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稚子非愚拙

1、稚子非愚拙

昨夜裏的一陣秋雨剛過去,清晨就算起了個大早,還是不見天放晴,抬頭還是一片灰濛濛的,厚厚的雲層彷彿就要壓了下來,也正是應了那句黑雲壓城城欲摧。

金陵的地界上,幾乎沒有人不知道薛府。

府中正院的後方,有一個別具一格的花園,假山擁水。細一看中心的位置是一汪大水池,不過平日裏那幾隻常見的鴛鴦卻是不見蹤影,許是晚上去躲雨還沒有游回來,不知道在湖中心的那個假山洞裏頭睡覺。

沿着這個花園的右側是一條長廊,雨水還稀稀落落的從青瓦上滴了下來,‘嗒!’的打在青石路上,一直通向園林的右路深處。

長廊在層層疊疊的綠蔭的盡頭停了下來,那裏是一對奇怪模樣的松樹,就像是一對夫婦,沒能從一塊地里長大,卻空中相會了,抱了個滿懷。

路似乎就這樣到了盡頭,只是稍稍繞穿過這個簾洞,就會豁然開朗,一個別有洞天的院落就在眼跟前了。

就見其上掛着一塊匾額,“歸去”,也不知道說的是歸去來兮,還是醉罷欲歸去的意思。

整個院子的門庭前沒有繁複的花草,只是種了不少的竹子,在牆的一側,地上倒是鋪滿了昨夜被打落的竹葉,有的已經泛黃,映襯着白玉石頭鋪成的地面,倒也有種秋日的涼意。

“大爺已經起了啊!”這個尖利的聲音,硬生生地刺破了一直沉靜的庭院,一個老婆子從側殿中走了出來。

這位看上去是個嬤嬤一類的角色,頭上卻也有個不錯品相的銀簪,上面鑲着一個深紅色金線邊瑪瑙,看的有點炸眼,身上穿的也不含糊,深紫色緞面鑲着鯉錦的花紋。

“是。”就聽見徐嬤嬤邊上的小哥簡練地回答了一個字。

荊芥絲毫沒有多言的心情,就像他的衣服,青灰色那樣的沉默。說罷,荊芥像是深深地看了嬤嬤一眼,清晰地吐出四個字,“大爺,喜靜。”

這四個字,讓徐嬤嬤不自然的調整了一下腳步,她愣了一下,小廝就從她的面前走過去,乾淨利落地打開了主殿的門,然後卻輕輕地合上了。在這個因為大雨,連鳥鳴都稀有的清晨,徐嬤嬤彷彿聽見了殿中的更衣聲。

“不過是個獃子。”徐嬤嬤暗自啐了一口,又快速地捂上了嘴,很是怕被人聽見,然後快速的離開了前庭,去了後方看看廚房準備了什麼吃食。

‘雖然呆,倒是慣會享受的。’她想着薛蟠對於吃的講究,又暗暗的瞥了下嘴。一會消失在了石牆的轉彎處。

就在這個時候,房內的薛蟠卻緊皺着眉頭。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他的耳邊如同魔咒般的回蕩着這個聲音,它包含着無奈與悲哀,還有自嘲與蕭索,像是從歷史的地獄中發出來似得,每在耳邊叫一聲,就要把靈魂拉扯一番。

‘啊!’薛蟠猛地驚醒了起來,他深深吸了幾口氣,想要平息夢中的驚怒。

此時,就聽見了窗外面徐嬤嬤尖刻的聲音,他暗暗緊蹙了一下眉頭,這個老婆子,越來越不安分了,從偷奸耍滑,到在背地裏編排主子,薛蟠想到聽到過幾次那聲‘獃子!’,就越發的不忿。如果不是看在他是娘親帶來的份上,一定要攆出去。

只是這樣一打擾,倒是把夢中的情緒打斷了。薛蟠也平復了心緒,短手短腳地下了床。在門外候着的荊芥聽着聲響,走了進來。沒有多說什麼話,倒是極為默契地為薛蟠更衣,然後侍候他洗漱。待把頭髮梳了髮髻,薛蟠走出了卧房,來到了前廳,他前候在那裏的當歸點了下頭,當歸立即繞道後面,吩咐人上早餐了。

