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姥姥我想你
“你說那個衛叔叔啊,”墨向陽皺了皺眉,彎下腰抱起兒子,掂了掂他的重量,覺得好像比前幾天又輕了。明明家裏翻着花樣在喂他,怎麼還是不長肉?難道那次中暑把身體底子給毀掉了?不過小孩子恢復起來快,養一養就該好了吧。要不,晚上再買斤排骨?
看着老爸神遊物外,墨北只好用手指戳戳他,把注意力拉回來:“那個衛叔叔叫什麼名字啊?住在哪裏?我是不是應該去跟他說謝謝?”
墨向陽回過神,說:“衛叔叔住得離咱家不遠,不過他現在不在家,等他回來爸爸再帶你去道謝。”說完又很欣慰地親了兒子一口,“乖兒子哎,知恩圖報,好樣兒的。”
那天晚上,吃完晚飯,墨北和墨潔坐在客廳看新聞聯播——這是孫麗華要求的,她覺得要從小培養孩子對國家大事的敏感度,孫麗華和墨向陽在廚房洗碗,兩個人的對話聲從敞開的門傳出來。
“你自己去就行了,別帶孩子去。”
“不管怎麼說,衛嶼軒救了咱兒子,讓小北親口跟他說聲謝謝也是應該的。”
“那也得看姓衛的是什麼人!一個二刈子,還叫小北跟他接觸,惡不噁心啊。”
“瞧你說的,我看衛嶼軒挺正常的嘛。”
“正常?正常的男人還能跟男人睡覺啊?提起來都髒了我的嘴。我看他就是有病。”
“也不能這麼說……他跟誰睡,又沒礙着咱們。再說這事誰知道是真是假,沒準兒是謠傳呢。我看那小夥子真挺好的,要不是他,小北就真讓魏春花給帶山西去了,咱可上哪兒找去?”
“你呀,你這人就是心軟,也不怕跟他走近了讓人說閑話。”
“誰人背後不說人,哪個背後無人說?咱們自己行得正坐得端,管別人說什麼呢。怕這些,就別過日子了。”
“人是社會動物,離開這個社會能活嗎?人言可畏,阮玲玉還因為這個死了呢。得了得了,改天你多買點東西給送去,心意夠誠了吧?小北就別去了,那種人對孩子影響不好。我也不去,噁心。”
新聞播報結束,墨潔扭頭問坐在身邊發獃的弟弟:“我該寫作業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寫?”
墨北低着頭,跟着墨潔去她的房間。小姑娘拿出作業本,認真地在書桌上擺好,又拿出用得還剩下幾頁的田子格本和一支鉛筆給弟弟,說:“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吧。”想了想,又說:“要不你就從一寫到一百吧,一會兒姐姐檢查哦。”
說完墨潔就開始埋頭寫作業,一筆一劃地很端正,偶爾有一筆寫得不滿意了,就打開鐵鉛筆盒,拿出白色的橡皮擦掉,鉛筆盒盒蓋內側貼着她自製的課程表和一休小和尚的不幹膠。
墨北用鉛筆畫了一隻小小的鴿子,一隻被挖出了心臟的小小的鴿子。
沒有人為墨北的畫而驚訝,因為他後來又用鉛筆把那隻鴿子給徹底塗成了黑塊兒。他也沒有寫從一到一百的數字,做為一個三十幾歲的成年男人,他懶得裝幼稚。
沒過幾天墨潔放暑假了,現在沒有人幫着看孩子,又不能總往單位領,墨向陽和孫麗華商量了一下,決定把倆孩子送到雲邊市的岳母家,等開學的時候再接回來。
現在高速路還沒修起來,公路上坑坑窪窪的,三個多小時的路程把墨北顛得差點連苦膽都吐出來,墨潔也是蔫蔫的沒精神。到了市裏的汽運站,一下車,強烈的汽車尾氣和汽油味熏得墨北又吐了一回,墨向陽趕緊買了兩罐健力寶安慰倆孩子。
墨北姥姥家在市區東邊,住的那條街就叫東街。
東街在雲邊市挺有名,直到二十多年以後還是很有名,因為東街出混子,還總出大混子。**十年代嚴打期間,被抓進去的、槍斃的有不少是出身東街。
東街的人都彪悍,彪悍到什麼程度呢?
