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 劫後餘生(上)

202 劫後餘生(上)

海浪漸漸不復平靜,風浪將他們彼此之間越推越遠。吳王與菱紗的身影幾乎都小到看不見了。周氏的屍身在船身斷裂開時也掉進了海中,濃郁的血腥味很快引得那群鮫魚朝深處游去。

阿苒才剛剛舒了一口氣,忽然又發現海面上露出一點鮫鰭。原來掛在她右手腕上的斷手掉下去后,立即便被其中一隻鮫魚張開大嘴咬成了碎渣。這隻嘗到了甜頭的鮫魚越發不捨得離開,就像篤定這船板上面有人一般,不過出於其警惕本能並未直接衝上來,而是在附近逡巡遊弋,似是想要尋找機會一舉擊殺。

阿苒膽戰心驚的將含霜放在手邊,一面縮在毛毯里將猶帶着體溫的黑袍套在了身上。好容易穿戴整齊,一抬頭正對上司馬珏那雙琥珀色的貓眼。

阿苒嚇了一跳,反射性的想要將他推開。卻不料自己身形才一動,船板便立即沉了下去。她生怕含霜掉落水中,手忙腳亂的將長劍抓住,以至於自己反而沒能抓穩船板,差一點就滾落下去。

司馬珏眼疾手快的將她拉進懷中,那船板受力太過,猛的下沉數寸,海水幾乎漫過了兩人鼻口。阿苒都可以看到水面下不遠處鮫魚的身影正在飛快的朝這邊游來。她曾親眼目睹那群鮫魚撕碎人屍時的兇殘,饒是她膽子再大,脊背上的汗毛還是不由自主的倒豎起來。

若是那鮫魚撞翻了船板,想要在爬上來就不那麼容易了。尤其司馬珏還折了一隻胳膊,他身上正發著燒,掉到冰冷的海水裏,只怕就是有去無回。

只有一隻鮫魚,未必自己就會死掉!

阿苒咬了咬牙,右手緊緊抓住含霜,起身就要躍入海中。

忽然一股力道猛地將她拉下,阿苒不由自主的又跌進了司馬珏的懷中。他的力道如此之大。以至於整幅船板差點翻了過去。阿苒反手一劍刺進木板中,藉此穩固住身形,一面失聲叫道:“你瘋了!”話還沒說完,餘光卻瞥見不遠處似乎又出現了兩隻鮫鰭。

至少三隻鮫魚!

阿苒有些后怕的萎靡了下去。一隻鮫魚或許還有機會,三隻鮫魚在一起。自己下水就是分分鐘被撕爛的節奏。

少女的眼底一片茫然,忽然眼前一暗,嘴唇已被人狠狠的吻了上來。

少年的嘴唇微微有些乾裂,親吻的力道過猛,撞得她的唇齒差點磕出血來。她想要用力推開他,卻又不敢太過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是舟傾人亡。

司馬珏彷彿算準了她不會推開他似的,他的吻強勢而深入,甚至帶着一點絕望的瘋狂。阿苒自以為閉氣功夫比尋常人要強上許多。但還是低估了司馬珏的戰鬥力。這個吻在她看來,簡直如同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她一心惦記着沖向自己這邊的那頭鮫魚,這邊司馬珏還緊緊抓着她不放手,阿苒想要開口,唇舌卻被對方死死堵住。想要掙扎又怕船板會翻得更快。

就像明知道破敗的木屋不可能抵擋得住雪狼的入侵,被追逐的人們在最後一刻還是會選擇躲進木屋裏。在生死面前,有時候心理上的防線更重於現實中的壁壘。

阿苒都快要崩潰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居然想着,就這麼死掉的話,其實也不算太壞。

人心就是這麼難以捉摸。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前一刻還膽戰心驚。此時心中卻是一片寧靜,什麼都沒有想,也什麼都想不到,甚至順從的閉上了雙眼,開始細細品味着人生中的最後一個吻。

司馬珏似乎感覺到了她的放鬆,他的吻漸漸變得溫柔而細膩。就像是三月里的綿綿細雨,又彷彿月色下垂落花瓣的薄露。不同於阿苒之前任何一次的親吻,在死亡的渲染下,唇齒交融的每一個細節似乎都放大得格外清晰。