直到薛蟠用畢早食,這段時間,屋子裏都靜靜地沒有多餘的聲響,倒真是像前頭說的,‘大爺喜靜。’

家裏的僕人們都習慣了薛大爺的樣子,從嬰兒開始,已經快滿四年了,薛家這個獨子,絲毫沒有小孩的吵鬧,不是那種年少老成,卻是一種獃滯的樣子。

要是在別家,像是金陵薛家這樣的大戶人家,指不定鬧出什麼笑話。

偏偏薛老爺只有薛母一位夫人,連妾氏都不見一個。對於這個獨子算是寵愛的緊,就說他喜歡美食,也費盡心思把天南地北的名廚都找了來,算是在江南的獨一份了。

但是這樣,人們卻也在背後說,可不是在養着一個獃子么,就會吃吃喝喝的,連話也不見說,看上去傻氣的很。

這話是斷然不能被薛家的主子聽見的,除了薛老爺和夫人,還有隔着兩條街外的另一房,那是薛老爺的弟弟家,也同薛老爺一樣從商。

要說人們不敢說,那是因為薛家可不是普通的商人,而是皇商,跟‘皇’這個字沾了邊,就有種權勢的味道。

而薛家也確實是紫微舍人的後人,和賈、王、史並列為本朝的四大家族了。

獃氣這樣的話,薛家的下人要是不敢說,那麼在薛蟠身邊侍候的四個小廝,當歸、荊芥、黃芪、甘草就是完全沒有這樣的感覺,這位爺根本就是個嚴厲的主,哪裏是獃氣,是冷氣還差不多。

而薛父薛母也是知道他們的寶貝兒子不是呆,而是有病,只要一多用腦就放空表情的病,也是尋遍了名醫也沒有起效。

看着小小幼兒不怕苦的吃下那些黝黑的葯汁,薛父薛母的心都是苦的。要是沒這個病,那蟠兒就是個少見的天才,看看他讀得書便可知一二。為人也知禮有度,對雙親孝順,那些富家子弟的惡習在他身上全都找不到。

可惜,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為人父母的也就滿足小兒少有的要求,富貴人家請幾個廚子怎麼了。反正都得吃飯,吃的好點,開心點,說不準於病有利。

等用完膳,向父母請好安,薛蟠回到別院,進入了另一側的書房,眾人都退了下去,在屋外候着。

薛蟠微微推開了窗子,水青色的細紗上還掛着些許雨珠。他不喜歡緊閉的空間,就像是被禁錮了那樣,讓他感到壓抑。這也許是因為又一次重生,在娘胎里的黑暗而感帶來的錯覺。若非當時感到薛母的關心與溫情,薛蟠深知他恐怕熬不過那十個月,因為感到被強烈的需要與愛,所以他選擇了生。

他是絕望而死的,不是身體,而是心,一個有着現代靈魂的心。他親眼看着列強攻佔京城,親眼看着祖國一步步淪陷中,枉費他一步一步闖過官場上的那些阻隔與陷阱后位極人臣,卻無力回天,連苟延喘殘也做不到。

他帶着對於那個朝廷的恨,帶着對於統治階層從根源上糜爛的恨,帶着對於列強的恨,特別是那個鄰國島國的恨,以及天意弄人的恨,最終在浪跡民間后,含恨而終。

不如歸去,既然獨木難支,既然是歷史的宿命,要穿越又有何用,成為中堂大人又有何用。在那個年代清醒的他,唯一知道歷史的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悲劇發生,所以,何不歸去。

