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群英群像〔下〕
?原來剛剛這對說話之人正是滬上南盛家族的二位,一番言語之後,二人各自分開。那氣質邪魅的男子乃是盛家老么盛傳茗,年方十七,平時又出手大方,早已在十里洋場有了名氣,他的侄子盛安平和他年紀相仿,是大哥盛傳林與張鳳瀾之子。因為安平像極了父親,所以竟和小叔叔傳茗的五官有七分相似。盛傳林和張鳳瀾夫婦二人這日剛好有事在身,便沒有來出席,不過張家倒也沒閑着,紀明曄是張家老二張鳳庭的老婆,她哥哥紀明霄擺宴席,做妹妹的哪有不捧場的道理,所以這張鳳庭夫婦自然也就當了座上賓。且不說這南盛北張家裏來的人物,連上海灘的三金沈家也來了沈含凱和沈含玉這兩位,而好巧不巧,這沈含凱又是盛家二小姐盛傳萱的丈夫。除此之外,還有杜牧鏞,顧青軒,薛景言這樣的人物來捧場,這晚宴的確襯得上蓬蓽生輝,只因來得客人是實在的份量足。眾人心裏嘖嘖稱奇的同時,紀明霄的臉上也已經笑開了花。左右逢源,忙得不亦樂乎。盛安平本有些無聊,忽然肩頭被人一拍,唬了一跳,回頭一瞧,見是盛傳茗,臉上才松下來,笑得毫無城府:“小叔叔,你怎麼又來嚇唬我?我剛剛還找不見你,跑哪裏去了?”
盛傳茗的臉上少了調侃,他看了眼侄子那坦蕩蕩的笑容,到嘴邊的話便一下子改了,只一瞬間又恢復了弔兒郎當的模樣:“屬你眼神慢,精神頭也不足,小時候你連到手的糖都能搞丟了,笨!”
盛安平聽見他調侃自己,也不生氣,清秀的臉上掛着毫無芥蒂的憨厚笑容,二人找了地方坐,正聊着天。忽然盛傳茗眼睛一亮,騰的一下站起來,嘴裏嘀咕着:“怪了,今天怎麼見到的都是稀客!”
盛安平被他嚇了一跳。忙跟着站起來,臉上帶着不明所以:“小叔叔這是看見誰了?哪裏還有稀客……”
正嘀咕,忽然他呆住:朱紅正門處,隱約可見如蟻人群中一個挺拔的背影。那男子長身玉立,蜂腰寬肩,個子也極高,他身上的黑色西裝剪裁考究,襯托出他萬里挑一的好身材。一雙長腿在穿梭往來的人群里尤其顯眼。盛安平只憑這背影就篤定起來,幾乎激動得聲音發顫:“小叔叔,我怎麼覺得。這就是三叔,你且等着,我過去看看。”說話間,他正要往門口走,那男子背後彷彿長了眼。他忽然轉過身來,不偏不倚的目光落在安平身上,面朝著他毫不躲閃。男子的皮膚是健康舒服的象牙白色,雖然陽剛氣十足,卻依然是細皮嫩肉。臉型在男子中是有些偏陰柔的瓜子型,眉如遠山,鬢若刀裁。他的鼻子格外好看,是高挺秀氣的模樣,一雙深邃的大眼比昴星還亮,薄厚適中的嘴唇有些蒼白,給整張臉添了幾分柔和。額頭中間隱約可見一個漂亮的美人尖,把多少女子給比了下去。
盛安平抑制住心裏的一陣雀躍。聲音還是有些顫抖:“小叔叔,你看啊,竟然真的是三叔!”說話間他已經竄了出去,朝着盛傳束的方向奔了幾步。
