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長生
星群劇烈搖晃,映的無字殿陣陣凌亂搖擺,如同黑暗中孤寂的燈火。
巍峨空寂的大殿旁,輪迴碑靜靜矗立,好似千萬年的光景流逝,太長太久,已經和無字殿融為一體。
她是古老南疆尊崇敬拜的的主,卻像是在莫名遵循一種定數,為了七絕聖殿,為了輪迴碑。
蕭墨染從未有過放棄的心情,縱然是最險惡的境地,最難挨的時候,可現在,眼前是一襲黑袍利若兵鋒的鴉神,只覺得不可逾越。
人和神之間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沒有人可以清楚的說明和理解。
幸好,鴉神不是。
鴉神倚靠,紅線柔軟,纏綿悱惻,往日的黑色小禮服換了漆黑的長袍,靜靜垂落在地上,好似懸着許久,絲毫晃動都無。
“清蓮道長心細如塵,說的與我言行合一,倒也是入情入理,不過,清蓮道長憑我舉動私加揣測,到底也沒有多少把握,對不對。”
“是。”蕭墨染應的利落,“貧道所言,並無多少真憑實據。”
鴉神說:“青蓮玉璧雖遭人覬覦,卻並非尋常人輕易可得,秘密也不甚重要,既然道長想知,我說與你聽就是。”
兩人陣圖廝殺,棋盤鬥勝,星辰不停,棋子不亂,還要分神說話分辨,一心三用,蕭墨染心無旁騖,暫時還可以應付。
“道長修道多年,定知天道橫亘之理,生死禍福,六道輪迴,更迭不息,只天道之中,更有一定數超脫世間。”鴉神淺笑嫣然,美過永恆的星辰日月,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是極致的吸引誘惑。
“長生。”
“長生?”蕭墨染蹙眉,眸色輕輕的晃了下,指尖念珠一下子滑過兩顆,頓了頓,錯開鴉神。“生死從無更改,神跡早湮,世間無神,卻仍有長生?”
“道長可知何為長生?”鴉神避而不答,面具下的眼眸烏黑深邃,襯着描綉精緻的銀紋翎羽,“我已得長生。”
蕭墨染指尖的念珠狠狠一停,細白的手指覆在念珠鐫刻的慈航像上,正遮住了大半,看起來就像悲天憫人的慈心道者,閉上了眼睛。
長生。
鴉神右腕上的紅線突然寸寸斷裂,揮灑如一捧殷紅細膩的小雨,卻在片刻之後有連成一條,恢復完整,蕭墨染眸色漆黑,恍若越陷越深的潮水,脊背挺的越來越直,默然不語。
寸斷也能夠重新續接,那她所說的長生,也就在咫尺之間。
長生者。
“世人誤以為長生是壽數長久,其在上古之時,族群部落血脈精純,各有所長,部族眾人神通廣大,動輒千年壽命也是平常,只論壽數悠久,巫族大巫,參悟天心的道人,南疆異族,十部妖神或是其他小妖小怪,活的時候長些,豈非輕易就可稱作是長生者?”鴉神手中紅線綿延伸長,纏繞過黑子,輕飄飄的落在棋盤上。“你們所謂長生,是最荒謬的事。與天道恆通,生死輪迴不入,不死不滅,這,才是長生。便如你祖師慈航,神佛雖不在,你可能說她是死了?縱然因果輪迴,劫難不免,長生唯是長生。”
“既然長生不死不滅,敢問施主,神佛何在?貧道信奉祖師道統,祖師深體天意,以慈悲之心渡化世人,吾輩爭相效仿,不敢有絲毫懈怠之心,可世間萬般疾苦,慾念橫行,傾盡一生亦難扭轉乾坤,施主為禍天下,作惡多端,困貧道於股掌,祖師,何在?”
