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古氏在院子裏,遠遠就看見兒子一張俊臉上冷冷的。

自從古驁長大了些,常見他默不作聲地思索,又有一副和年齡不相稱的寡言少語,古氏都有些不太敢和他說話了。

倒是古賁眯起眼睛,不動聲色地悄悄瞟了古驁一眼,又忙閉上。

他覺得這孩子果然氣質頗佳,不言不語的樣子,倒自有一股氣度,就在心裏暗贊着。

古賁這幾年也越發老了,他有一次想回憶一件往昔的事,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這才驚覺,自己真的是年紀大了。

人一到垂暮,就容易溫情,他對古驁就是如此。古賁從前年輕時候生的兒子,是經常打罵的,可古驁他卻沒有打罵過一次。

幼子的存在,似乎總是能緩解老人對即將老去的恐懼,如今古賁看古驁,更是越看越順眼了。什麼美好的詞語和事物,古賁以前不願用在長子身上的,如今全都不吝嗇地用來讚美古驁。

古驁一回家,將書袋遞給古氏,便在院子裏撿了一根樹枝,在空土地上划來划去,用泥寫了“國君”“丞相”“太尉”“御史”和“敵國”,都各自畫了圈……古驁看着自己寫的這幾個字,幾乎都痴了一般。

古氏在一邊暗暗瞧着,見兒子在地上左畫一筆來,右畫一筆去,久久不歇……忙跑去告訴了古賁:“驁兒不知道在發什麼獃氣……”古賁兀自喝着酒,擺了擺手,止住了她的話。

到了晚上,古驁還是痴痴地站在院子裏,古氏就又向古賁求救道:“老頭子,驁兒真不好了!他一個人站在月亮下面,也不知道在做什麼,地上還有畫符!”

古賁嘆了口氣,便下了塌拄着拐杖走到院子裏,問古驁道:“怎麼了?”

古驁看了一眼他爹:“夫子給我出了題了,答不對,以後便不能上學了。”

古賁道:“你喜歡上學么?”

古驁點了點頭,說:“喜歡。”

古賁道:“可是夫子對你這麼嚴?”

古驁道:“讀書很有趣,就像裏面有另一個世界一樣。”

古賁點了點頭:“好孩子,你繼續想。”

這邊古氏還眼巴巴地等着古賁把古驁帶回來就寢呢,結果見古賁空手回了,再望進院子裏,卻見一個人影也沒有了,只剩下丟在地上的樹枝,古氏便心慌道:“老頭子,驁兒呢?”

古賁道:“他跑出去了。”

古氏一下便急了起來:“這麼晚了,他跑去哪裏?”

古賁道:“他一個男孩子,周圍都是田家的莊園,怕什麼。你先睡。”

古氏雖聽着丈夫這麼說,卻一夜都沒合眼,倒是古賁倒在榻上,很快便打起了呼嚕。

***

簡璞第二天一早,去家塾的時候就想,古驁會怎麼答呢?其實不能怪古驁答不對,他哪裏知道簡璞這個不講章程尺度的夫子,竟拿了戰國最有名的將領成名之戰問他,那計用得極為巧妙,時人都說‘天下無出其二也’。如今古驁若是能想一想便答出來,那才真是奇怪了!

簡璞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他就是喜歡為難古驁。他覺得這孩子的脊梁骨里,就好像藏着一條金剛似的,越是施壓,他越堅韌,越展現出不為人知的一面。簡璞這麼做的次數多了,那力道也就越來越大。

如今簡璞滿心滿意都是“把古驁培養成才”這件事,不知不覺間,古驁學書的進度,已是大大超過於山下那些世家大族的家塾了,可簡璞卻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在偃苗助長,彷彿古驁本該如此好學,本該如此不苟言笑,本該不像個孩童,本該如此堅毅一般。

於是這天,簡璞就饒有興緻地等着古驁,看他會在自己如此的脅迫下,提供一個怎樣的答案。

結果讓簡璞驚訝的是,古驁居然沒來!

起先簡璞還想,恐怕是自己太過用力,把孩子逼病了;便着人去古氏院子裏問,卻聽說:“他昨晚就沒回哩!”

這下簡璞才知道,古驁是跑了。

簡璞又回想自己曾與古驁說的話:“你再想,下回告訴我,答錯了,你就別再來了!我也沒有你這樣愚笨的學生!”,自己說的不是“明日”,說得是“下回”!古驁怕是鑽了這個空子,居然就來了個避而不見。

有些懊惱地教完了學,下課時田柏倒是湊過來不嫌多事地問了一句,“夫子,古驁怎麼沒來?”

簡璞道:“適才下人來報時,你沒聽見么?”

田柏心下笑了一聲,他怎麼可能沒聽見,他就是聽見了才來問的,於是面上便恭恭敬敬地道:“嗯,他逃學了。不知夫子準備怎麼罰他?”

田松在旁邊聽見了,忙來到簡夫子面前,一把便按住了田柏,覺得他話太多了。如今田松已長成了十七歲的小青年,田老爺最近也開始讓他管莊子上的事了,通了實務,田松自然也懂事了許多,特別是他母親辛夫人又跟他說:“簡璞名滿郡中,一張薦信,抵得上老爺一車黃金。你們兄弟二人都要表現好了!”

如今田松見田柏不守禮,便怕他惹惱了簡夫子,於是皺眉招呼弟弟道:“夫子自有安排,這不是你能計較的,還不快給夫子賠罪?”

