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野情
()----哈哈,杜若,城裏的娘們還真是螃蟹的腳桿,彎彎多呀!
----你狗rì的米湯洗頭,糊塗到頂啦!
----別不是屎殼螂爬掃帚,不結繭瞎逞能吧!
----哪裏,哪裏,我老婆就這外辣內軟的辣椒炒豆腐的脾氣,過不了一時半晌會好的!杜若跑出屋,不意被一幫嘻嘻哈哈的後生們給圍住了。“哥們,讓讓,要逗悶子、湊趣兒,呆些rì子,待我老婆把娃兒生下地,管保你們調嘴學舌地鬧騰個夠!”後生們一陣雀躍,全散了。杜若回過頭,聽屋裏隱隱約約地傳來的任燕那壓抑着地難以飲恨的抽泣聲,狠一狠心,背起工具,頭也不回地巡道去了。
----杜若——,你老婆病了,你在哪兒?
杜若沒jīng打采地走出了幾里地,坳口西斜的夕陽也似是意興闌珊地羞紅着臉,把幾縷霞光掩映在峰巒就快要暗下來的翠微上,路旁不時地在薄霧中遊憩的鳥兒,也似是神思恍惚地耷拉着腦袋,唉聲嘆氣地躲進葛藤縈樹的枝上或草木蕪雜的叢中。
杜若剛剛走出一個山坳,驀聞山背後傳來一陣峻急的呼喊聲,驟覺腦殼轟然一響,連脊梁骨上冒出來地都是慌亂和抱屈的寒意,忙收起工具包,迅疾就往回跑。遠遠地就見工房的門前擠滿了神sè張惶失措的人們。“快——快讓讓,杜若回來了,你老婆怕是要生了!”人們紛紛亂亂地讓開一條道,床上任燕己死去活來的翻着白眼,全身像被活活地丟在油鍋里的魚花,極其艱難地在被蹬開的棉被上翻滾,一條條佈滿血絲的死魚吻似的嘴裏,發出一陣陣慘烈而苦痛的乾嚎。“還愣着幹啥!快綁擔架!待一會兒誤了辰光,大人和小孩都有危險!”杜若這才從震驚和恐懼中醒悟過來,手忙腳亂地找竹床,將任燕連人帶被地按在床上,隨後叫一後生,抬起來就往外跑……
晚霞可着勁兒在遠山塗抹了一陣子,就逐漸斂跡了,山野伴隨着嘁嘁喳喳的鳥雀歸巢聲,還殘存着最後一縷暝光。杜若一連翻過兩座山頭,渾身都熱得喘不過氣來,剛剛跑到一個山坳,擔架上任燕遽然撕心裂肺似地一聲喊。杜若趕忙放下擔架。“水……水!”。“這地方哪兒有水?”杜若急得直跺腳。那後生說聲,“我回去拿!”就逕自撒腿朝着暝光隱約的山道跑了回去。
杜若焦躁不安地圍着擔架走來走去,心腔像有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忽見崖下隱匿在亂石堆中有一條不易見的小溪流。杜若想都沒想,連忙披荊斷棘地跑過去,伸手掬捧水,返身就往回跑,然而沒跑幾步,水就從指掌間全流光了,杜若收住腳心下一陣躊躇,聽崖上任燕又嘶着嗓子在有一陣沒一陣地乾嚎,杜若萬般無奈地又跑去溪邊,忍着傍晚冷絲絲的山風脫下外衣,打濕,兜袋水,待到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水已潑潑洒洒地所剩無多了。杜若只得擰乾濕衣,將水一點點地往任燕口中滴。任燕喝點水,顯得安靜多了,披頭散髮的腦袋腫不堪地歪倒在擔架上,描過眉毛的眼睛被淚水浸泡得格外地浮腫起來,眼神痴痴傻傻地呆望着山野就快要黑下來的天空。
杜若披上濕衣,走向山嘴,半山坡通向工房的山道上仍沒有半點那後生的動靜,此刻黑天瞎rì地丟下他在荒山野嶺里陪着半死不活的任燕,杜若直感到自己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是熬光棍熬懵了心竅的糊塗蛋,為自己這飛蛾撲火、自取焚身的愚妄、痴迷、自欺欺人的行徑而悔恨……
杜若一時就象霜打的茄子、又似一鍋煮沸了的開水,渾身蔫不唧唧的、心裏卻再也混亂不過。就是這個叫任老師的臭婊子,當初自恃年輕、漂亮、有文化,珍珠當做糞團賣,放着工區綿延幾十里鐵路線上哪么多有頭有臉兒的後生不嫁,要把自己的貞節當抹桌布,把自己的臉皮當屁股,為了調回城裏竟然嫁了個半老頭子,現如今肚子被人弄大了,在城裏混不下去了,又茅石板上打滾兒,要往屎(死)坑裏跳,要到咱這大山溝里來尋死。當初她尋死覓活地要嫁給城裏的那個王八蛋咋不跟着來救她呀!當初她羞花閉月時屁顛兒跟在她後頭瞎哄哄的痴哥怨弟們咋也不見來救她呀!
