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再見前夫
便宜兄長王七郎的到來,大幅度提升了王九娘的生活品質。
原本她以為之前那種衣食無憂、起居皆有人服侍照顧的日子便已經很是奢侈了。不過,很明顯,在王七郎看來,這樣的生活水準根本經不起他的挑剔。但是,無論如何,這畢竟並不是在家中。於是,這位格外細心體貼的兄長也只能安慰妹妹“暫且忍耐一二,待回到長安后,阿兄再補償你”。
聽到這句安慰孩子一般的承諾之後,王九娘心裏哭笑不得。這也令她格外好奇王氏家族到底是一個怎樣氣韻深厚的鐘鳴鼎食之族,才能養出這般翩翩君子的兄長,就連侍婢丹娘、青娘也帶着與眾不同的氣度。
王七郎既然並不打算改善妹妹的起居坐卧環境,在衣食方面便格外精心。
在他的叮囑下,綾羅綢緞紗絹綉源源不斷地採買回來,所有擅長女紅的奴婢都開始忙碌。沒幾天,各式各樣長安、洛陽時興的新衣便裝滿了十幾個箱籠。丹娘、青娘特地翻出來給王九娘欣賞了一遍,看得她眼花繚亂,不得不徹底放棄了每天選擇穿什麼衣服的權利。橫豎她也不懂得這個時代的流行風尚,還是將這種裝扮搭配的事情都交給兩位貼身婢女更合適。
至於食物方面,自是更不用提。僕從採買的食材一日比一日多,那老嫗也確實擅長廚事,變着法兒整治食物,樣樣都新鮮可口。唐時並沒有炒菜,只有蒸、燉、煮、烤、炸之類的做法,但吃食的種類也已經很豐富了。王九娘並非老饕,只要味道不錯也並不挑剔,所以不知不覺便被養胖了一圈。
當然,王七郎其實並未在這些事情上花費多少精力。抵達洛陽的第二日,他便差人延請了洛陽城幾位著名的醫者,給妹妹進行了細緻的會診。儘管名醫們或許各有各的脾性,但得到一位世家子弟有禮有節的邀請,他們也不會輕易駁了他的顏面。會診之後,幾位醫者仔細商討出了一個藥方,又答應輪流定期前來探視複診,這才被王家的僕從們恭恭敬敬地送了回去,附帶上了每人五萬錢的豐厚診金。
有了藥方,王七郎從長安家中帶來了不少人蔘、靈芝等珍貴藥材,又不惜錢財去洛陽三市中的生藥鋪採買了其他質量上乘的藥材,自然令熬出的湯藥更具效果。此外,在醫者的指導下,靈和法師的針灸之術也發揮了不小的作用。
如此這般過了將近十天,王九娘便覺得身體大有起色,喉嚨的傷勢也漸漸痊癒。雖然聲音依舊沙啞,但已經不會妨礙她日常說話。至於音色的問題,她並不在意,心中反而慶幸今後又多了個不能多說話的借口。
晨光熹微,王九娘自睡夢中幽幽醒轉,迷迷濛蒙地坐了起來。
“九娘醒了?”和衣歇在屏風另一側的長榻上的青娘揉了揉眼睛,趕緊起身幫她穿衣。
天氣漸漸熱了,王九娘的體質也越來越好,因此已經換上了較為輕薄的初夏裝束。上身穿藕色窄袖小衫搭配淺青色絞纈羅紋半臂,下身繫着一襲水色高腰曳地六幅綾裙,再攏上一條米黃色的薄紗披帛。雖然不是時下貴女們喜好的穠麗風格,但也頗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清新之感。
“九娘就喜歡這樣的素色,若是穿上石榴裙、間色裙,氣色也能襯得更好些。”青娘不免嘟噥了一句,又捧起裝滿各色珠寶飾物的妝匣,興緻勃勃地道,“九娘今日換個髮髻如何?望仙髻、螺髻、倭墮髻、半翻髻、同心髻、驚鵠髻、樂游髻都行。別總是梳高髻,另外,也得多配些篦子、簪釵、步搖、華勝才行。”
王九娘不由得失笑。她這模樣簡直就像是熱衷於給洋娃娃打扮的孩子,格外靈動可愛。不過,以她的性子,連高髻都不想梳,恨不得就把頭髮簡單束起來便好,更別提戴那麼多又沉又重的首飾了。
於是,她很乾脆地搖了搖頭:“不必了。”
青娘滿臉失落,將妝匣放在旁邊,又不死心地問:“那九娘待會兒可要修飾妝容?”
