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一鳴驚人(下)
黃茗心中暗暗叫苦,只恨不得沒人能看得見他。他雖然沒見過阿苒,卻一眼瞧見了施槐巍。他幾日前才仗勢欺人勒索過對方,若不是顏九針及時出現,這篇青霉素論根本就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眼下那文章不僅登上了石門抄,居然還是首版頭條,元老會五巨頭至少已有兩人明確表明了對何苒的支持。剩下的姜橧自然不用說,藏雲花已經身死,還有一位藥王級別的醫道大宗師莫霈。按照元老會的慣例,五巨頭中只要超過半數同意,就能登上首版頭條。那何苒至少已經有了三人的支持,若是自己之前的醜事被揭露出來,別說保不保得住飯碗,就是連藥王谷也未必能繼續呆下去。而被驅逐出藥王谷只有兩條路,一個是直接送去當人屍,能在那些老變態們的實驗中活下來藥王谷便不會繼續追究;另一種則是廢去四肢五感六識成為名副其實的活死人。無論哪一條路,都不是他想要的。
黃茗臉色慘白,慌忙用手遮着臉,連滾帶爬的轉身跑了出去。他只顧着埋頭逃跑,卻不想在林間小道上與一人迎面撞個正着。黃茗心中正是羞惱交加,抬眼便罵道:“沒長眼么,竟然……”話沒說完,他便像是一隻被捏住脖子的長脖鴨一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來人個子又高又瘦,皮膚黝黑,頭髮花白,腰間繫着一枚金燦燦的腰帶,正是藥王莫霈。黃茗才晉陞醫師不過兩年,在藥王谷中也就是勉強混口飯吃的水平,見了金腰帶巴結討好還來不及,哪裏還敢出言得罪?莫霈陰沉着臉,冷冷道:“誰沒長眼?”
黃茗雙膝一軟,直接跪了下來,反手兩巴掌甩在自己臉上,哭道:“小人沒長眼。小人沒長眼,求莫老前輩大人大量,大慈大悲,千萬別與小人一般見識……”
能達到藥王級別的沒有不心狠手辣的。藏雲花當年帶着女兒從青衣苗人谷千里迢迢出逃,見人殺人見佛殺佛,一路上死在她手上的人何止萬千;蛇女的老巢叫做萬蛇窟,別的不說,光是她脖子上的那條大蟒蛇金胖,肚子裏不知消化了多少活人屍骨,姜斐被它蛇信添一下頓時就僵掉了,整個藥王谷大概也只有顏九針毫不留情,見面對着金胖眼睛就是一針,反而把那大蟒嚇出了心理陰影;姜橧身為谷主。看起來整天笑眯眯的,似乎最好說話,實際上那些人屍葯人等變態規矩都出自於他之手。這莫霈在五人之中最不愛說話,整日陰沉着臉,因此得了個外號。喚作活閻羅。諷刺的是,此人醫術極其高明,傳說中的活死人肉白骨就是因他而來。但這人脾氣極為古怪,醫治好一人便立即親手將他殺掉,用莫霈的話說,就是但凡是他能救活的都是本該死掉的,治癒不過是向閻王借命。時間到了自然就要還回去。是以何意重傷之事,姜橧等人連考慮都沒有考慮過他。
黃茗見得罪了活閻羅,嚇得差點就尿褲子。莫霈冷哼了一聲:“既然沒長眼,就留下一隻眼罷。”
黃茗心頭大駭,他不過是個醫師,若是眼睛被挖了。將來的路也差不多走到了盡頭,這和死掉有什麼分別?他轉身便要逃跑,卻見寒光一閃,黃茗慘叫一聲,頓時捂着左眼跪倒在地上。
一名青衣少年面無表情的收刀回鞘。退到莫霈身後。莫霈看也沒看黃茗一眼,抬腳便跨過他的身體,直接走進了藏書閣。在藥王谷中不能無故殺人,但像黃茗這樣以下犯上在先,又是另一回事了。更何況殺人與傷人存在着本質區別,受到的懲罰也不盡相同。黃茗心中又怕又恨,只忍着痛從地上撿起那隻血淋淋的眼球,跌跌撞撞的往外跑去。
