火,酥了半截,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又似斗輸了的公雞,耷拉着腦袋,心裏毫沒來由的又驚又喜,卻又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杜若挽着任燕,歡天喜地中每走一處,都是瞧不盡的笑臉和聽不完的恭維話,先前胸中激蕩着的所有的頹喪和憤怒一掃而空。恍恍惚惚間他直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是實現了個人的潛能和價值,又擁有如花美眷、似錦前程的天之驕子。近些年來自己打碎了牙齒往肚裏咽、打破了腦袋當扇子扇,所有的追求和用心這時彷彿也都得到了實現。他更加小心翼翼地抱着嬰兒,嘴角帶着虔誠而又得意的微笑,瞧滿屋子是恭賀他事業愛情雙豐收的鼎沸人聲和象徵他功成名就的燭影搖紅,瞧身邊如小鳥依人般還真的如古書上說的,體態是二十年挑剔就的溫柔、臉兒有一千般說不盡的風流,他更是心馳神往、意亂情迷。看來那天晚上他不計利弊得失的革命英雄主義是對的,後來他不怕閑言碎語忽發奇想說她是自己的老婆就更對了,今天死乞白賴不避嫌惡猜疑給她兒子做滿月酒就更是對得不能再對了。人生在世本來就是尋歡作樂、逢場作戲,何必要顧忌於一時的臉面、拘泥於一時的名節,管她以前是那個城裏男人的情婦,以後又是那個城裏男人的老婆,人世快活一宿是一宿、得意一時是一時,有這一刻於願足矣,什麼最喜愛的希望和最輝煌的夢想都只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什麼溫柔漂亮的老婆、活潑可愛的兒子,也只不過是紅粉骷髏、敗家惡少……
杜若一時間既想笑又想哭,瞧四下里熱情的人們更熱情,不熱情的人們在熱情。杜若忽然覺得眼前這一切都是夢——一場不由人所想、又不由人不想的夢。杜若忽然覺得自己在演一幕滑稽劇——劇中主人翁滑稽可笑、台下觀眾也滑稽可笑。他突然仰天一陣狂笑,心情煩躁地一把推開任燕,將嬰兒丟在她懷裏,拉開門,神思恍惚地奔出門外,眼裏不由自主地落下兩珠自嘲的淚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