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兩斤排骨
墨潔從小就懂事,吃完了罐頭還知道把瓶子刷乾淨晾着,可以用來裝鹹菜,或者等孫麗華織個毛線套子套上,給墨向陽拿去當茶杯。
孫麗華手巧,對女兒的培養方向也是家務全能,對兒子倒沒有這方面的要求,所以墨北是直到後來去英國的那幾年才學會做飯的。
其實墨北小時候挺羨慕姐姐的,他也想當女孩兒,雖然要學着做家務,可是,不會挨打。
姐弟倆要是犯了錯,受到的懲罰是不一樣的:墨潔會被罰站、罰寫大字;墨北會被罰跪、挨打。即使什麼錯都不犯,如果孫麗華心情不好,墨北還是會挨打。區別只在於是打一頓,還是隨便扇幾巴掌。在這個年代,家長打孩子是常事,沒人覺得稀奇,也沒人覺得不對。就是小孩子自己也格外皮實,挨完打,摸摸痛處,回頭該吃吃該玩玩,啥都不耽誤。
男孩就該皮實,就該摔摔打打地養大,棍棒底下出孝子;女孩就該斯文,就該嬌養着,要出得廳堂入得廚房。
孫麗華有些觀念很陳舊,還很固執,誰也改變不了。
家裏發生墨北被拐走這麼大的事,孫麗華急得上火,扁桃體發炎,脖子都腫了一圈,嘴上長了好幾個大燎泡。就這樣她還不肯請假,每天堅持上班,生怕被人看了笑話。
墨向陽對妻子的固執也沒辦法,他心疼兒子,想好好陪墨北幾天,可孫麗華也不讓他請假,怕被扣工資。“倆孩子要養呢,小北眼瞅着也要上學了,哪兒不得花錢?以後倆孩子還得上高中上大學,找工作,買房子,結婚。沒錢,怎麼過日子?”孫麗華這麼一說,墨向陽就沒轍了,男人最怕被老婆說他養不起家,這話就跟鞭子一樣抽着他往前奔。
還好最近做手術的人不多,墨向陽就把墨北帶到自己辦公室去玩。東濱縣地方小,醫院也小,管理不嚴,每到寒暑假時,醫院前邊那個寒磣的不到十平米的小草坪就成了兒童樂園。
五官科大夫王進軍到墨向陽辦公室借茶葉,看到墨北正窩在椅子裏看書,小腦袋都被書擋得看不見了,就笑着說:“墨大夫,你兒子都認字啦?這麼厚的書看得懂嗎?”
墨向陽也有點困惑地看看墨北,說:“認了點兒,不過平時也就看個畫報,誰知道這幾天是怎麼了,讓出去玩也不去。”
王進軍仔細一看,樂了,“喲,《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小北,你看得懂嗎?這書講啥的?”
墨北慢吞吞地抬頭看了看王進軍,禮貌地回答:“王叔叔好。這書是講文革時期一個家庭的動蕩和人性曲折變化的故事。”
王進軍和墨向陽都被驚着了,王進軍駭笑:“墨大夫,這是你教的?”
墨向陽撓頭,“我沒教啊。他媽教的吧?”
王進軍想了想還是不信墨北能看懂,“小北,給叔叔念一段唄,叔叔也想看。”
墨北再慢吞吞地抬頭看他一眼,微笑着念道:“對於質樸的農村姑娘來說,戀愛是不需要‘談’的。怎麼談啊?她的眼睛耳朵更管用。她把自己對於男子的所見所聞放在心裏仔細斟酌之後,事情成與不成大致就定下來了。她們既不像某些知識分子那樣纏綿悱惻,也不像她們上輩母親那樣對未來的伴侶一無所知。她們聽一句就懂得一百句。二十多歲的許家么姑娘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樣的情況下,在自己的心裏產生了這樣一個念頭:除了父親和姐姐以外,她需要有一個志同道合的人,和他說說心裏的話,同他一塊兒並肩作戰,去建設社會主義的新農村……”
稚嫩清脆的童音不疾不徐地念了兩頁,墨北放下書,抬頭微笑道:“王叔叔?”
王進軍又吃驚又欽佩地看着墨向陽:“你這兒子是天才兒童吧?你可得傳授我點兒經驗,我回家也教教我們家小勇去。”
外面傳來護士的大嗓門:“王大夫!人呢?來看病的啦!”