阿苒的細菌論雖然登上了石門抄的首版頭條,卻不是人人都買她的帳。莫霈在醫道一途上的造詣出神入化,一輩子與“四診”“五行”“八綱”打交道,用726的話來說,他這類人可說的上是中醫理論的鐵杆粉絲,根本不可能接受得了西醫的細菌論。
細菌論的出現,莫霈只覺得自己的認知世界都快動搖了。藏雲花至蠱養蠱、蛇女御蛇魅人、毒蜂怪驅蜂製藥、姜橧是使毒的大行家……他們四人都是葯與術方面的權威,只有莫霈才是真正以醫為本的大宗師。阿苒的細菌論送到他手上時,只看了引言,就忍不住將手稿撕碎扔在地上狠狠踩上幾腳。元老會討論時,莫霈自然是極力反對。偏偏姜橧那老王八滿腦子只想着與何氏劍門聯姻,蛇女與毒蜂怪這兩個老冤家,平日裏彼此看不對眼的,也不知是吃錯藥了還是怎麼地,居然也站在了姜橧那邊。他一人之力無法更改結果,但可以在石門抄張貼之日過來砸砸場子。
……
阿苒早就預料到如果沒有眼見為實,藥王谷的人未必會相信自己,於是在寫文章的時候,她與施槐巍一起重複了牛肉湯實驗。由於沒有冰箱,他們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重複培養青黴菌以便保存菌種。阿苒重傷昏迷的時候,這些活都交給了施槐巍來完成。施槐巍跟着阿苒重複提純了多次,實驗步驟早就爛熟於胸。他們的青霉素在藥王神煉中幾乎消耗殆盡,現在所用的這些都是施槐巍獨自提純的青霉素,他心中的緊張激動溢於言表。眼見阿苒已經講解完了實驗方法與過程,馬上就要到開盅展示結果的關鍵時候,忽然聽到一人冷冷道:“細菌論既然這麼神奇,那麼這些細菌究竟是死物還是活物?”
阿苒聞言愣了一下,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腰上繫着金色腰帶的高瘦老頭正黑着臉從外面走了進來。他身後跟着一個面無表情的青衣少年,看年紀不過十六七,步法卻悄無聲息,即使以阿苒那超乎常人敏銳的耳力,也完全聽不出來。
蛇女掩口嬌笑起來:“哎呀,活閻羅終於憋不住啦,我還以為你一怒之下又要閉關三個月呢。”頓了頓,娥眉微抬,“我們的勾魂使者也來啦。外面我管不着,藏書閣里可不許打架喲。”
卧槽,活閻羅把他的葯人帶出來了?
人群中一陣騷動過後,立即讓出一條道來。人人都知道活閻羅的葯人多麼可怕。據說那孩子只聽從活閻羅一人的命令。從小被他用各種藥物培養長大,不僅百毒不侵,整個人更是沒有絲毫痛覺,就算手腳都被砍掉,也不會哼出一聲,簡直就是個殺人機器。莫霈對自己的葯人極為滿意,自他四歲起便專門尋了武林高手傳授武功,原本起了個名字叫金剛不壞,時間長了,眾人便喊他莫不壞。
莫不壞容貌身段哪裏都不壞。平時也不愛說話,看起來十分乖巧的模樣,動起手來手起刀落,連眼皮都不眨。
人有性格,所以才有弱點。像莫不壞這樣沒有思想沒有性格,連眼珠都不曾多轉一下的人,與行屍走肉沒有任何分別。如果活閻羅讓他去殺他的生身父母,估計他也會毫不留情的拔刀相向。這樣的人,比閻羅還要可怕,因為一旦被他盯上,就絕無可能生還。
莫霈不理會她。只緊緊盯着阿苒,慢慢道:“那可說不準,若是得不到讓我滿意的答案,她今天可別想從這裏活着走出去。”
施槐巍頓時縮了縮腦袋,躲到了阿苒的身後。
阿苒面不改色道:“細菌是活物。”
莫霈冷笑道:“既然是活物,進入人體之後。又如何呼吸,如何繁殖存活?”