上輩子墨北也是這一年到姥姥家來過暑假,附近的小孩看着他姐倆兒新鮮,都想跟他們玩,特別是小姑娘們,玩過家家的時候讓小墨北扮爸爸,她們搶着扮媽媽。有一次,兩個小姑娘搶着搶着就打起來了,其中一個把另一個推了個跟頭,摔倒的那個手蹭破了皮也沒哭,到牆根下尋了半塊磚頭,扭身就拍推她的那個小姑娘腦門上了。
這件事給墨北的記憶極其深刻,長大后他還向小姨打聽過這倆小姑娘。小姨說,推人的那個嫁了個外交官,打人的那個混進影視圈當了明星,發展得都挺好的。
有這樣的生活環境基礎,孫麗華性格中的強勢和暴力因子也就不難理解了。
孫家經濟條件不錯,單是那兩扇黑漆大門就挺氣派的,門邊殘存的上馬石,仔細看還能數得清上面雕刻的富貴牡丹有多少瓣。姥姥早就踮着腳站在門口等了,遠遠看到墨北一家人,老太太高興得迎上幾步,將倆孩子摟在懷裏,親親熱熱地摩挲着小臉,一疊聲地叫:“姥姥的寶貝外孫兒可算來啦,想死姥姥嘍。”
墨潔墨北趕緊跟着一起膩歪:“姥姥我們想死你啦,姥姥你想不想我們哪?”
一大兩小就站在大門口把這個“我想你,你想不想我”翻過來掉過去念叨了十多遍,老太太這才算緩過了這個稀罕勁兒,笑眯眯地和女兒女婿打了招呼,把他們讓進院裏。
小院用紅磚鋪地,分正屋、廚房房、倉房和廁所,規劃得整整齊齊,收拾得乾乾淨淨。天氣熱,屋裏嫌悶,放好東西大家就都到院裏來活動,廚房外邊搭了雨棚,挺蔭涼的。
姥姥早就捧出了切好的紅瓤大西瓜:“吃這個,解渴。小潔小北吃不吃雪糕?姥姥上小賣店給你們買去。”
墨向陽這才找到了說話的機會:“媽,您別忙了,路上都喝了飲料了,不渴。”
姥姥笑眯眯地白他一眼:“你跟麗華都這麼大了,我才不管你們呢。我是問我們大寶貝小寶貝。”
墨潔墨北都懂事地搖頭:“雪糕太涼,吃西瓜就行了。”
吃晚飯的時候墨北才看到了小舅孫五嶽、小姨孫麗萍,他倆跟孫麗華年紀相差很多,現在一個二十一,一個才十九。
孫五嶽在汽配廠上班,孫麗萍在百貨公司站櫃枱,兄妹倆都和大姐一樣有着一副好容貌。尤其是孫麗萍,墨北一直覺得憑小姨的長相和氣質,不比多年後紅透半邊天的范爺差。
孫麗華是長姊,與弟弟妹妹年紀相差得又多,所以在家中很有權威,孫五嶽看見大姐就像老鼠見貓,孫麗萍比他好點兒,像賊人遇捕……老鼠在貓爪子底下是無力反抗的,賊人倒還有可能跟捕快搏鬥幾下……
孫麗華因為出身東街,總怕被人瞧不起,所以加倍地討厭小混混們,可偏偏小混混們都是鄰居,可想而知孫麗華沒出嫁之前有多麼鬱悶。家裏這一弟一妹也不給她爭氣,孫五嶽初中沒畢業就綴學了,混了這些年才由孫麗華托關係送進汽配廠上班,現在還是個小學徒。
孫麗萍好一點兒,念完了高中,沒考上大學,只能去站櫃枱。但是孫麗萍長得太招人,本身又是個愛虛榮的性子,身邊的臭蒼蠅一窩一窩的,哄都哄不走。這也是孫麗華最看不上妹妹的一點,見了面就要說她,弄得孫麗萍也沒好聲氣,姐倆兒倒像是前世有仇一樣。
飯桌上,孫麗華和孫麗萍又嗆了起來。
孫麗華:“瞧你那張臉畫的,都不知道怎麼臭美好了。”
孫麗萍:“我賣化妝品的,化妝也能起個示範作用,讓顧客看看效果。”
孫麗華:“得了吧,還有你身上那股味兒……”
孫麗萍:“這是香水!姐你別老土了!”