盛傳束的笑容在臉上蕩漾開來,笑着用拳頭輕輕敲了敲安平的肩膀。聲音低沉而有磁性,幾乎是一聲嘆息:“長大了。”
盛安平笑得合不攏嘴,看着慢慢走過來的小叔叔,高興道:“小叔叔,你看,三叔還是那個樣子,‘新月一玉華,淺草一束妍’。三叔一直是我們上海灘的二美之一,這幾年不見,您還是老樣子。”
盛傳束淺笑一下,搖搖頭,語氣也是極清淡的:“安平,這麼沒正經,都是從哪裏聽來這些沒邊兒的歪說。”盛安平笑得眼睛彎起來:“我哪裏不正經,三叔說笑我。不過啊,這幾年來,三叔卻不知跑到哪裏去,獨留那‘一玉華’的沈含玉翻手為雲,這下好,你這個‘一束妍’也回來了,上海灘的閨秀要有心思了。”
盛傳束一笑,也不接腔,他和氣的伸出手來,無聲的拍拍安平的肩膀,眼裏多了幾分溫情。安平轉身指了幾個人坐的位置,便打着前陣往那邊走。盛傳茗看着安平走在前頭的身影,悄聲道:“三哥,你如何神出鬼沒的,這幾年你也不露面,父親震怒了好幾回,母親沒事就抹淚,都是為了三哥你,這幾年他們想你想得可緊。你可知道,爹娘是真的老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盛傳束聽了這話,沉默了半晌,臉上除了歉意還多了些沉痛:“小弟,非我不思鄉,這幾年我實在太忙,抽不開身。廣州那邊學校里有課程,還有行軍任務。唉,我知所有的理由都是借口。實在是我的不對。我對不起爹娘,在這邊盡不了孝道,待回去給他們再磕頭。”
傳茗嘆了口氣:“哥,光寫信是沒用的。這把回來,你還走嗎?”
這話音落下許久,換來的又是一陣沉默,盛傳束低垂的睫毛擋住了此刻的目光:“小弟,還是…要令你失望了。不過我會抽時間回家看看爹娘的。”
盛傳茗聽見他這樣說,也沒好再說什麼。盛傳束從小就在上海灘的富人圈子裏享有盛名,能文能武,又長得好看,盛家老爺最喜歡的就是這個三兒子,走到哪裏都要帶在身邊,久而久之,十里洋場都知道盛家的有這樣一個聰穎漂亮的孩子。盛老爺本也有意把家業的重擔給這個天資不凡的三兒子,所以當年聽聞他要去廣州讀軍校的決定之後,盛老爺氣得幾乎暈厥。家裏大大小小鬧了幾次,到最後連祖宗家法都請了出來,可是這孩子好像吃了秤砣鐵了心,任何事情都不可阻擋他的從戎決定。盛老爺叱吒一生,卻管不了這個看着溫潤儒雅的兒子。眼睜睜的看着他離開家門,就這樣,一別好幾年,當年的負氣早已煙消雲散。這期間傳束回來的次數鳳毛麟角,軍隊紀律嚴格,平時他只能手書信箋,以寬慰家人的心。
盛傳茗嘆了口氣,想起過往種種。心裏對三哥的選擇雖然不太理解,但他這樣篤定,帶着飛蛾撲火的勁頭,自己平日雖然弔兒郎當。卻獨獨敬重這個哥哥。剛才一番試探之後,見哥哥言語裏的推擋,知他定有難處,便不再追問。二人找到地方坐了,盛傳茗指了指遠處一個女子,悄聲道:“三哥可曾記得那個人?”
