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各懷肚腸
日落時分,柳氏侍候在榮喜堂養病的陳俊恆用過飯後,便回到自己的主卧房。
陳俊恆原是個夜裏沒有美人陪伴便睡不着覺的酒色之徒。可自從這場大病後,卻一直精神萎靡,除了能坐上片刻和柳氏討論一些重要的家事外,其餘的人和事竟然不理不見。就連半年前從戲班子裏抬來的,他素日極其寵愛的的六姨娘來看他,他都拒之門外。害得貌美如花的六姨娘着了長長的水袖,二半夜的不休休,在自己的東跨院裏吊開了嗓子,接連唱了幾天幾夜的嫦娥寂寞在廣寒。嗓子都累啞了也不消聽。
直到今天早上,柳氏把柳家的全體老少都招到榮喜堂,說姥爺近兩天夜半總被噩夢驚醒,總說夢裏有女鬼在哭,六姨娘這才不甘心地偃旗息鼓。
“夫人,那六姨娘是奈不住寂寞的,您瞧這老爺才病了幾日,她便拿妖做勢的。”柳氏親自給陳老爺餵了半天的飯,回來不免肩酸背痛的。李媽媽輕輕的給她揉捏肩膀。
柳氏閉目養着神,悠悠地道:“宋大夫昨天來瞧過了老爺,私下裏跟我說,老爺身上餘毒難清。這樣在床上纏綿着,能熬過一兩年的光景就不錯了。那小六兒還當他是從前的老爺,不知道被園裏哪個小妖精給纏上了,只要她這廣寒宮裏的嫦娥仙子一下凡就萬事皆歡喜了,這回恐怕她是在做夢了。”
“若是老爺真有個好歹,您看她那輕狂的浪樣,料是個守不住的。”
“不能守,倒是她的福氣,給了些銀錢打發回戲園子,或是讓她隨意挑個人嫁了也就是了。就怕那兩個,”柳氏指指春怡館和桃花閣的方向,“本都是不安於命的,偏偏到了進退不得的年紀,又生了兒女,萬一要是老爺沒了,她們再像從前一般沒日沒夜的鬧騰……”
李媽媽沒想到自己這一番閑話會引來李氏的憂愁,忙轉移了話題:“夫人,初見面時,我並沒把那叫做可兒的小丫頭放在眼裏,那時您好心收留她。我還怕將來給您添亂,現在看來,夫人慧眼識珠。她倒也是個知恩圖報,極聰明伶俐的。您故意抬舉那丫頭,是不是在做給三姨娘,五姨娘看?”李媽媽給柳氏御了釵環,讓丫晴翠端上一杯龍井來。
柳氏眯眼喝了口熱茶,五臟六腑都暖暖的。回想起方才三姨娘和五姨娘臨走時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由得笑彎了眉眼。李氏不由得在心中嘆氣,她原是柳氏的貼身丫環。最了解柳氏不過,柳氏在家裏做小姐時,本是個活潑可愛,天真浪漫的少女,可自從嫁給陳俊恆后,除了新婚那一年過得還算幸福。後來,園裏的各位姨娘們一個個的抬進來,就很少見到小姐笑了。其實當年的柳氏也是個美人。
“當初把她帶回陳家,只是憐惜她是老爺的骨血,不能讓她淪落在外就是。初見她瑟縮在牆角,一言不發,還以為她是個膽小懦弱的,卻沒想到這般的牙尖嘴利,把往日那氣焰囂張的三姨娘,五姨娘說得沒臉,你看我平日吃齋念佛看似看破紅塵,什麼都不去計較,其實那是在藏拙,若真的吵將起來,你奶奶我不是她們對手,也不耐煩去同她們去爭,去吵。”
“夫人哪裏是爭不過她們,只不過不屑於與她們一般見識罷。不過,夫人為何要她去親近二姨娘。二姨娘會搭理她么?她早已向佛許久,不問園中事好久了。”
“那丫頭雖然是極聰明的性子,卻早慧,你聽她那番狡辯,有理有據的還無可指摘,哪裏是一個十歲的孩子能講出來的話。早慧的孩子多數沒太大的福氣,或是個主意極大極偏的,去親近了二姨娘,如果二姨娘能講些佛法熏陶她,或多或少會消解她心上的魔障。”
“夫人說得是,但願五可小姐能感念夫人的好,能多多為夫人分憂才是。”李媽媽心理明白,陳五可之所以今天能成功上位的原因,不過是成功地打壓了三夫人,五夫人,幫她出了憋了許久的一口惡氣,自己同夫人是一樣的,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冷眼旁觀,坐山觀虎鬥,然後收漁人之利。
春怡館和桃花閣,本是一牆之閣。陳三錦在仲春的暖風裏睡不着,便披了件薄衫到庭院裏數星星。後面跟了她貼身侍候的小丫環扣兒捂着嘴打着呵欠。
忽然,春怡館傳來陶器或瓷器落地的聲音。接着是掌刮,啼哭,謾罵。扣兒惶恐地捂住了嘴巴。人立馬抖擻起來,打疊起千百倍的精神侍候自己的小姐。
“扣兒,你可曾聽到什麼響?”陳三錦笑眯眯地注視自己的丫環。
“三小姐,一定是笨手笨腳的硃砂又不小心打了茶碗,四小姐發了怒,在懲罰她。”扣兒垂了頭,可憐巴巴地講。
“我們家四小姐這暴躁的脾氣,也不知何時才能改改。再過兩三年都快及笄了,還是這樣的沒輕沒重。稍稍有一點心情不順,就什麼都管不得,顧不得了,夾槍帶棒的。昨天咱們去她的春怡館逗鸚鵡,你還看見硃砂臉上還有五指印子。今天四丫頭更能了,竟然掌颳了五小姐,連我一起帶累受了訓斥。”陳三錦咬牙嘆道。
“聽說五小姐才十歲?”扣兒試探地問,四小姐脾氣不好,那是人盡皆知的,丫環婆子們無事不上她跟前礙眼就是,倒是自家小姐的性格卻難以捉摸,在自己之前近身服侍她的春纖是個極老實憨厚的,卻是被坐實了偷竊攆出了園子去。
陳三錦神情頹喪,“十歲,哪像個八歲的樣子,那樣的刁鑽古怪,別真的是什麼古靈精怪?李媽媽都挑了誰去她屋裏?”
“死了的四姨娘身邊的顧媽媽,大小姐特地孝敬給夫人的春纖和畫眉。”
“我姨娘曾說過顧媽媽是個老人精,慣會教人事務的。春纖和畫眉本是來自京城大家的二等丫環,見過大的世面,難道夫人是想到這兒,陳三錦心下一寒,難道她想帶她五可入京。想想自己這幾年的奉迎討好,反不如一個來了不過半月的小丫頭。陳三錦忍不住膽顫心驚,心下又急又恨。
“小姐,你沒事吧!”扣兒見小姐面露異色,小心翼翼地問。
“回房,睡覺,明日早起我還要去給母親問安。”話這麼說,這一晚三錦四綉都輾轉難眠,第二天在榮喜堂問安后兩個互相取笑了對方眉宇間的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