杜若還不是聖賢書讀多了,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不怕失去人格和臉面,不怕浪費情感和金錢,捨我其誰地救下她,瞧當初眼睛長在額頭上的女老師,如今腦袋裝在褲襠里要上吊;睢當初千嬌百媚的俏姐兒,如今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挺着個大肚子去尋死。哪不就黃泥巴落在褲襠里,不是屎(死)來也是屎(死),她還有臉面在這大山裡露面嗎?俗語說,手裏拿着討飯棍,連親戚鄰居都不敢認,誰還當她是花骨朵兒的女老師?
杜若實在是對女xìng美的嚮往太強烈了,實在是瞧她昔rì有知有識地招人敬,現在人模狗樣地惹人憐,過去招蜂惹蝶的好一朵薔薇花,如今卻成了任人賤踏的狗尾巴草,這才不惜犧牲個人的名譽和利益,在工區撒下這彌天大謊,這才不怕被人戳脊梁骨,不怕rì后娶不上媳婦,為她顧臉、為她遮醜、為她呵護尊嚴,說她是自己的老婆,來山裡坐rì子。不指望她感恩圖報,就真的嫁給杜若做老婆,杜若抽搐着面頰賠笑臉,嗓子象抹了蜜似的好話說了一籮筐,竟好心成了驢肝肺,換了句“我討厭!”杜若眯縫着眼睛貼友情,放着自在不自在,親親她她的嘴唇,捏捏她的臉蛋,也不過是古已有之,於今猶烈,竟落個“請你放尊重些!”過去的歲月杜若從來就是文質彬彬,非禮勿言、非禮勿視,一般的女孩還是取次花叢懶回顧哩。說白了,還不是瞧着杜若是山裡人,無知無識,鼻毛伸老長,指甲黑乎乎的……
杜若越想越氣,一把拉下濕衣,氣忿忿地跑回來。擔架上任燕默勢兒又要發作了。她不就是狗尿苔長在金鑾殿上——生到好地方了嗎!戶口本是城裏的!憑什麼就眼睛長得比額頭高,瞧不起咱山裡人!她過去不是說,人是環境和教育的產物,人人都生來平等和zìyóu!那時杜若青石板上過rì子,斗大的字認不了一籮筐,瞧着她跟別人招搖着風花雪月的羅曼司,演繹着鼓掌絕塵般的愛情故事,杜若也只不過是眼飽腹中飢,癩蛤蟆不痴心忘想着天鵝肉吃。現時她半死不活的狗尾巴草一蔸,一點最迷人眼目的風sāo和嬌嬈隨歲月流失,連個張嘴吃飯、閉眼睡覺的地方都cāo練得雞飛狗走。
杜若則笨鳥先飛的與時俱進了,早就廟是那個廟,神不是那個神了,早已判若雲泥的不是過去那個懵懂無知的山裏養路工。這幾年眼望高山、腳踏平地,頭懸樑、錐刺股,打掉了門牙往肚裏吞,眼睛仁摳出來當泡兒砸,已cāo練得詩書滿腹、妙筆生花了,已在路局內外榮獲畫家的光榮稱號了,閑暇隨便潦草幾筆就比她在城裏一個月坐滿貳佰多個小時掙的工資多,憑什麼還瞧不起杜若?難道真的趨樂避苦是人的天xìng,照老譜兒看人是人的思維定勢,杜若是山裡人,在城裏戴着個口罩做掏糞工,也比在山裏顯頭露臉兒地做事業強。那當初她為什麼要狗戴眼鏡充人樣,說什麼環境不好,可以改變;教育程度不高,可以學習;那當初她為什麼要屎殼螂戴花臭美,說什麼知識改變命運,學習成就未來。人家把你賣了,你還跟着去數錢,你這個傻瓜!
