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兄妹深談
太原王氏與琅琊王氏之間有什麼關係,委實是一個相當深奧的命題。
尤其對於王九娘而言,再苦苦思索,亦找不出答案。她本人對縱橫魏晉隋唐那些赫赫有名的世家幾乎一無所知,而前身又從未給她留下半點記憶。於是,思考了一段時間未果之後,她便果斷地將這個深奧的命題拋到了九霄雲外。
與其耗費時間想什麼世家譜系,不若先仔細打聽清楚自家到底有哪些人。免得回長安與親人相見時,鬧出見面不相識的破綻來。不過,她該向誰打聽?兄長王七郎自然不能提,不但不能提,更不能讓他察覺。至於丹娘與青娘,也不合適。她們是她的貼身侍婢,對前身的性情了如指掌。眼下她的轉變尚可稱為遭逢大變移了性情,但若是連家人都不記得,又該如何解釋?何況,她都已經與兄長兩眼淚汪汪地相認了,如今再裝作失去記憶,已是太遲了。
想到此處,王九娘有些糾結地放下手中的書卷。
她此刻正規規矩矩地跪坐在中屋左側的矮榻上,慣用的柵足案放在旁邊,上頭擺了一大碟紅艷艷的櫻桃。而她那位便宜兄長盤腿趺坐於正中的長榻上,手持書卷側靠着憑几,一派閑適之態。按理說,他眼下全無儀態,但偏偏即使是這樣隨意一靠,也仍然姿容優雅、毫無破綻。
“怎麼?可是累了?不必坐得那麼端正,隨意一些便是。你身體尚虛,經不得也沒必要守這些虛禮。”王七郎溫和道,隨手拈了一顆櫻桃放入口中,“果然還是當季的櫻桃味道好。那些為了擺闊早早辦櫻桃宴的,卻因果實酸澀只能沾糖酪吃,真是暴殄天物。”
王九娘輕輕地捶了捶跪得有些麻木的腿,也學着靠在了憑几上,頓時便覺得舒服多了。不過,她只吃了幾顆櫻桃,便因心事重重沒了胃口。
王七郎突然放下書,拍了拍掌。
他那名喚趙九的貼身侍從立即從精舍外走了進來:“不知郎君有何吩咐?”
“去清雲觀將我的琴取來。”王七郎道,對着妹妹笑了,“九娘,轉眼你離開長安已經三載,也許久未聽阿兄撫琴了。今日阿兄便為你撫上一曲,也教你聽聽阿兄的琴藝是否有長進。”
“確實許久未曾聽到阿兄的琴音了,甚是懷念。”王九娘只能如此回答,心中卻是苦笑連連:她哪裏懂得欣賞什麼琴藝?
自從不費吹灰之力便收拾了張五郎之後,她這位兄長的心情便越發好了。心情好,容光煥發,即使有些過於隨意的本性逐漸暴露,也絲毫不損他格外出眾的氣度。也因此,他時不時地便會給她帶來一些嚴峻的考驗。
譬如,最近他在清雲觀結識了幾位前來投宿的士子,頗覺投契。於是,每日都抽出半天時間,與這群新認識的友人飲酒談笑、遊覽附近的山川古迹。幾天下來,這些人吟詩作對、寫賦撰文唱和,竟很是有所收穫,光是文卷便記了足足十幾卷。這等值得自豪的風雅美事,他自是不會忘記妹妹,親手抄了一份,送了過來讓她好生賞鑒。
王九娘硬着頭皮展開那些文卷,細細品讀了一番。詩還好說,一句一句對仗工整,短短几十字也容易理解。那些幾百字的長賦,依舊沒有標點符號,文辭再華麗,她也覺得實在無法讀懂。
所幸王七郎並未追着妹妹問感想,不然,有些悲催地覺得自己成了半個文盲的王九娘,說不定見了他便要繞道而行了。
趙九很快就取來了王七郎慣用的九霄環佩七弦琴。不多時,精舍內便響起了如淙淙流水般的琴音。
王九娘有些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櫻桃酪漿。琴音比她想像中更加舒緩,流露出的安撫之意也讓她焦躁的心情略有些緩解。打聽家中之事確實很重要,但也不能因為心急而露出了什麼行跡。兄長、丹娘、青娘都可排除在外,春娘與夏娘兩個小丫頭說不定能給她一些啟示。再不濟,便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既然想開了,她臉上的神色也便鬆快了許多。又給她倒滿一杯櫻桃酪漿的丹娘覷着她的神情,悄悄地鬆了口氣。
一曲畢,王七郎笑道:“九娘覺得如何?”