姜斐插嘴道:“老蠱婆的蠱蟲難道就是死的?”
莫霈一雙利眼從他臉上掃過,淡淡道:“我問的是她,若有人敢呱噪,就嘗嘗被扔出去的滋味。”
他話音剛落。身後的青衣少年立即如同一直離弦的箭一般沖向了姜斐。在大罵聲中,後者化作一道弧線被直接從藏書閣里扔了出去。
蛇女嬌聲道:“連小姜都不放過,看來你是打定主意要得罪老薑了?”
莫霈嘿了一聲道:“誰讓他鐵了心徇私,要將這什麼狗屁細菌論放在首版頭條?”一面轉向阿苒,抬了抬下巴道,“怎麼,答不上來了么?”
阿苒慢慢道:“細菌分為許多種,其中有一種是厭氧菌。所謂的氧,就是我們平日呼吸所需的主要成分。厭氧菌,顧名思義便是不需氧也能存活。”
莫霈冷笑道:“口說無憑。”
阿苒沉思片刻道:“要做實驗其實也不難。可以尋一處密閉棺材,以銅鐵鑄就,裏面一段放上一小塊肉,用鐵箭戳幾個小孔,另一端放上一隻銅盆,裏面放上足夠的柴火。將柴火點燃之後,再將銅棺合上。當銅棺裏面的氧氣燃盡之後,柴火自然會熄滅。隔上一段時間后開棺,如果裏面肉塊已經腐爛變質,就說明了厭氧菌的存在。我們所說的痙症,其實就是某種特有的厭氧菌隨着鐵箭進入人體之後在裏面繁殖生長導致的傷口感染潰爛化膿,整個人也由此產生了高熱,直到呼吸衰竭而死。”
莫霈森然笑道:“簡直可笑!人人都知道,是塊肉放兩天都會變質。再說,既然是傷口感染,又怎麼會導致呼吸衰竭?這分明是因鐵箭迫及到手太陰肺經,肺經受損,使得呼吸不暢,漸而衰竭。所謂手太陰肺者,起於中焦下絡大腸,還循胃口,上膈屬肺。從肺系,橫出腋下,下循臑內行少陰、心主之前,下肘中,循臂內上骨下廉,入寸口,上魚,循魚際,出大指之端。你那害了痙症的情郎,難道不是傷在手臂之上?”他慢慢冷笑道,“若是傷了足少陰腎經,則汗出不止,所謂諸暴強直,皆屬於風。痙症實際上就是風邪入侵,根本就不是你所說的細菌入體。你所謂的細菌論,不過是異想天開罷了。”
阿苒微微一笑,將手裏的曲嘴壺遞了過去:“那你怎麼解釋這壺放了三日也沒有變質的牛肉湯呢?”兩隻酒壺的壺嘴同樣沒有被完全封閉,正常壺嘴的那隻酒壺倒出來的牛肉湯已經完全**渾濁,但曲嘴壺裏的牛肉湯湯色卻依舊澄亮。
莫霈臉上的肌肉微微顫抖,他無法解釋為什麼風邪熱毒會放過這隻扭曲壺嘴酒壺裏的牛肉湯。他方才說過,只要是塊肉放兩天都會變質,偏偏這一壺牛肉湯卻仍然清亮,當下只咬牙道:“不管你怎麼說,陰陽表裏虛實寒熱才是推解正道,你那細菌論根本就是投機取巧。”
阿苒搖了搖頭,慢慢道:“其實在我看來,無論是細菌論,還是風邪說,本身並不相矛盾。風邪入體,阻行經脈,導致氣血不暢,瘀遏清竅,傷及臟腑;細菌入體,隨血液循環全身,至適宜處落灶,增殖分裂,直至感染髮病;前者講究人身小天地,後者認為心血兩循環;前者偏向整體的平衡,後者注重局部的對症;是以前者見效緩而毒副小,後者見效快卻毒副大。就算有矛盾衝突的地方,也未必就是誰一定錯了。剛柔也可並濟,水火未必不能同源,就好比佛以苦行而修心,道以清凈而修身,兩者各有長短,不過是側重不同罷了,為何非要爭個高下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