蕭墨染霍然抬頭,眼前瀰漫開無邊無際的黑暗,來的突然又強烈,她僵直身體,勉強抵抗,卻覺得身後有無盡的黑暗慢慢侵蝕,她感受得到鴉神,甚至能感受到自己慢慢的沉淪。漫天的殺意冰冷,就想要凍住她整個人。
明明一切都在鴉神掌握住,她為何現在突然對自己用衍靈術。
上古那麼多長生者,不死不滅,那現在都在何處?
若長生者依然,是不是想如今這般俯覽世間妖孽作亂,卻端坐神壇不聞不問?
什麼是慈悲,什麼是渡化。
什麼是,救贖?
我信道,是慈航的道,還是天道?
天道,便是慈悲?
鴉神說:“那些人,被世人尊而為神,不過壽命悠長,仍有盡頭,能堪破天道,才得長生,我不曾與慈航相識,自然也不曉得她在何處,是生是死。”
蕭墨染定定的看她,手臂用力撐着桌子邊緣,心裏保留清明。
“你不懂,是不是?”鴉神輕然望着蕭墨染,如有嘆息清淺繚繞,“我生於西周成王十一年,於康王五年拜入九瑤,年十六,認前位尊上為師,它在西晉永興元年長辭,我繼為九瑤尊上,聖族之主,掌管南疆七十二部族,時值南北朝,中原連年征戰,七十二部族不服管束,叛亂九瑤,七絕聖殿已成,我將四十八族投入七絕聖殿,殺盡族人,其餘二十四部族,自此唯我是從,俯首稱臣,再無異動之心。這麼多年了,出世入世數不勝數,我也僅見過一個長生者。”
鴉神俯身,高高在上的,隔着那麼遠,卻像是要靠近她,語氣很輕很輕,“前尊上,也得長生。”
“你殺了它。”蕭墨染陡然抬頭,清澈透明的眼睛逐漸變得模糊不清,層層疊疊的黑霧愈演愈烈。
“對。”鴉神恍若嘆息,彷彿悲憫的慈航,可她太過冰冷,冷的幾乎連黑暗都要凍結在周圍,“南疆只能有一個主,世上只是一個神。”
既得長生,不死不滅,鴉神居然能殺了她。
蕭墨染安靜的不做聲,沉默許久才說:“我還是低估了你,你得長生,青蓮玉璧又有甚用處。”她心口劇烈跳動,一下一下,震的微疼,她感覺兇惡感愈演愈烈,像是要將她整個人吞噬,眼前慢慢變的猩紅。
“你不明白?”
鴉神頓了下,殷紅長線猛地一抖,靜靜的飄落在地上,無字殿隱隱約約透過聲聲嘶吼,彷彿在非常遙遠的地方,卻穿透層層阻隔響徹無字殿,有聲如嬰兒,漸強漸歇,又有聲如犬吠,戾氣充斥,撕裂天地般兇猛,夾雜許多笑聲,幾種聲音混在一起,根本分辨不出來是什麼東西發出的聲音。
還有隨之而來無數生靈的悲號哀鳴。
蕭墨染狠力推開座椅,強撐着站起來,忽地俯身觸摸到冰涼漆黑的石板,震動如擴散的波紋傳到她的手心,直起身,棋盤上黑白雙子自顧廝殺不停,但白子雖多,卻已如絕地,再無反攻的可能,蕭墨染伸手糊去所有的棋子,說:“貧道輸了。”
“哦?”鴉神換子,紅線纏繞白子落下。
蕭墨染聲音細細的顫,“施主知無不言,言說流暢,好似想也不想,無人能憑空做到如此,施主想必已事先知曉貧道心思,施主邀貧道對弈破陣,也只為想知衍靈術可精準到何種地步,貧道一身道法是否有所阻礙,否則,以貧道素來習性,斷不會步步緊逼反守為攻,可現在。”
蕭墨染指着無字殿裏的星辰圖,守而不攻是她的本性,道家法度養成,一貫如此,她無論到怎樣的禁地,面對如何風險,都是少有攻殺的時候。星辰圖一步一步變換,看似是按着她的想法走,卻不是她本身想要走的地方,而是她身上的衍靈術影響,鴉神想要她走的地方。