只是,再醒來卻成了一本石頭記里的人物,呆霸王薛蟠。就算不熟知紅樓如他,也知道這是個極不討喜的角色。欺男霸女,最後落得個草草收場。

為何又要成為這樣的人,還是從嬰兒開始。

也許唯一慶幸的就是這個時空似是而非的歷史進程。

沒有元朝,三百年前,元軍除了攻打金與南宋,還一路東進,攻打了島國。

另一路同時西進,攻佔歐亞地區。這樣長線作戰,雖有了一時的勝利,但也給了中原喘息的機會。元軍最終沒能一統天下,也造成了這片土地持續近百年的群雄割據。

而明朝與朱元璋也沒能出現,而是前朝的洛姓皇帝奪得勝利,後代更也把東北來的八旗徹底地打散了,現在幾乎是不能在這個地界上找到了八旗的影子了。

只想不到,最後前朝還是敗在了內亂里。

而現在皇上的父親,就是當時年輕的先皇,合著當年的那幫老臣子們,在六十多年前,建立了大慶朝,這些就是那些四王八公的來歷了。只是傳到這一代已經是第三代了,就是薛父那樣的第三代已經沒有什麼爵位了。當然也只有一個紫微舍人後人的名頭,也奉旨經商的皇商名義。

名頭上聽起來還是賈府與史家不錯,而王家好歹還有人在朝為官,還是個的皇上寵幸的官,就是薛母的哥哥王子騰,現在也是一方知府。為商如薛家,到底差了一籌。

撇去這些雜念,薛蟠摸了摸已經被翻起一個毛邊卷腳的史書,這提醒着他那些沉重的歷史已經改變,他活着,活在一個雙親寵愛的家裏,活在一個沒有火燒圓明園,沒有盧溝橋事變的世界裏,對於薛蟠來說這邊足夠了。

薛蟠不知為何今生他會變得渾渾噩噩,是指精神與身體總是不夠契合,雖然也有可以控制很好的時候,但是總像是把一個大海裝進了小湖裏,力不從心。所以,在外人看來他總是有點獃氣。

但是,這四年他並非痴傻度過。在爹娘面前,他儘力表現的像個正常孩子,雖然能夠控制住這種傻氣的時候不多。那他就盡量不哭鬧,不讓已經憂心的父母在煩心。

薛父無論他是否有回應,都堅持不懈的教導他識字讀書,薛母也總是對他說著那些坊間趣事,想要逗得小兒笑笑。所以,薛蟠在這種不計回報的親情中,漸漸地安心下來。這四年不知道是不是那種怨氣的消散,他的呆症似乎有了起色。

看來要和爹說說,自己總是能好的,不要再吃那個苦藥了。

只是,最近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薛父一直在外面應酬。

薛蟠是從晚上的吃食上看出來的。

要不徐嬤嬤說,這個獃子就會吃呢。

薛蟠第一世的事情已經記不清了,但是那是各種添加劑橫行,有這個吃的心,也要掂量一下。

而第二世的上輩子,也許一開始是穿越的心態作祟,後來是肩負的沉重責任,讓薛蟠沒有那個時間去吃。想的、念的不是如何和那幫老貨扯皮,就是怎麼進行洋務,着手國家自己的工業改革。

不過還是敗了,他嗤笑一聲。他倒是能對李鴻章感同身受了。

根子上爛了,早就來不及了,要是早個一百年,在九龍的時候,四爺的時候,一切也許還行。

但是清朝對於漢人的壓制,對於新興思想的遏制,也許不能因為他而改變。改變一個帝王,一個滿人的帝王,薛蟠自認為難。

後來,他看着像是放下了,看看食譜,也嘗試寫寫像是《天工開物》、《海國圖志》的書,卻最後一把火燒了。

沒意思,也對他來說沒意義。

再後來,他回想着那些早就模糊了記憶的清穿文,有種哭笑不得的無奈。

許是沒有那個命吧。

他也好,他的祖國也好,都沒有從來一次,就能翻盤的命。

“今天的午飯還是酸筍雞皮湯嗎?”薛蟠突然問道。

就聽見門外面傳來荊芥的回答,“夫人備下的還是這味湯,老爺今天還是有酒席。”

話有點沒有頭尾,但是薛蟠卻明了,酸筍雞皮湯適合解酒,所以看樣子薛父今天又出去應酬了。這麼頻繁的應酬,和這個時節的買賣情況不太相和,薛蟠覺着今天要打聽一番,外面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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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不完全考證,本文設定,薛蟠大寶釵6歲,大黛玉9九歲,寶玉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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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蟠之閑話紅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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