“阿兄的琴藝越發精進了。”王九娘真心實意地道,“原本心中有些鬱結,聽了阿兄這一曲后,頓覺胸臆間開闊許多。”她於樂理也並不太通,但音樂本便是直撼人心的藝術,單隻情感動人這一點,便足以評判高下了。
“比起過去,你確實豁達了許多。”王七郎不禁滿意地頷首,“如此甚好,也算是因禍得福了。放心,就算你仍然念着那張五郎,在阿兄面前居然也是一付神思不屬的模樣,阿兄也不會多說什麼。權當作沒看見罷,不為難他了。”
這個誤會簡直太離譜了!
王九娘趕緊搖首:“阿兄不提起張五郎,我都快將他忘了。”
王七郎挑了挑眉,顯然並不相信。
王九娘想了想,低聲道:“阿兄,我只是……想阿爺阿娘,想回長安了。”
王七郎怔了怔,恍然安慰道:“是阿兄不對,竟未發現你是思念阿爺阿娘了。”
王九娘略作猶豫,又有些憂心忡忡地問:“阿兄,我歸宗回家,可會讓阿爺阿娘為難?”
王七郎鎖緊了眉頭:“九娘,你怎會冒出這樣的念頭?難不成是誰在你面前嚼了什麼舌頭?”他的聲音雖然溫和,但目光卻銳利之極,掃過精舍內的幾個侍婢時,她們的臉色都微微一變,立即跪了下來。
“與她們無關。”王九娘道,吩咐丹娘、青娘帶着兩個小丫頭先退下去。“阿兄,此番和離之事,都是我太過大意了。不論如何,和離到底於名聲有損,我倒是無妨,只怕給阿爺阿娘還有阿兄你臉上抹黑了。”
王七郎突然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傻丫頭。如今哪有多少人會在意這些。和離再嫁者比比皆是,天家公主連三嫁、四嫁都有過呢。”說到此處,他似是想起了什麼,皺眉道:“當初……便不應該送你回晉陽休養,短短一年就養得呆了。別聽他們說什麼太原王氏女頗重貞節,矢志守貞不再嫁者大有人在——阿爺阿娘只得你一個女兒,我也只得你一個妹妹,我們都只願你過得好便心中足矣。”
王九娘只覺得心裏一片溫暖,四肢百骸彷彿都湧出了融融之意,令她不由得笑道:“再嫁?我才不想再嫁呢!我只想一直待在家裏,讓阿兄養着。”
王七郎啞然失笑,毫不猶豫答道:“放心,有阿兄在,絕不會委曲了你。”
“那,阿兄,我們何時啟程回長安?”王九娘又問。她必須了解兄長的行程安排,抓緊時間打聽消息,做些準備。
“張五郎那封放妻書上,須得有阿爺阿娘叔伯的署名作為見證。”王七郎答道,“我早已派人送回長安,過兩日應該就取回來了。張家也需有爺娘親戚署名,再將放妻書送往縣廨中備案即可。”他略作思索,又笑道:“待到那一日,你便去洛陽城中再逛一逛罷。回長安后,大約便很難再過來了。”
王九娘頷首,聲音依舊低啞卻不掩歡喜:“多謝阿兄。”
“這有什麼好謝的?”王七郎笑道,低頭一看,正好瞧見她手邊合攏的文卷,“九娘能猜得出,哪首詩是阿兄作的么?”
王九娘笑容一滯,蛾眉微蹙,扶額道:“阿兄,我有些頭暈……”
她這般模樣當然騙不了火眼金睛的兄長。王七郎放聲大笑起來:“猜不出來,阿兄又不會吃了你。罷了罷了,回屋歇着去罷!”