眼看鮫魚就要撞上船板,司馬珏抓住阿苒的手忽然鬆開了。少女驚愕的望向他。後者只朝她微微一笑,她手裏的含霜不知何時已經落到了他的手中。晨光落在他的額發上,顯得柔軟而澤麗,秀美的眉毛下那雙琥珀色的貓眼熠熠生光,就像是凝視着世上最珍貴的寶物一般,他的眼神溫柔又憐惜。

可就在下一刻,他忽然拔出含霜,眼底的笑意變得凌厲而狡猾。司馬珏朝她無聲的做了個口型,仰面便向海水中翻了下去。只聽“撲通”一聲響,微鹹的海水飛濺開來,落在了少女的一頭一身。

他手臂上的夾板還未卸下,臉色也是高燒后的潮紅,卻為了保護她,寧可以自身為餌,想要將那群鮫魚引開。可是人又怎麼能游得過鮫魚?尤其他還傷得那麼重!

……

這簡直就是去送死。

阿苒怔怔的看着逐漸遠去的鮫鰭,眼圈慢慢紅了起來,她忍不住衝著海面大聲喊道:“司馬珏,你這個蠢貨!”阿苒顧不得船板會不會翻倒,抓住桅杆用盡全身力氣折成兩截,掂了掂分量,正要翻身跟着跳了下去,忽然遠遠的海面上翻湧出大量的鮮血。

少女的淚水瞬間溢滿了眼眶。海水是鹹的,眼淚也是鹹的,她分不清自己臉上的到底是海水還是眼淚。畢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哭泣過了,幾乎都快要忘記了哭泣的滋味。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可眼淚就是不由自主的落了下來。

阿苒坐在浮沉不已的船板上,握住桅杆的指骨微微泛着白。她從未如此的自我厭惡着。一直以來,阿苒都沒有把司馬珏的表白放在心上。何意對她好的時候,她滿腦子只想着謝瀾曦;司馬珏為她生死不知,她心裏喜歡的卻是何意。自己好像從沒有珍惜過他們的付出,等到察覺時,卻已經太遲了。她好像一直在被動的彌補着自己的過錯,可有的時候,傾盡全力去彌補,無非是為了讓自己良心少受譴責的一種自私罷了。

——我要你永遠欠着我。

這是司馬珏躍入大海前對她說的話。

阿苒對他的友好寬容,不過是想報答當初他在驛站為了幫自己離開不惜捨身為質的恩情。現在看來,這個恩情如滾雪球一般越欠越多,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償還了。

當身邊最後一個同伴為了保護自己而死。眼前又將面對無法預知的死亡,人的心會變得脆弱而極端。在自我厭棄的同時,她的心底也湧起了一股無法言喻的憤怒。這股怒意直接驅散了阿苒對食人鮫魚的本能恐懼,她深深吸了口氣。用力抹去了臉上的淚水,手裏緊緊抓住桅杆,等待着與對方同歸於盡的時機。

突然間,海面上猛地躍出一條鮫魚,上面似乎還騎着一道人影。那鮫魚上躥下跳都沒能把背上的少年甩下來,只露了一下頭,又如利箭一般扎進了海里。

阿苒愣愣的看着復又平靜的大海,忽然覺得自己才是個真正的蠢貨。

是的,她差點忘了,司馬珏似乎對大海異樣的熟悉。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懼意。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昏迷。

又過了一會,阿苒身邊猛的鑽出一人一鮫。

大量的水花噴了她一頭一臉,船板也因這樣劇烈的波動幾乎翻倒下去。

只聽司馬珏沙啞着嗓子叫道:“快上來抱住我,我快抓不住了。”

阿苒想也不想。翻身便躍了上去。司馬珏左臂的夾板不知何時已經碎裂開來,手臂上血肉模糊一片,右手死死抓着背鰭不肯放手,幾乎隔着那薄薄的軟骨將它穿了個洞。阿苒這才看清楚,那鮫魚大張着嘴不敢合攏,正是因為它口裏筆直的卡着一把明晃晃的長劍,劍柄牢牢抵住它的上顎。劍尖深入舌骨。一旦它想要合住嘴巴,長劍便會刺穿它的下顎。舌下神經叢極為豐富,巨大的疼痛迫使它不得不保持着張嘴的姿勢。