按照眼下時興的妝容,把臉抹得雪白,眉畫成又粗又寬的廣眉,還描上紅色的面靨?王九娘一個激靈,連忙搖了搖頭。饒了她吧!這種審美觀她實在是欣賞不了,再怎麼漂亮的美人也經不住這種奇葩妝容的“修飾”啊!
青娘又默默地把鉛粉、胭脂、花鈿、口脂都收了起來,有些失魂落魄地晃悠出去了。
“這又怎麼了?”丹娘掀起竹簾,帶着春娘、夏娘,捧着凈面的溫水、軟巾,漱口的青鹽水、細齒刷進了屋。
王九娘搖搖首,笑道:“無事,許是青娘昨夜沒睡好罷。”
待她洗漱完之後,丹娘本也想捧來妝匣,但一看青娘早就收了起來,不免笑了:“九娘雖是這樣素麵朝天的,但氣色也已經好多了。不過,頭上沒有半點裝飾總看着不像,不若奴去附近看看可有開得正好的花,折上兩朵回來簪上?”
簪鮮花總比戴那些金銀珠玉好些,王九娘點了點頭。
“不必去了,今日我見清雲觀外那幾叢芍藥開了,一時心喜折了兩朵,正好讓九娘簪上。”精舍院子裏響起了王七郎的聲音,除了懼他如虎的青娘之外,王九娘並丹娘諸人都不由得微微笑了起來。
“阿兄今日來得真早。”王九娘起身迎了出去,正好見王七郎走進了中屋。
他今日仍然裹着玄色襆頭巾,身着淺碧色交領大袖袍,手裏托着一個盛了水的白瓷盤,上面靜靜卧着兩朵芍藥。一朵為淺粉色,一朵為淡黃色,花盤肥碩動人、花瓣繁複美麗,乍一看去,與花王牡丹相比亦不遜色。
“九娘且簪了這朵,更襯出了好氣色。”說著,他選了那朵淺粉色的芍藥,讓丹娘給妹妹插上。
“原來那清雲觀外也有這般漂亮的花叢,改日真該去看看。”王九娘抬手輕輕撫了撫頭上的花朵,仍有些不太習慣。
“待你身子大好了,阿兄帶你去。”王七郎道。
“我還想看看阿兄住的寮舍,是不是真比長秋寺的寮舍好些。”
“不過住上兩旬而已,被褥早便換過了,其他哪有什麼要緊的?”