孫麗華:“反正你一個大姑娘家的,給我注意點兒,賣東西就好好賣東西,又不是賣你那張臉。”
孫麗萍:“媽你看我姐!還讓不讓人吃飯啦!”
姥姥和稀泥:“你姐也是為你好。麗華,先吃飯,吃完再說。”
孫五嶽悶頭吃飯,慶幸有妹妹吸引大姐的火力,不然挨罵的那個就是他了。
晚上,孫麗華姐倆兒領着墨潔睡,墨向陽和小舅子領着墨北睡。墨北不幹,非要跟着姥姥睡不可,姥姥自然是求之不得。孫麗華怕小孩睡覺不老實,影響老人休息,不同意。可姥姥說:“別理你媽,她就是矯情。”摟着小外孫就回屋了,孫麗華也無可奈何。
姥姥打了盆熱水,要給墨北洗腳,墨北把姥姥推着坐到床沿上,蹲下身去一邊給姥姥脫鞋,一邊說:“姥姥,我幫您洗腳。”
把老人那雙粗糙的皺巴巴的腳浸到水裏,墨北用手給她搓洗按摩,還很乖巧地問:“姥姥,舒服嗎?”
姥姥笑眯眯地說:“小北長大啦,姥姥都能享上小北的福嘍。”
墨北眼圈一紅,老人真容易滿足,給洗次腳就能讓她幸福。
上輩子,姥姥是在他被關進精神病院的那年去世的,可直到出院后墨北才知道這個消息,他連姥姥的最後一面都沒見着。墨北不敢去想,姥姥突然去世,其中有多少是自己的原因。
給姥姥洗完腳,墨北還找出指甲鉗和剪刀幫姥姥修腳,姥姥的腳趾甲一層一層的特別厚,剪起來不容易。看着小墨北認真的樣子,姥姥一直笑眯眯的,說:“小北不嫌棄姥姥呀?”
墨北莫名其妙:“嫌棄什麼呀?”
姥姥說:“人老了就招人嫌棄唄,皺皺巴巴的不好看啦,身上還有味,臟。”
墨北說:“沒有啊,姥姥又乾淨又好看,所有老太太裏邊姥姥最好看。”
姥姥高興得呵呵地笑。
墨北又加上一句:“姥姥都不嫌棄我,我也不嫌棄姥姥。”
上輩子,墨北出櫃的時候,姥姥已經中風癱瘓了,家人也不敢把這事捅到她面前去讓老人不舒坦,可墨北記得他最後一次見到姥姥的時候,姥姥跟他說悄悄話:“小北,只要你做個好人,正直,善良,上進,能開開心心地過日子,姥姥就沒別的要求了。”
很多年後,墨北才想明白,那時的姥姥已經覺察到外孫隱藏的秘密,她心疼了。
最後又幫姥姥洗了襪子、倒掉髒水,墨北這才洗乾淨自己,脫剩一條小褲衩,嘿喲一聲跳上了床。
姥姥摟着墨北,一隻手拿着大蒲扇給他扇着風,自言自語似地又念叨了一句:“小北真是長大啦。”
墨北倦意漸濃,把小腦袋往姥姥的懷裏蹭了蹭,迷迷糊糊地說:“以後讓姥姥享小北的福。”頭頂傳來姥姥呵呵的笑聲,墨北陷入了甜甜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