它甩不掉背上的少年,想要沉入海中溺死他,可舌骨上的長劍幾乎要了它的命。無法合住嘴,就意味着它無法進食。而隨着刺入舌骨的深入。傷口會不斷擴大,鮮血的大量溢出,在深海里可算不得什麼好事。

鮫魚的智力並不低下,後世的無數科學研究都證明了這個觀點。就像是被捕獸夾傷到腿的狐狸會用眼神懇求路人幫它取下獸夾一樣,這頭鮫魚很快就明白。如果自己想要活命,就必須藉助背上這個混蛋那靈巧的前鰭才行。它不該貪圖一時新鮮,想要一口咬掉他的肢體。

巧匠宗海船所用的木料皆是萬里挑一的良才,阿苒當初是用沉淵削掉了椅腿,數根併攏在一起幫他做的簡易夾板。卻不料這夾板反而救了他一命。司馬珏趁着夾板卡在對方牙縫的瞬間,飛快的將含霜刺了進去。即使如此,他的左手還是不可避免的被鋒利的牙齒咬得血肉模糊。

在馴服鮫魚的過程中,司馬珏曾一度窒息昏迷過去,手上的咬傷被海水一浸,頓時疼得他又清醒了過來。也不知是他意志太過驚人,還是運氣實在逆天,那鮫魚用盡了全力拿司馬珏沒有辦法,只能老老實實的成為他的胯下坐騎。

阿苒的手穿過司馬珏的腋下,將魚鰭牢牢抓住,兩人趁着風浪飛快的朝着來時的方向駛去。

司馬珏的體力已經到達了極限,他見阿苒準確的跳上來將自己抱住后,緊繃的精神驀然放鬆,沒多久便暈了過去。

阿苒擔心兩人一鮫身上的血腥味會引來更多的追殺,那鮫魚稍微想要回頭,就反手一棒子敲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看到了陸地的影子。

死裏逃生的感覺美妙得難以言喻。

阿苒將司馬珏吃力的搬到了海灘上。那鮫魚還含着淚在附近逡巡不肯離去。阿苒恨它咬傷了司馬珏,卻又不想就此失去身邊唯一的防身利器,只能用那半截桅杆撐住了它的嘴巴,一面用力將含霜拔了出來。

果然,就在她將長劍拔出的瞬間,那頭不懷好意的鮫魚用力將桅杆咬成碎渣,甚至還往她這邊追着咬了兩口。阿苒就地一滾,堪堪避開它的攻擊,咬牙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她毫不客氣的跳上了它的脊背,之前在深海里,想到要與鮫魚搏鬥或許還會害怕,可眼下在海灘邊,居然還敢追着她咬?簡直是活着不耐煩了!

於是當司馬珏從昏迷中醒來時,張開雙眼就看到夜色之下,少女身上蓋了一塊毛毯,正拿着樹枝穿着大塊的紅肉在火上燒烤。那頭倒霉的鮫魚被收拾得只剩下了一個腦袋,被隨手丟棄在沙灘上。火光在少女的臉上忽明忽暗,她只是怔怔的盯着手裏的烤肉,雙眼微微紅腫着,似乎曾經哭過。

是……為了自己嗎?

他心底一個小小的聲音不可置信的雀躍着。

身上的痛處似乎已經感覺不到了,就只是這樣看着她,他都覺得美好到了極點。

阿苒彷彿察覺到了他的目光,纖濃的睫羽撲閃着抬起了頭,彷彿一瞬間被人制住穴道一般,她就這麼獃獃的看着他。司馬珏可以清楚的看到她眼中的驚喜,少年的心底溢滿了無法言喻的幸福與快樂,他努力朝她露出一個微笑,柔聲道:“阿苒……”

阿苒將烤肉倒插在地上,裹緊了身上的毛毯,慢吞吞的朝他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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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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