“施主想在顏夕身邊安排貧道做最穩妥的棋子,在事出意料之外,可以有所餘地,必要之時,如閻羅十殿那般,取而代之。”
“清蓮道長內秀於心,可你,反抗的了么?天下都是我的棋子,你豈能是例外。”
鴉神手腕上糾纏的紅線如同殷紅的鮮血,遮蔽了整個世間,她笑的輕飄,卻肆意張狂,“我殺師如何?罪孽滔天如何?力所不及如何?破不開以天下氣韻結陣的九鳳朝凰又如何?若無七絕聖殿,塵世必會生靈塗炭,唯有我,守的了它。”
“而你們,只能按照我說的去做。”她收手,紅線輕輕的飄落在她指尖,殺意重壓消散如霧,恍如長久的異常幻夢,什麼都沒發生過。
蕭墨染眼裏的黑暗驅退如潮水,片刻之後已經了無痕迹,她淡雅如修成正果的蓮花,出淤泥而不染,
她選擇孤注一擲來面對鴉神,仍是一敗塗地。她們不能逃脫掌控,甚至現在她連想法都不能有,衍靈術下,無所遁形。可她也不是一無所獲,心裏隱約有個念頭,許是她們最後的契機,只不過,她已經不能去碰了。
無字殿內越來越冷,冷的不同尋常,暗沉的輪迴碑隱約透着些許青色的光亮,凝成一個漩渦。
“鬼潮?”鴉神目光微低,稍晃了下,“清蓮道長,你該回去,凝兒手中烏木靈珠養有我族神物,搜魂蠱,便送與你了,用於不用,聽憑你心。”
無字殿驀然崩塌,灰飛煙滅,鴉神黑袍凌冽,像是輕薄的光,又像漆沉的黑暗。
陰竹樓。
慕顏夕看着瘋瘋癲癲張着大嘴嚎叫的‘它’,靠近高昭然壓低聲音:“降頭師,她是想用孟婆湯造成鬼潮,你想個方法搶過她的瑪瑙珠,快。”
“一群死鬼亂嚎什麼?!煩死了!”高昭然晃神一下,“妖精你聲音太小,我沒聽見,你再說一遍?”
慕顏夕:“……”
我真想一把掐死你。
‘它’不笑了,慘白的眼珠子死死盯住高昭然,幽幽道:“她說讓你搶了我的孟婆湯,不然,你會見到鬼潮。”
“鬼潮!!”高昭然驚呼,猛地一把捂住自己的嘴,那口氣憋下去嗆了個半死,感嘆說:“老妖婦啊,你都死了這麼久,耳朵都退化成幹了吧?聽力還這麼好,真對不起我們。”
慕顏夕:“……”
這個時候你怎麼能說這些?!誰遞把刀,讓我捅死這個口無遮攔的孽障。
‘它’捏碎瑪瑙珠子,陰魂狂躁不安,幽綠的鬼火已是泛上絲絲血紅,有種妖異的怪誕,陰風大盛,呼呼作響,吹的整個山谷飛沙走石。
珠子裏的孟婆湯融在一起,會散如霧,驟然將慕顏夕幾人籠罩在一起,密密麻麻的陰魂厲鬼尖嘯着撲上去,鬼力強盛,有些竟已凝成實體,青白交錯,狂躁的陰魂尖牙深長,席捲而過。
鋪天蓋地的幽綠鬼影,深重陰風。
它在狂笑和哭嚎中自言自語,“誰願做孤魂野鬼,誰不想再入輪迴,死不了的,便是不想死么?有多少人求死不得,天道無常,天道無常……”
人生有三魂七魄,以怨恨故,以陰毒故,以憤怒故,三魂七魄分散,各成厲鬼,若魂魄散,則魂魄殘片化成陰靈厲鬼,不斷不絕,是為鬼潮。
西晉滅,五胡亂華,厲鬼較世人數倍,引至鬼潮,借屍還魂,逼魂奪舍。陰司大開鬼門關,鬼差傾覆而出,陰陽顛倒,屍骨遍地。
作者有話要說:恭送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