心事皆煙消雲散的王九娘好好地歇了個午覺,醒來后同兄長一起進了夕食,便目送兄長回清雲觀去了。時候尚早,她根本沒有任何睡意,於是習慣性地從那一堆文卷里隨意抽了一軸,帶回了寢房。
她側坐在榻上,雙足自然而然地垂在榻邊,靠着隱囊,拿着文卷,在腦海中梳理着今日獲得的一些細節信息。
丹娘見了她這有些怪異的坐姿也並不覺得奇怪。跽坐為正坐,盤腿趺坐、垂足坐甚至躺卧在榻上完全憑貴人們的喜好,只需不在人前這樣隨意便可。“多掌幾盞燈。”她低聲對青娘道,又取了件廣袖大衫輕輕披在王九娘身上,“山風仍有些冷,九娘小心受寒。”
王九娘點了點頭,繼續琢磨。
今日兄長王七郎不僅充分表達了家裏對她這個和離歸宗女的支持態度,也無意之間透出一些家中的情況。譬如,家裏只有她一個女兒,沒有任何姐妹。而從他話中隱含的意思來看,她甚至覺得,家中應該也只有他一個兄弟。
不過,為什麼兄長的排行已經是第七了?而她也是第九?和堂兄弟姐妹們敘的排行么?又或者,是太原王氏三房敘的總排行?她隱約還記得,唐時不少詩人的排行都是十幾甚至二十幾了。
且不提這些,若是家裏只有這位兄長,那便再好不過了。人口簡單,日子也簡單。
等等,兄長已經年近而立了,應該早就娶了嫂子,有了兒女——不知那位嫂子的性格如何?是不是好相處?能嫁給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也一定是五姓七家之女吧?
五姓七家,到底是哪五姓、哪七家來着?
她緩緩地展開文卷,隨意地瞥了一眼,便見開頭寫着三個大字“氏族志”。她的第一反應是自己拿錯了——本來還想繼續拜讀兄長與友人的詩文,拿出當初苦背文言文的勁兒,讀通讀透,下回大約就不用再使“病遁”這一招了。然而,反應過來之後,她便不由得雙目一亮,驚喜不已。既然是氏族志,五姓七家這麼出名的世族大家,一定名列前茅。
於是,她立刻凝神看了下去。
結果,她卻發現,排在前面第一等、第二等的那幾個郡望姓氏,除了隴西李氏依稀似曾聽聞之外,其他的自己竟然完全沒有印象。
她的失落引起了青娘的注意。她好奇地探頭瞧了一眼,驚訝道:“九娘怎麼拿了氏族志?不,咱們這裏,怎麼會有氏族志?”
王九娘抿了抿嘴唇:“隨手抽了一軸。”的確很巧。
青娘有些不屑地嘟囔道:“這一定是張五郎的書。那些人不識字,胡亂就塞進了九娘的箱籠里。說起來,這氏族志有什麼可看的?就算天家把自家姓氏列在首位,娶婦嫁公主,不還是盯着咱們幾家?”
王九娘眸光微轉,有些隨意地道:“你瞧瞧,五姓七家都排到第幾等了?”
青娘取了文卷,仔細一瞧,憤憤不平起來:“怎麼竟會如此?隴西李氏名列第一也就罷了,太原王氏、范陽盧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滎陽鄭氏、趙郡李氏,居然連第二等都未排上!聖人簡直是欺負人呢!”
“什麼欺負人?”丹娘抽掉她手裏的氏族志,卻只是瞥了一眼,“別胡說了,聖人豈是我們這樣的奴婢能非議的?便是九娘和七郎也不能說這種話。若是教人聽見了,那便是心存怨望,給太原王氏招禍呢!”
青娘俏皮地吐了吐舌頭:“不說了。”她想了想,眯着眼又笑了起來,“反正,不管氏族志上怎麼寫,九娘都不愁嫁。”
“……”王九娘頓時無言以對。她確實並不想再嫁,但這種事與兄長王七郎說得,卻暫時沒有必要和丹娘、青娘提。遲早她們便會發覺她的想法,自然也不會再說起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