杜若鄙夷不屑地笑笑,臉腮上的肌肉劇烈地抖動了一下。一股近於狂暴的殘忍湧上心頭,她不是想死嗎,窮不過是個尋吃,死不過是個斷氣,反正閻王爺已下過她的請帖了,閻王殿裏少不了屈死鬼,自己尋死跟別人幫她死有什麼兩樣!杜若再也不願為心底的一點痴迷而自欺欺人地失去人格和臉面了,再也不願為廉價的人類道德同情心而浪費情感和金錢。
杜若狠下心來,一種對任燕的無比憎恨和怨毒之情佔據了整個腦海,一時間像吃了扁擔橫了腸子,一把扯下身上的濕衣就嚴嚴實實地堵在任燕的嘴上。任燕猝不及防,在垂死的掙扎中立時像一隻被趕進煙囪里的老鼠,兩眼墨黑,滿嘴污穢,臉憋得歪歪扭扭的,雙腿狂蹬亂踹地極力想從擔架上爬起來。杜若一聲怪笑,死死地按住她的肩,又殺氣騰騰地一屁股壓在她身上。任燕瞬時就像是一頭被按壓在屠宰凳上的牲口,渾身被放血似的顫抖不止,又像是一隻被擰斷了脖子的家禽,極其凄厲地尖聲嚎叫着最後一絲絕望。
“你不能這樣,她可是你心靈的偶像,是你藝術上的引路人!”杜若瞬時良心發現,頭髮一下子豎了起來,心底不庸置疑的竟升騰起一股濃重的愧疚和罪惡感,又一把拉下濕衣,眼前頓時閃現出他第一次認識任燕時的難忘場景。杜若記得,那是在工區舉辦文藝學習班結束后的一天晚上。杜若背起畫板、帶着乾糧,沒腿蒼蠅似的在大巴山深處轉悠了一個星期,生平第一次畫出了幾張絲毫不比當代畫家遜sè的山水畫。當杜若懷揣畫作、逸興遄飛地來到工區女大學生宿舍,瞧樓道內進進出出的工區遠近幾十里的後生,一個個西裝革履、衣着光鮮,撲面予人一股濃冽的化妝品香。杜若忽地心慌、氣促、自慚形穢起來,瞧自己工作服上斑斑點點的污漬,解放鞋黃澄澄的,他就後悔怎麼來時不去買套西服、購雙皮鞋;瞧自己一身風塵、滿面塵霜,頭髮亂蓬蓬的,他就悔恨怎麼來時不去理個頭髮、做個美容。杜若一趟趟的在樓道yīn影處自怨自艾,幾次鼓起勇氣走到了任燕的房門口,又毫沒來由慌手慌腳地退了回來。以後杜若yù罷不能、yù退不甘地躲縮在樓道下,聽房間裏男男女女相見甚歡的嘻笑聲,看窗戶外高高矮矮游移不定的倒影,杜若終於壯着膽子,從暗地裏衝出來,仰着紅得出奇的臉面敲開任燕的房門,“請問任老師在嗎?”滿屋子的男男女女頓時寂然無聲,任燕也微覺詫異的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任老師,我是你文藝班上的學生,叫杜三牛,我畫了幾幅畫,想請你幫忙看一下!”
“啊,杜師傅好,快請進!”任燕接過畫作,小心翼翼地攤開鋪在條桌上,四圍人也頗感好奇地湊了上來。這那是什麼畫作,比小學生塗鴉還讓人見笑,通幅山不像山,水不像水,沒有構圖,沒有間架,更談不上敷彩着sè或是描容繪形。任燕不覺莞爾抿嘴一笑,默不作聲地捲起畫作遞在杜若的手上,就想將他打發出門,然而瞧杜若畏手畏腳地縮在門邊,一副虛心求教、誠惶誠恐的模樣,渾身上下風塵僕僕的,顯然是剛從大山裡寫生回來。任燕又在些於心不忍,邊搭訕着跟杜若倒杯水,邊請杜若在桌邊坐下,“杜師傅,不要見怪,不是打消你積極xìng,搞文藝創作是需要文化功底的,工區舉辦文藝學習班,是為了豐富廣大職工的業餘文化生活,不是鼓勵大家當畫家或當作家的。真要走文藝創作這條路,也不是不可以,但這要有相當大的毅力與恆心,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看得到成就的。首先要耐得住寂寞,經得起誘惑,引一句文藝理論的話說要有定xìng。同時還要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要不斷地吸取人類文化的jīng華來充實自己。這樣你才能高屋建瓴,尺幅萬里,才能有盪思八極、納須彌於芥子的氣魄,才能有振衣千仞、涅而不緇的襟抱,真正做到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法國大作家巴爾扎克說過,藝術是思想的結晶,‘藝術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積驚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所以你想畫畫,想當畫家,功夫在畫外。你得堅韌你的xìng格,陶冶你的情cāo,擴大你的知識面,培育你的美學趣味;你得大量地涉獵哲學、文學、美學、心理學、倫理學、歷史、藝術史等人文學科。最起碼你得讀懂馮友蘭的《哲學史》,朱光潛的《西方美學史》,范文瀾的《中國通史》,游國恩的《中國文學史》及中華書局的《中國藝術史》。杜師傅,我說了這麼多,你聽得懂嗎?”
杜若面紅耳赤地站起身,躬腰向任燕說聲謝謝,就三步並作兩步地搶出門,聽身後啪地一下關門聲傳來一陣哄堂大笑,杜若直恨不能有條地縫鑽進去,揉起畫稿就向樓道口丟了出去。人不能就這麼被人輕侮,不能就這麼落人恥笑、遭人白眼。杜若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睡下去是個人,站起來是條身,不能就為這學那史的而矮人一截。老工長不是說:國家改革開放了,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全社會又開始尊重知識、尊重人才;老家小妹不也說:一個民族不學習,不思進取,就是一個落後的民族,一個人不學習,飽食終rì無所用心,就是一個愚蠢無知的人。杜若讀的書還沒有女老師大學的課本多,自然要受女老師輕慢;杜若喝的墨水還沒有女老師丟棄的墨水瓶多,自然要被女老師諄諄教誨。這道理就如同rì月經天、江河行地一樣,是亘古不變、天經地義的,哪還有什麼磨不開要感到屈辱,哪還有什麼氣不平要感到被人兜頭潑了盆髒水!