盛傳束順着弟弟所指望去,一眼便明白了他的用意。他輕描淡寫的瞥了一眼,道:“那女子還活着,倒也是個新鮮事。”
盛傳茗的嘴角扯起一抹嗜血笑容,冷哼一聲。道:“當初她給安平下藥的齷齪事情咱家誰人不知。安平命大福厚,沒被這個賤人所害。如今是什麼意思,再說,我記得當年她難道不是死了?”盛傳茗的臉上陰雲更甚:“也許是她家裏捨不得這個作孽的貨,來了一招偷梁換柱也說不定。”
盛傳束不動如山。冷淡的掃了眼不遠處那個髮辮及腰的女子,笑得清淡:“倒也是造化。不過聽說她當年確實被炸了,就算撿了條命,也應該受了傷。”他看了看弟弟仇恨的神情,沉吟道:“阿茗,冤冤相報何時了。且讓這些過去吧。所有的仇怨早日化解,就是人的福氣。都這麼對峙,對誰都沒好處。對安平我也要這麼說。”
盛傳茗冷哼一聲,倒也沒再反駁。忽聞一聲鑼鼓,一眼望去,院子裏自是裝點得無比明亮,座上賓基本到齊。紀明霄的貓臉抽動了幾下,長出一口氣。
花滿樓的臉上依然帶着憂色,大概平時心思太多,她總是帶着一副薄愁不散的模樣,此時她站在紀明宵老遠的地方。生怕站得近了。
不遠處的前排貴賓處,杜牧鏞搖着一把文玩竹絲扇,扇面上勾了個美人臉,筆調優雅,一看便出自名家之手。猴瘦的臉上皮包骨,只有眼神矍鑠明亮,和身邊的沈含凱正聊得不亦樂乎。顧青軒挨着二人,面色紅潤的臉上在光影里有一層薄薄的亮光,分不清是油還是汗。
隔了一個位置就是張鳳庭夫婦,張本人是個國字臉,五官平常無奇,肉鼻子細長眼,耳垂一對雙龍戲珠,很是厚實的面相。只有眉毛很有特點,幾乎連在了一起。看起來有點凶煞之氣。他身邊的夫人紀明曄是紀老貓的妻子,這日她穿了考究的精作旗袍,珍珠色的底子上滿是奼紫嫣紅的牡丹,很是鮮艷惹眼。兩枚色澤陳潤的海珍珠耳墜一晃一晃的,她五官很美,大眼濃眉,臉盤也是豐潤的,和哥哥紀明霄一眼便可辨認出兄妹模樣。
薛鴻杉本是自己坐着,心裏還在生趙弗寧的悶氣,氣頭未過,一轉眼那妖女已經笑着過來說話了。見薛鴻杉不理她,知道她剛才被搶白心裏慪氣,乾脆作揖鞠躬,也不嫌丟臉。薛鴻杉草草應了,二人又坐在一處。
喧鬧聲隨着一陣低沉密集的鼓聲結束。大庭院裏立刻安靜下來,人人眼光投向中間的高台。這陣鼓聲持續了不短的時間,幾個腰纏紅綢的男子裸着膀子,動作詭異而陽剛,邊舞邊敲,一時間如雷貫耳,讓人熱血沸騰。忽然中間的一個男子一個收勢,鼓聲作停。眾人拍掌祝賀。紀明宵笑眯眯的耐心等着掌聲平息,方走上台去。
“諸位高朋,好友,老師,歡迎光顧。今日茶樓開張,紀某敢請各位,賞光此地。對於各位的到來,紀某不勝感謝。今日此會,乃好友會,是快活林。紀某為了給大家助興,特邀請了城中的鎮風團,給大家耍耍拳腳,眾位老友都知,紀家祖上也是武把式出身,所以到時候,家裏也派人上去,大家一起樂樂玩玩,點到為止,舞槍弄棒的就算了,再次申明,就是給大家圖個快活。承讓承讓……”他伸出大拳頭,抱着手環敬了一圈。
宛珠看着他的大腦袋,湊過沈含玉耳邊道:“敢情不是看戲,原來是看打架。”
沈含玉得意一笑:“何如,我說好玩吧,你聽我的就對了。”“可是誰敢保證不動真的?總覺得詭譎。”沈含玉冷冷的看了眼台上那個眉眼模糊的男人,語氣自信:“且看他葫蘆里賣什麼葯。不過,你放心,真要打成一鍋粥,我肯定護你周全。”說著他拉起宛珠的素手,十指相扣。宛珠紅了臉,輕斥一聲,抽回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