王進軍這才放過被問得暈頭轉向的墨向陽,抱着半罐茶葉跑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墨向陽和墨北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在墨北的小臉蛋上狠狠親了一口:“乖兒子哎!”
墨北回親一口:“乖爸爸哎!”
墨向陽大笑,乾脆把墨北抱起來玩拋高高。父子倆玩了一會兒,又親親熱熱地貼了貼臉,墨向陽這才坐下來,讓墨北坐在自己腿上,問道:“小北什麼時候認識這麼多字了?”
墨北說:“就認識了唄。”
墨向陽指了幾個比較難的字讓墨北認,墨北故意認錯了一兩個,墨向陽還是挺高興的,覺得自己兒子可能真是個小天才:“等下班爸爸給你買排骨吃。”
墨北撇嘴:“媽媽會罵你亂花錢。”
墨向陽很有骨氣地說:“反正買完了她也不能退回去。你想不想吃?”
墨北大聲說:“想!”
墨向陽笑得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好,我寶貝兒子想吃什麼,爸爸就給買什麼。得把我兒子給喂胖嘍。”
墨北獃獃地看着墨向陽,心想,爸爸長得可真好看,笑起來更好看,可惜他過去都記不清爸爸的長相了。上輩子,墨向陽意外去世后,孫麗華怕觸景生情,把他的照片都鎖進了箱子裏。再後來孫麗華再婚,辭職經商,搬家,再搬家,再再搬家,幾次之後那個箱子也不知道去哪兒了。就這樣,墨北在記憶里漸漸模糊了父親的臉。
這一次,墨北想,他不會再讓爸爸死掉,不會再讓姐姐嫁給李維那個混蛋,絕不。
晚飯的時候孫麗華一直在嘮叨,因為那兩斤排骨的事。
墨北死之前已經跟孫麗華有好幾年不聯繫了,儘管如此,他對母親的嘮叨一點兒都不懷念。
墨向陽給墨北夾了塊肉多的排骨,給墨潔也夾了一塊,然後又給孫麗華夾了一塊,賠着笑說:“老婆大人,我錯了,原諒我吧。”
孫麗華臉上一紅:“不正經。”她長得漂亮,現在才三十多歲,正是一朵花開到極盛的時期,這麼一害羞,便晃花了墨向陽的眼睛,他趕緊又給老婆大人夾菜。
孫麗華白了他一眼,嗔道:“我要吃自己還不會夾啊?顯得着你了。”
墨向陽討好地笑:“侍候老婆是應該的。”
孫麗華臉上更紅了:“說什麼呢,孩子都在這兒呢。別不正經啊。”
墨向陽也有點不好意思,趕緊沖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的墨潔墨北說:“吃飯。”
墨北不厚道地想,看來今天老爸老媽會有很“不正經”的一夜了。
果然,吃完飯連新聞聯播都沒看完呢,墨向陽就厚着臉皮把墨潔墨北攆去睡覺,至於他跟孫麗華是怎麼交流感情的,那就不是小孩子們該知道的了。
這套三室一廳的房子是墨向陽父母在世的時候蓋的平房,原來打算的是等兒子結了婚可以一起住,等孫子出生也不嫌擠,可惜二老沒等看到兒子結婚就雙雙過世了。
孫麗華想培養孩子獨立,所以墨潔和墨北都是從三歲起就自己睡一個房間了。
用毛巾被蓋住自己,墨北習慣性地伸手去撈泰迪熊,撈了個空。
重生可真不好,連老夥伴都丟了,墨北失落地想。
他睡覺的時候不抱着點兒什麼就睡不着,翻來覆去了半天,他只好從柜子裏又翻出來箇舊枕頭抱着。躺下來還是覺得床上太空,又把棉被找出來圍在身邊,雖然很熱,但是這回心裏踏實了,終於可以安安靜靜地整理一下思緒。
上輩子的墨北只活了三十三歲,並不漫長的人生時而風起雲湧得如同香港黑幫片,時而清新文藝得如同台灣校園片,時而狗血糟亂得如同大6倫理片,時不時的還要穿插進去黑暗詭異的日本心理片,活得那叫一個累!