杜若滿目凄惘地跑下樓,心情漸漸平定下來,黑地里尋出揉成一團的畫稿。女老師說的對:要想當畫家,必須先讀書;要想做事業,必須先做人。從今往後,就一門心思地去讀書吧,從此以後,就一個心眼兒去做人。杜若神情凄迷地抹一把滿眶溢出來的淚水,用說不上是感激還是感慨的眼光,最後望一眼在黑夜裏顯得分外明亮的女老師的窗口,就頭也不回地往斗折蛇曲的山道上走去。……
任燕一陣干穢,驚恐萬狀地大張着嘴,死魚珠似的眼球在暮夜朦朧的暗影里翻着一種枯黃與乾澀的光。杜若yīn郁地搖搖頭,臉上不易覺察地飄過一絲茫然而又惶惶不安的神sè,極不情願地伸手摟住她的腰,輕輕地在她高聳的胸脯和比胸脯聳得更高的肚子上一陣揉搓。任燕終於“哇”地吐出一攤黃水,驚魂未定地斜愣着身子,用陌生疑惑的眼光偷偷地瞄一下杜若,就信任無比地一頭歪倒在杜若的懷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你……你!別這樣!才剛對不住,呆會兒瞧過大夫,會好的!”
杜若一時心慌意亂,極度的痛惜和濃重的失悔久久地在心頭盤桓不去,瞧任燕小鳥依人的偎在懷中,絲絲黑髮摩挲得臉頰麻酥酥的,臉上驀然奇異地一熱,忙訕訕而煩躁地推開任燕,將她放倒在擔架上,瞧她不知就裏的昏昏沉沉地睡去,這才如釋重負般地透一口氣,一顆心緩悠悠地落下地。杜若記得,那是幾天後一個陽光明媚、山風和暢的上午,杜若正蹲在宿舍里三五成群的病酒,驀地鄰家小孩領着任燕推門走了進來。杜若吃了一驚,手忙腳亂地站起身,工友則擠眉弄眼的全散了出去,就見任燕氣喘微微,恍若七仙女駕臨凡塵,將一摞書放在條桌上,“你吃飯吧,我一會兒就走,工區舉辦青工學文化幫扶活動,你是我1:10幫扶對象,領導聽說你住在這裏,又喜歡畫畫兒,特別囑咐要來你這兒看看,這些書都是工區工會發的。你還別說,班上上百個學員,也只有你有這個心xìng兒!”
“這……這怎麼好意思!謝謝任老師,謝謝任老師!”杜若連忙放下筷子,就似槐蔭樹下仙遇七仙女的,萬難置信地一連三個90度大鞠躬,惹得任燕破顏一笑,不禁不由地拉張椅子坐了下來。“你們養路工也挺不易的呀,四五個人住一個房間,環境也不好,緊鄰着鐵路線,還不通公路,剛才要不是那個小孩熱心,我還走不到你這兒!”
杜若頓時激動得熱血沸騰,臉上宛如騰起一片朝霞紅彤彤的,忙不迭又是泡茶又是遞水果,不料房裏臟酒瓶爛碗實在太多,腳下東一噹啷西一哐當地響起一片,惹得任燕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你這人真是滑稽,真應了那句煙出文章酒出詩的諺語,你好好吃飯吧,我的任務也完成了,下回再見!”任燕說完,幾步跨出房間。杜若趕忙拎起一膠袋水果,緊跟着走在身後。這時小站正是下班的辰光,家家戶戶都大敞着屋門,驀然瞧見杜若的身邊走着個漂亮的女孩子,都不禁伸頭望頸地探出身來。杜若剛出門時還有點不好意思的與任燕拉開一段距離,冷不防瞧見這一場景,更是下意思地往後退了退身子,待到人們交頭接耳地開始議論出聲,杜若索xìng一步走在任燕的身邊,還假裝親親熱熱地偏轉着頭顱。任燕大大方方地啟齒一笑,“杜師傅,我上次說的話你都聽懂了吧。你想畫畫兒,這是好事,我們應該支持,我們領導也說了,現在就是要鼓勵職工全面發展,做建設社會主義四個現代化的有用人才。你雖說文化底子差了點,初中還沒畢業,但你可以通過函授來提高自己呀。我跟你帶的那些書,就有報考函授的複習資料。現在全社會都倡導學文化,要把四人幫耽誤的十年奪回來,你也得跟上時代cháo流呀。再說文化水平提高了,視野就開闊了,想問題畫畫兒就會更上一層樓,這就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你有靈xìng,悟xìng也高,班上的學員只有你一個人結業后畫得出畫兒,所以說只要努力,勤奮學習,說不定哪天還真的成畫家了,到時我們就是伯樂。千里馬常有,伯樂可不常有喲!”