田柏這才發現了自己的失態,道:“夫子恕罪。”

簡璞今日沒心情再教導二人,便擺了擺手:“回去罷。”

田松田柏一前一後出了家塾的門,簡璞一抬頭,卻見田榕還站在那裏,也不知幹什麼,如今隨着年紀的增大,田榕倒也越來越高了,只是肖母,與田老爺越發不像起來。圓盤盤的臉上有小酒窩,嬰兒肥尚未褪去,只是那雙眼睛越發靈動了,簡璞就聽見田榕怯生生地問他:“夫子不會真的把古驁趕走罷?”

簡璞道:“卻是要打一頓的。”

田榕“喔”了一聲,道:“夫子,田榕告退”,便轉身跑了。一邊跑出了門,田榕的嘴角一邊不禁彎了起來,心道:夫子果然是捨不得趕古驁走。

***

簡璞看着空蕩蕩的內堂,忽然有些不適應起來。從前,他們走後,古驁總是一個人留下,坐在這裏認真聽他講經……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可是古驁今天卻不在了!簡璞覺得有些生氣,自己說話的確是有漏洞,但是古驁也不能這樣算計老師呀!居然還不來上課,這成何體統!想到這裏,簡璞就立即站起了身,他準備親自去找古驁!

簡璞當初是騎了馬進芒碭山裡來的,如今便在馬廄里牽了他的老馬。先在田家莊子裏跑了一圈,四處問了,沒見到古驁,路過古家的時候,古氏也說:“還求夫子把孽子找回來,他還不去上課,妾定重責他!”

簡璞見找不到古驁,有些心灰,不由得想:“莫不是我把他給逼走了?”繼而又想:“多少人求我做師而不得,我苦苦留在這裏,教了他六年,如今倒是他先走了,那我就算白教了這麼個學生!”

然後簡璞又在心裏反駁了他自己的話:“教弟子該是循循善誘,徐徐引導,怎麼能逃學一次就說白教了他?”

實在不怪簡璞定力差,他是在古驁身上投入了太多的心血了。想這六年,他一次都沒有去會友,一次都沒有去詩會,一次都沒有下山去逍遙,為的是誰,還不就是古驁!他就是怕古驁一天的課程落下了,就連逢年過節,他都吃住在芒碭山裡,為的就是能給古驁一日不輟地講學……

如今這情形,倒正是應了那句話:關心則亂。

就在簡璞這麼心亂着的時候,卻聽有人說:“先生,你要去找古驁,要繞到那邊去看看哩!那小子經常去那邊山坡哩!”

說話的便是管家二舅子的兒子,他這麼多年來,算是把古驁的作息都摸透了。如今正挑着糞,準備去地里施肥呢,就見人都傳說古驁逃了學,聽說還要受懲戒,他便撂了挑子,一路興高采烈地跑來簡夫子這裏報信了。

簡璞得了信,便立即策馬揚鞭地趕了過去,剛繞過一個小山包,就遠遠地看見古驁仰面躺在青色的草地上,嘴裏含着一隻蘆葦,正交疊着雙腿,愜意地曬着太陽。

簡璞一下子怒火中燒,在近處勒了韁繩,跳下馬便走了過去。

古驁早聽見馬蹄聲了,他知道附近有馬的不過是簡夫子和田氏,田老爺一般都坐馬車,田松田柏還不會騎馬,所以來的一定是簡夫子了,他卻沒有抬頭。

簡璞到了他面前了,喝道:“好小子!竟躲在此處?”

古驁當了六年的好學生,可骨子裏那股彪悍氣卻是絲毫沒褪的。這股氣原本被強烈的求學欲壓制着,轉而變成了苦讀的堅強韌性;可不知道為什麼,他那天畫著土地,回答了他爹:“我就是想讀書”后,忽然就覺得委屈了,是啊,他就是想讀書而已……怎麼就不行呢?他明明比田氏兄弟都要優秀啊,怎麼夫子就是動輒以趕他走相脅呢?他不明白!

內心的火山一旦爆發出來,就再也壓制不住了。再說簡夫子給他的難題,根本就是解決不了的!

他絕望地一口氣便衝到了山坡上,看着一望無際的原野,他一下子就下定了決心!他不幹了!他不奉陪了!

那天晚上他就睡在山坡上,涼風習習,他看着紫晨星,那麼高遠,夜空又是那麼廣闊,他一下子便笑了起來。

第二天,他沒有去學堂。從早上起,他便在附近摘了地里的瓜果充饑,吃飽了肚子,他便又回到小山坡上,躺在青青的草地里,悠然地看着湛藍的天空上,雲朵好像在碧水中飄。那一隻只飛過的孤雁,倒像是這碧水天中的游魚一般,翱翔着,游弋着。

高下之勢,整個地倒了一個圈。古驁不禁覺得,“我看着大雁像游魚在水裏,大雁在空中翻轉着身體,看到地上的我,又何嘗不像見我於空中……”

忽然便覺察到了什麼,古驁猛地翻身坐起……

是了!

這倒是有一個方法的!

想到了那個方法,他又倒下身去,繼續看着天上變幻莫測的雲朵。這回,他倒是看出了些波詭雲譎的味道。

聽見簡璞喊他,古驁便支臂坐起,道:“夫子,我想到了一法,能解此局!”

簡璞心下一震,想,他居然真能想出來!果然是反間計並用金蟬脫殼么?

卻聽古驁緩緩地開口:“既然我是太尉,手握四十萬兵馬,何不弒王自立?”

見簡璞站在那兒如僵立了一般,古驁提醒他:“夫子,你怎麼了?”

“你……”說了半句,簡璞便說不下去了。

古驁悠悠地道:“夫子莫要誆我,我推演過許多遍,據武關,囚宗室,太尉本就是公子,這定然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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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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