簡單來說,墨北的人生可以分成兩個階段——
十歲之前,十歲之後。
十歲之前,他是個有爸爸的小孩,身體健康,心理也健康。雖然常常會因為淘氣挨打,但仍然活潑、快樂、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那時候他的夢想是長大了當海盜,戴着黑色眼罩,威風凜凜地揮舞着骷髏旗。
十歲之後,爸爸死了,他的人生也突然失控了。
孫麗華是個很好強的女人,她希望她的丈夫、小孩都比別人優秀,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在一般人水準之上。丈夫的突然去世沒有讓她崩潰,但卻讓她對於“優質生活”變得更為執著,這直接反映在她對孩子的教育上。
過去,墨向陽採取的是隨着孩子天性自由發展的教育方式,他鼓勵孩子們有好奇心、愛冒險,他用安徒生、斯蒂文森、張天翼等等給孩子們描述出一個多層次的、生機勃勃的、充滿樂趣的世界。當小墨北用蠟筆在雪白的牆壁上亂塗亂畫的時候,墨向陽會一邊笑得前仰後合一邊給兒子買圖畫本和新蠟筆。他會教小墨潔唱:“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順便再教她:“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而孫麗華則是要求孩子每次考試必須九十分以上,否則丟一分打一下屁股,扒了褲子打。後來學校開設各種“興趣班”,她就送孩子去學,學不好還是打。小墨潔聽話,學習也好,受懲罰的次數不多;而墨北常因為上課淘氣被老師罵,學習成績也是忽高忽低沒個準兒,挨打就成了家常便飯。
在墨向陽去世后,有段時間墨北挨打特別頻繁。有一次他忘記是什麼事把孫麗華給惹毛了,孫麗華順手抄起爐鉤子抽了墨北一頓,墨潔在旁邊看着都嚇得哭抽了過去。等長大后,墨北想起這段經歷,覺得大概是孫麗華的壓力太大了,在對他的家暴中得到了渲瀉和釋放。但是,這樣嚴重的家暴卻讓墨北覺得媽媽不愛自己,繼父冷眼旁觀,姐姐無能為力,他對這個家庭十分失望,所以墨北在十四歲的時候離家出走了。
那段日子,年少叛逆的墨北拚命墮落,他偷東西、打架、搶劫、厚着臉皮調戲女孩兒,什麼壞事都干,後來還跟了一個叫楠哥的老大。楠哥對他很好,一直好到了床上。也就是這段日子,墨北知道了,原來自己是喜歡男人的。
兩年後,楠哥在一次嚴打中被捕,死刑。墨北又洗心革面回了家,他發了瘋似的讀書,跌碎一地眼鏡地直接參加了高考並考上了大學。
那是墨北和母親短暫的和解時期,可惜好景不長,大二的時候,墨北愛上了學長趙文誠,並為他出了櫃。
墨北知道母親肯定接受不了自己兒子是個同性戀,但他不想讓自己的愛人見不得光,他事先做了各種計劃,準備和母親展開長期抗戰,他甚至做好會被打殘的準備。
可事情的結果仍然出乎墨北的意料,孫麗華髮現打不服他,就把他送進了精神病院!孫麗華理解不了同性戀,她覺得這就是病,不是生理有問題就是精神有問題。
在精神病院的日子,墨北只能用四個字形容:生不如死。
等他終於離開精神病院后,孫麗華髮現墨北並沒有如她所願變成一個“正常人”,失望之下不再認這個兒子。後來是在墨潔和小姨孫麗萍的幫助下,墨北去了英國念書,如果沒有這兩個親人,墨北可能就徹底毀了。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墨北真的不會相信生養自己的母親能比仇人更可怕,他得了嚴重的抑鬱症,無法控制自殺的念頭。沒有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努力,才使自己終於看起來像個正常人的樣子,才終於走在人群中不會怕得發抖,才終於減少藥量、在無人監護的情況下不會去尋死。墨北不知道,他被毀了的那段時間,母親有沒有後悔過,或者,她是不是一直在期待着聽到他的死訊,在痛哭一場后終於鬆了口氣……
墨北鑽進了厚厚的棉被裏,把自己悶得半死後才伸出腦袋來喘氣,他真真切切地死過一次了,現在重新來過,他是不是有資格可以擁有一個不那麼凄慘的人生了?
從現在開始,他是不是可以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痛痛快快地過日子?
哎呀,說到報恩,墨北想起來了,還不知道那個救了他的年輕人叫什麼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