杜若一直恍如夢中,這時才從驚疑和迷惑中清醒過來,邊強行將水果塞在任燕的手上,邊畢恭畢敬地朝着正午艷陽下如同仙女似的任燕鞠了一躬,“任老師請放心,我一定好好學習,決不辜負你的期望,只要你肯收我這個學生,能經常來指導指導我,就是做牛做馬,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情大義!”……
天越來越黑了,山嘴那棵挺立在崖壁上的老松影影綽綽地消融在暗處,山野鼓噪不散的鳥雀嘈枝聲也在夜幕濃重的暗黑里寂然不聞,四外若斷若續地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杜若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山口,山路上還沒半點燈光,那後生還沒半點蹤影。冷不防任燕又是一聲喊,“水……水……”。杜若更是氣不打一塊來,鬱結於心的煩懣之情使他沒好氣的罵了一聲。這個將他送到樓梯口就抽去樓梯的女災星,這個愛又不能、恨又不得的女老師,究竟是折騰到什麼時候。杜若沒jīng打采地擰起濕衣,嘴角掛着一縷苦笑,又磕磕絆絆地摸到那小溪,兜回水,極不耐煩而又極不經心地往任燕口中滴。誰知任燕竟然像無常催命似的在擔架上拚命地扭動着身軀,喉管像被割裂了的尖銳地“啊”了一聲,蜷着腿一下子伸得筆直。杜若一怔,心煩意亂地伏下身,墨墨夜暗中就見任燕已半死不活地縮成了一團,額頭上的汗水斷了線的珠子似地擠向蠟黃的臉,直往瞘螻的眼窩和媧歪的嘴角上流,“我……我怕是要生了……”
杜若心中一凜,不覺態度曖昧地扭過頭,聽任燕正在徒勞無益地扒衣服,一種按捺不住的好奇心驅使他又回過頭來,任燕除扯掉了睡衣上的幾個紐扣,仍是在滾翻而觳觫不止地撕扯着已褪下了一半的睡衣。杜若驀覺心跳加速,血液奔流,jīng神緊張得像一根快要綳斷的琴弦,一隻手顫顫抖抖地伸過去,好不容易才捏住任燕的手。不料任燕極其痛苦“啊”地一聲尖叫,像撈了根救稻草似地和身撲了上來。
杜若只覺眼中一熱,心弦不由自主的急劇地抖動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她,聽憑任燕那不聽擺佈的頭顱,把滿臉的汗水和淚水滾落在他的懷中。“您……你,快……”杜若立時受了感染,臉唰地一下瀰漫起一層激動之sè,忙抑制住渾身難耐的顫慄,一咬牙,扯下了任燕的睡衣。冥濛夜暗中遽見光潔的**,杜若彷彿所有折磨他的神經纖維都癒合了,所有磨蝕他人生的悲苦酸辛都退去了,心中充滿了感愧交加的喜樂;又像是猛然間被人一棍敲暈了似的、傻呵呵的大張着嘴,神思恍恍惚惚了好一陣子,一種蘊積於心的隱秘之情,又使他就如驟然間飲了一杯醇酒,滿腔辛辣而又有幾分沉醉……
杜若記得,那是數月後一個月白風清的晚上。那時杜若踏着山道迷濛的月sè,沐浴着山野溫煦的和風,再一次去任燕在工區的單身宿舍。那時杜若踏遍了巴山的山山水水,走遍了江城大大小小的新華書店。當杜若第一次背起畫板去巴山的險峰寫生時,工區幾多人笑歪了嘴巴,說杜若是玻璃罩里的蒼蠅,前途光明無出路;還有的說杜若是窮瘋了,買不起照像機,鬼畫桃符,也算是趕時髦、玩憨味留了個影兒。當杜若從中學語文課本開始,參加各種帶文字的學習班,星期天從省城大包小包的扛回來、擺出來比磚頭還厚、碼起來有一堵牆高的這書那書時,人們更是冷水潑在了熱油鍋里驚驚炸炸。這不是明擺着拉拉蛄穿大衫、硬充的土紳士;狗戴禮帽、裝出來的讀書人模樣嗎!有這樣豆腐老兒摔擔子,傾家蕩產地搗騰回這麼多書,看得懂嗎!要是真的老鴰飛過都能下蛋,那還用得着一把米一把糠的養小雞兒!
杜若總算是沒被一口唾沫淹死,沒被山一樣的閑言碎語壓斷了脊梁骨。然而越學習越感到自已瘠薄無知,越畫畫兒越感到自己缺乏才氣,杜若差一點兒就要改惡從善,改過自新了。沒想到破天荒的江城美術雜誌竟發表了他一篇習作,還發評論說他的知識底蘊厚重,構圖才華橫溢,竟還隨書寄來了伍拾元稿費。杜若不覺啼笑皆非,一分耕耘、一分收穫,一份jīng神、一份事業。任燕說得對,人的jīng神面貌的好壞和才智的高低是由後天決定的。杜若已經感到今晚的月亮跟昨天的不一樣了,連徐徐撲面的山風都帶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
當杜若很優雅地挾着那本美術雜誌,端着學有所成的很優遊地派頭,揣着興奮、急切而又有些局促不安的心情,正準備去敲開任燕的房門,斜刺里站里出了名的小邪皮鬼鬼祟祟地挨了過來。“別半夜裏敲城門——自找釘子碰了,不在家,洗澡去了,怎麼樣,想不想去開開眼界,哪可是真正的**呀,比你坐在屋裏閉門造車、鬼畫桃符的大屁股女人不知道要迷人多少倍呢!”