雖是兄妹,但畢竟男女有別。小小一間精舍,也容不得兄妹倆一同住下。王七郎便去了離長秋寺不遠的道觀清雲觀中借住。他雖然什麼都不曾提起,但春娘、夏娘兩個小丫頭向他的貼身侍從打聽過,那道觀的寮舍恐怕也不比長秋尼寺舒適多少。
王九娘沒想到,對衣食住行那麼挑剔的王七郎竟如此隨遇而安。每日都是精神奕奕的,便如在華屋美榻中歇息一般起居自然。她不禁對這位兄長的人品氣度更加敬服了。
兄妹倆用過朝食之後,便一同去了精舍外的竹林里散步。
不多時,王七郎的心腹侍從便匆匆來報信,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王九娘瞥見兄長的眉頭微微一挑,嘴角輕輕勾了起來,主動道:“阿兄若是有事,儘管去忙便是。我正想去長秋寺里拜佛上香,也有兩日沒見靈和法師了。”
“去罷。”王七郎道,“我也沒什麼事,不過是張五郎來了而已。”
轉身欲走的王九娘步子一頓。
便聽身後兄長又輕飄飄地加了幾句:“九娘可想見他?當初他遣人往長安送信,路上竟費了十來日。所以,大約他就以為,阿兄要從長安過來,至少也須得十幾日後罷。難怪都隔了這麼久,才想起來見你。”
作為貴介公子,王七郎從長安趕到洛陽,只不過用了三日。而張家的僕從連送急信也如此怠慢,怪不得他提到張家時便又憤怒又不屑。
“我與他緣分已盡,也不必再見面了。”王九娘對那張五郎也沒什麼特別的惡感。畢竟,他以為自己被戴了綠帽子,才做出了過激的反應,也是人之常情。不過,作為丈夫,他對於前身的死當然也負有不可推脫的責任。
“算了,畢竟說的是你與他和離之事,你在東屋裏聽着便是。”王七郎略作思索,便鬆了口,示意妹妹跟着他回精舍。
回到精舍后,王九娘便在東屋的矮榻上坐下了。因她如今身子尚虛,丹娘、青娘也並不會提醒她必須規規矩矩地跪坐,反而主動地拿了隱囊給她靠着,又在她身前放了個柵足案,擺了些水果、小食供她取用。
不多時,便聽外頭傳來一陣喧嘩聲。
“許久不見七郎,真是風采依舊。”
“呵,七郎不是你能叫得的,我與你張五郎從未如此親近過,舅兄當然更不必了。”
一句話噎死人哪!阿兄威武!王九娘低頭輕輕地笑了起來。
那張五郎猶豫了一會兒,果斷換了稱呼:“明潤兄若是責怪於我,也是情理之中。放妻緣由我不便細說,九娘與身邊的侍婢都很清楚。”
王七郎回道:“不錯,其中緣故,我如今比你知道得更清楚。和離便和離罷,九娘在你們張家也沒過上什麼好日子。當初你阿爺帶着你到我家苦苦相求,許了無數好話,我阿爺阿娘才答應讓九娘下嫁。不然,光憑你們寒素之戶,就算你家阿爺官至禮部侍郎,又如何能娶得我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
張五郎似是被他這段話激怒了,外間傳來几案翻倒之聲:“口口聲聲太原王氏嫡支嫡女!太原王氏女又如何?!還不是不守婦道!!與外男……”
“張五郎,慎言。”王七郎很及時地打斷了他,語氣仍然像平時一樣和緩,“九娘下嫁你家,卻遭受慢待是事實。不必她說什麼,光是你家的僕從連送封急信都需要十幾日這種事,我便能推斷出你們張家的家風如何了。如此下去,張家也不過是曇花一現而已。罷了,不提其他,且說說和離之事罷。我太原王氏不缺資財,只需將九娘嫁妝帶回即可。不過,你那小妾碧娘,須交給我來處置。”
“碧娘?”張五郎顯然怔住了,猶豫了一會兒才回答,“碧娘已有了身孕……”
“尚未有嫡子,便先有了婢生子,虧你家阿爺還是禮部侍郎,竟沒教過你如何端正家風么?”王七郎仍是慢條斯理地道,“且不說其他,那賤婢的身契在我這裏。若你不將她送來,那就算成是逃奴罷,打死不論。”
“你——”張五郎一時啞口無言。
王九娘一面聽着,一面心不在焉地想着“太原王氏”這個稱號。就算以她實在沒多少積累的歷史知識,也聽過魏晉隋唐時一些赫赫有名的世家名字。比如魏晉南北朝時,當然以烏衣巷的王謝最有名。其中,“王”就是出過王羲之的琅邪王氏了。而隋唐時更有五姓七家之說,其中——似乎就有太原王氏?太原王氏和琅邪王氏有什麼關係來着?
完了,她如今大概是最沒有常識的世家女了,沒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