杜若怦然心動,一個久久攪擾**安寧的念頭從心頭衝起,身不由己地走出門。這時月亮已爬上了東山,四下里枝搖葉晃,遠山近水都籠罩在一片空濛蒼茫之中。杜若走過一道山澗,前面不遠處有一豆燈光忽明忽暗地閃爍着,四周圍似還有藏匿的人影,杜若不由得加快腳步,倏忽暗地裏閃出個人來,一把捂住杜若的嘴,躡手躡腳地示意他輕聲。杜若懵然無知地跟着,翻過一個山崖,一道流水淙淙的溪澗就近在眼前。杜若舉目四顧,映照着清淡的月sè,滿山滿嶺黑鴉鴉地躲的全是人。杜若暗自吃了一驚,瞧溪邊清霜打紅了楓葉,蘆花一片粉白,垂垂枝條輕拂着水面,不時有魚兒潑刺,漾起圈圈漣漪。杜若這才明白,這些人都是來瞧新鮮的,不過窺人**總歸不雅,但細一想,工區十之仈jiǔ是光棍漢,開開眼解解饞亦在情理之中,十幾個光棍漢圍繞着一個漂亮女人,為她的歡笑而笑,為她的悲愁而愁,誰都以能向她獻點殷勤為榮,誰都以能得到她的差遣為自豪感,於是杜若便也心安理得了,趕緊趴在地上,伸着頭,撅着臀部,大氣也不敢出。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澗里只聞水響不見人,還不時有歌聲一陣比一陣悅耳地傳來。杜若心急如火地左瞄右瞄,偏過頭來又倒過頭去,還是啥都不見,瞧四周的人全都津津有味兒的,杜若愈發地糊塗,換個角度一瞄,天,趴錯了位置,趕快挪動身體,腿卻酸溜溜的,站起來想活動活動,冷不防一塊土坷垃從後面打了過來,打得他滿腦袋都是土,杜若剛要發作,後面的人反倒吹鬍子瞪眼睛的,原來擋了他們的視線,想想眾情難犯,莫奈何只得又趴下來,少時杜若就心曠神怡樂而忘憂了:
在兩山白虹飲澗之處,在溪邊晴雪飛灘的地方,任燕就似一個嬉戲在水面上的jīng靈。只見她一會兒仰起臉,寬寬地展開雙臂,像張翅戲水的銀燕,姿勢明艷的拍擊着水面;一會兒又俯下身,四肢束成一條直線,像斂翼掠水的翠鳥,一路歡聲笑語地衝波擊浪。有時她象一條潛入水底的游龍,方園左近的水面靜悄悄地不見人影;有時她又像一隻追蹤覓影的水獺,水平如鏡的溪澗全是她着了魔似的雪白身形。
杜若由衷地一聲感嘆,心裏湧起數陣莫名的欣慰。不料前前後後的光棍漢們更是如醉如痴。有的說這姐兒還真不賴呀,要人樣兒有人樣兒,要模樣兒有模樣兒,又這麼驚世駭俗洒脫大方,與站里站外那些忸忸怩怩的妹子們比,還真的是鳳凰落在雞群里,不在一個水準線上!好又怎樣,咱哥們又沾不上邊,瞧着吧,用不了多久,不是屬飛鴿牌的,遠走高飛,就是屬皇后牌的,做官太太,瞧着人家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咱還不如眼睛裏抹石灰——裝瞎賣傻的看不見!也不見得,俗話說:趙錢孫李、各有所喜,蘿蔔白菜、各有所愛,有文化的人講究志同道合,講究兩xìng愉悅,她既不會攀高枝兒做官太太,在婚姻的庇護下合法地賣yín,也不會自掉身價忍痛割愛,成為咱這大老粗們發泄xìngyù的犧牲品。早知半路應相失,不如從來本獨飛。你信不信邪,誰有能耐以才學感動得了她,她就會成為誰的枕邊人,誰有本事以功名撼動得了她,她就會成為誰的懷中女。這幾乎是千古顛撲不破的真理,她一個吃五穀雜糧的凡夫俗子,我想也一定逃脫不掉這愛的定律!
溪里任燕默勢兒要起身了。杜若jīng神一振,四圍光棍漢們更是屏聲斂息地瞪大了眼睛。果不其然,任燕體態輕盈的游到岸邊,絲毫不備,就哧溜一聲一覽無遺地站立了起來。杜若一陣驚異,心裏頓如有千百隻螞蟻在爬的痛癢難撓,四下里光棍漢們更是在一片嘖嘖稱羨聲中神采飛揚。杜若忙撥開前面sāo動不已的人群,擠擠插插地搶到崖邊,急不可耐地佔據個有利位置,全神貫注地細看起近乎全裸的任燕來:
在九月銀白sè月華的光影里,一大片綠得可愛的天空和比天空綠得更可愛的草地寥廓而又寬曠地成其背景,她成斜側面姿勢站立在幾簇綻紅放綠的野花叢中,一頭濃密的瀑布似的黑髮披下來,散落在坦削園潤的肩頭和平滑光潔的脊背上,豐潤的頸脖呈現出一種絲緞般的光澤,高聳的Ru房兜住兩團淡淡的yīn影,細嫩的肌膚象凝脂一直從小腹流瀉到腳尖,而她的側影又象極月sè清明下的水面,一道柔輝從肩上漫出去,涓涓地流向有些寬展的臀部,然後在大腿處一落而下,整個畫面恍若就要將女xìng的秘密**地暴露給世人,而一切又都顯得是那麼真實、那麼和諧、那麼美妙動人……
杜若全身僵直地挺立在那兒,四圍人影憧憧的光棍漢們紛紛爬起身,有的誇嘴、有的感嘆、有的意猶未盡,差不離兒全走了。杜若驟覺臉上莫名其妙地一熱,心裏好不容易才培植起來的一點成就感和自信心冰消瓦解,一種由來已久地在任燕的文化優越感面前抬不起頭來,一種滲透在骨髓中的對任燕的女xìng自豪感的心理自卑又在他的眉宇間很濃重地彌散。
杜若似是突然間明白了,他跟任燕其實是天上rénjiān兩個不同層面的人,他實在是不配走進她的房間,他想憑藉他那篇沒羞沒躁的習作與她交往,實在是行事荒唐,愚不可及,純粹的青石板上插楊柳,痴心妄想。任燕錦心秀口,端莊瑞麗,只可能是他心靈上的偶像,是高高在上的女老師,是不食他杜若的煙火,也不是他杜若一星半點的德才就能感動得了的七仙女,就跟溪下眾目睽睽的她,是以生動的表情,明快的線條愉悅人的心靈,把人的意識提高到平凡的生活和自然的生理本能之上,使人產生一種人道主義的思想,而不引起yù望和追求生理需要的滿足!
杜若一時間只覺得腦殼暈暈乎乎的,自卑像塊磐石沉重地壓在心頭,他時而用蘊含脈脈情意的眼神眺望一下任燕,時而又貪婪而粗鄙地盯視着她身上傳遞出的深刻而又豐富的女xìng經驗。瞧任燕那紅朴朴的美艷不可尤物的嘴唇,那挺立在短袖衫下rǔ峰聳峙的胸部曲線,那裹掖在健美褲里豐滿又xìng感十足的臀部輪廓。杜若忽覺心底有一種隱秘之情在迅疾地擠脹開來,恍若要脫胸臆而去。有朝一rì他一定要擁有一個象任燕這樣的城裏女人,然而緊緊地熨貼在胸前,用嘴去品嘗那一點紅唇的滋味,用胸去體會那一對Ru房顫裊的感覺,用手去撫弄那如新月般兩片渾園而豐腴的臀尖。
以後杜若就義無反顧的開始了艱辛地對美的藝術的追求!
懷裏任燕安靜地躺了一會兒,就又開始了尖聲聒耳地喊叫,而且一陣高過一陣。杜若跪下身,拉開棉被墊在腿上,把任燕不時滾翻的身軀彎成弧形,一邊緊緊地握住任燕的手,一邊貼着她的耳邊,情真意切地說了無數激動人心和體貼入微的話語。任燕只覺一股曖流慢慢地從心底浮漾起來,失去血氣而泣涕漣漣的臉上不由自主地裂出一抹感激的笑紋,一陣對杜若的愧疚之情在內心深處掀起的狂風暴雨撼動了她,一切折磨她心靈的憂傷,煎熬她心神的愁慘,病痛她心髓的苦楚,霎時間隨風而逝。一時疲憊極了。以後她將頭信任地靠在杜若寬厚的肩上,就像個享盡生活美滿和愛情甜蜜的妻子,閉着眼,幸福的等待着寧馨兒的降臨……
一彎新月悄悄地從東天升起來了,伴着一陣嬰兒的啼哭,洗凈雲霧,把賞心悅目的光華傾瀉給大地……
任燕終於睜開眼,山坳里靜極了。皎潔的月sè象輕紗般籠罩着四野,遠處山巒飄浮着如煙的薄霧,淡淡的清暉從枝葉上灑下來,周遭顯得斑駁迷離,一陣溫馨的夜風挾着野花的清香從頭頂舒緩而過,山谷那條看不見的小溪澗,枕着寒流在輕輕地唱歌。
任燕靜靜地躺在月sè里,看着夜的畫卷,聽四下里蟲鳴唧唧,各抒靈趣,一種心如死灰般地無望的心態,一種被人遺棄的悲哀,漸漸地臻於平緩;鬱結於心的一腔凄苦,依廟廟倒、依神神跑的怨忿之情,也慢慢地平靜下來。眼前一切的一切,哪一點不充滿着生命的意趣,天上白雲戀着明月,地上霧崗戀着山野,花兒為草吐露芬芳,草兒為花汲取夜露,風輕撫着甜睡的樹林,水滋潤着萬物成長……
任燕艱難地撐起身,靠在擔架上,一整夜的熬磨顛簸,原本是耽擱在半山上。眼底大千世界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任燕的心胸也隨之明朗起來。多好啊,人生來zìyóu,但卻為了一點自我意識上的自尊心與虛榮心,而處處被迫披上人生的枷鎖。人真該這樣接受自然的洗禮,觀止自然的生態環境,仿摹自然的生存法則,推翻那些壓在心靈上的使人成為受屈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蔑視的東西的一切關係,造就一個沒有城鄉差別,沒有爾詐我虞的平和社會,人人都在這種平和中zìyóu竟爭、互相幫助、全面發展。
任燕不覺陶醉地閉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月夜清新的空氣。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自打記事兒起,任燕了不起就登過一次山,那還是臨畢業時和幾個相知同學一道郊遊時去的。此外所見所感就是些人化的自然、臆造的景觀,芸芸眾生都被隔絕在城市的圍牆裏,漸漸而捨棄掉人類社會幾千年沿革下來的習俗道德,撕下了造物主溫情脈脈的面紗,在人際關係中**裸地金錢拜物教。從小學到中學,她也就是橫過幾條馬路,趟過幾條小河,從這座圍牆走向那座圍牆。上大學了,就象掙脫了束縛的籠中鳥兒,可以zìyóu地撲騰着翅膀,也只不過是從一座較小的圍牆飛進一座更高的圍牆。本來任燕認為這一輩子也就是橫過幾條馬路,進出幾座圍牆,跟父輩一樣為能分房子,換煤氣,小孩上學cāo上一份閑心。沒想到命途多舛,造化弄人,畢業了,一班的同學,家裏有權有勢的都留城了,進機關大院,家裏沒權沒勢的有孔方兄,托路子走門子,也去了工廠學校,就她門衰祚薄,家境清寒,一去上千里來到這巴山深處。曾幾何時,任燕也曾為這大巴山裡rì出遠岫明,鳥散空林寂而激動過,為這夜深靜卧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而如醉如痴。然而每天除了小站停靠的那趟列車還稍許有些人氣有些鬧哄哄的城裏氣象外,四外人蹤難覓,只有工房在病酒的人們聊以卒歲的吆五喝六聲和偶而傳來的工區難得說上媳婦的青工們與山裡女人的打鬧調笑聲。任燕一點點的樂山樂水的好心緒就被這rì復一rì地孤寂廢弛得支離破碎。
於是任燕也開始跟工區其他的年青姑娘一樣走曲線回城的道路了。瞧工區其他的姑娘不是青chūn給人當抹桌布、就是把美貌給人當花瓶,雖然受點屈辱、挨點折磨,但也是有說有笑歡天喜地地調回城裏去了。任燕就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遇事還是要想開點,看淡點。什麼是生活,生活就是在現有的條件下,人的生理,心理,自我成就諸需要在極大程度上的滿足;什麼是理想,理想就是人憧憬着的未來合乎美德的生活方式和發展方式。人總不能自己折磨自己,為些看不見的傳統,聽不見的道德,壓迫心靈的社會輿論去死撐活挨,放着安適、富足、享樂的rì子不過,卻要在這大山裡清心寡yù地rì食三餐,夜眠一榻,只為一點羞惡與是非之心,去浪費青chūn,虛擲生命,死要面子活受罪,這又有誰能理解,又有誰說你是傳統的驛使、道德的衛士,世上事從來就是穿鞋的不知赤腳的苦,站着說話腰不疼。任燕總算是調回城裏了,總算是又過上了本就該她過的橫過幾條馬路,進出幾座圍牆的城裏生活。然而世態炎涼,人情寒暖,只為遇人不淑,一念之差,竟使她鬼使神差地又來到這巴山深處。
任燕感傷地睜着眼,慢慢地又閉上眼睛,連rì來發生的一幕幕在眼前閃現。忽然她覺得可悲,自己的遭際與博大的自然力相比,顯得多麼渺小不足道,眼下月sè溶溶夜,花yīn寂寂chūn,川澤納污、山藪藏疾,要有幾多不盡人意的峭岩、濁水被強行隱沒了起來,大自然示人的是一個冰清玉潔的世界……
任燕陡地一陣惶惑,生的yù望油然而生。望山那邊背風處杜若正抱着嬰兒來回踱步。望他光着的赤背,傴僂的身形,他那裹在嬰兒身上的外衣。任燕只覺得鼻子一酸,淚珠兒泫然而下,哽着聲喊杜若,雙手矇著臉,一邊又悲喜交集地抽泣起來……
夜月忸怩地躲上中天,山嵐羞答答的樣兒,四近只有不識閑兒的小溪流兀自在唱着一首悠揚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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