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西門慶見狀無法,心中也是顧及自己的先妻陳氏娘子,只得在潘金蓮進門之前將那孫雪娥姑娘扶做第四房,教潘金蓮做了五房妾室,是以金蓮進門以來就與那雪姑娘有些齟齬的。
如今那潘金蓮得了整治菜蔬湯水這個巧宗,怎能不藉機會作踐作踐那孫雪娥?孟玉樓見狀,知道自己是好心辦壞事了,待要勸和,如何還勸得住,那潘五兒頭搖得撥浪鼓一般道:“這事不與你相干,如今我偏教她燒飯弄菜給我吃,她敢不依,我就打得她。”
因說著,呼喚房中大丫頭春梅道:“你往廚房裏說一聲,就說今兒颳了一天的北風,明兒必定有雪,只怕爺們兒不出去。幾房奶奶要在院子裏賞雪解悶兒,請爺和大奶奶吃兩杯,叫雪姑娘掂對十六個菜,幾樣湯水,另外預備雙料茉莉花酒和西洋葡萄酒,用飯的時候教她上來服侍,在一旁篩酒給咱們搪搪雪氣。”
那春梅聞言只不動。金蓮見了柳眉倒豎道:“怎的,我還支持不動你么,壞透了的小蹄子。”春梅聞言一甩臉子道:“去也罷了,左不過是鬧一場,就可着我們底下丫頭使吧,等爺回來,那銀婦自然不敢說你,還不都是我頂缸……”因說著,嘟嘟囔囔去了。
那潘金蓮聽了,也顧不得穿了繡鞋,只穿羅襪追下炕去,口中笑罵道:“你這蹄子當真反了,五奶奶也不喚一聲,滿嘴裏什麼你呀我呀的,誰跟你是‘你、我’了?”那春梅見她追來,一溜煙兒跑了,回在門首處還扮了個鬼臉,氣得潘金蓮要不得。
孟玉樓見了倒覺得有趣,因笑道:“春梅姐與你倒親近,像是嫡親姐妹似的,難得你們兩個模樣兒也近。”那潘金蓮小性兒,聽了這話有些不樂意道:“三丫頭越發瘋了,拿個通房丫頭跟我比,她是我親妹子,你是我親姐姐,你也討不到便宜。”
玉樓聞言給她慪得噗嗤一笑道:“你這五丫頭真是個多心的,你們兩個年齡原差不了幾歲,又是腳前腳後進府的,原比別的主僕親近些也是好事,我房裏的小鸞如今才十三歲,一個半大孩子懂得什麼,只可惜原先那大丫頭是被我前夫收用過的,不好帶過來,因趁着年輕叫我打發出去嫁人了,不然帶到府中也是個臂膀。”
那潘金蓮聽聞孟玉樓盛讚春梅,自己臉上也有些光彩,這才轉嗔為喜道:“她三娘真會說笑,春梅那蹄子是塊暴碳,幸而生做了下等丫頭,若是命格好些生在大戶人家做了太太奶奶,底下人還不知道怎麼受罪呢。”
姐妹兩個正說著,就見春梅柳眉倒豎鳳眼圓睜的回來,也不說一聲,徑直打起帘子進來,往內間就走。倒把姐妹兩個唬了一跳,跟進去一瞧,但見她合衣睡在春凳之上,問話也不言語,怔怔地挺着身子,眼內珠璣猶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滾將下來,卻又不哭出聲音。
孟玉樓見了,因往日在府中初見春梅之際心裏就憐愛她十分人才,如今見她委委屈屈眼圈兒都紅了,便知許是在小廚房中受了什麼委屈,因動作輕柔往那春凳旁邊坐了,伸手輕輕推了她兩把柔聲道:“好好的怎麼惱了?”
那春梅原本意欲撒嬌使性子的,只是如今有別的房裏的奶奶在此,倒也不敢十分驕縱,因收斂了悲戚之色,以肘撐床坐直了身子哽咽道:“三奶奶別這麼著,奴婢禁不起。”
那潘金蓮雖然平日裏與春梅嬉笑打鬧沒大沒小的,如今見自己丫頭受了委屈,心中也十分不平,因上前拉了她的手道:“春梅姐受了什麼委屈了,對我說,我就不信這房裏還有人能踩過我潘五姐的頭去。”
那孟玉樓在旁冷眼瞧着,果然是潘金蓮倒是個掐尖兒的,自己如今與她並無什麼利害衝突,方能相安無事,來日真有爭鋒之時,不知這五丫頭可否顧念昔日情份……
想到此處,但聽得春梅哭道:“我給人作踐了也沒什麼,左右是賤命一條,便是一口氣上不來死了也罷了,托生小門小戶的,賣給人做丫頭,什麼好命格兒,還值得我掙一掙?
只恨孫雪娥那銀婦,不過跟我一樣出身,她打得起我嗎?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她就當著我的面充起主子奶奶的款兒來?都是爺收用過的房裏人,不過她主子陳氏大奶奶比我們奶奶有些體面罷了!”
那潘氏金蓮不聽此言便罷,聽了此言時早將心中那一股爭強好勝的火氣勾動起來,因冷笑一聲道:“一個死鬼帶來的陪房丫頭也敢來要老娘的強!”說著也不梳妝打扮,抬腳就要往後面小廚房裏走。
唬得那孟玉樓連忙一把抱住道:“我的奶奶,你且住一住,好歹咱們商議一個對策,如今那雪姑娘得罪了你的丫頭,只是她出身與你不同,你是正經別人家當家奶奶再嫁,她原是房裏人受了抬舉的,如今雖說是四姐姐,到底比你次一等,你若此番負氣跟她理論,倒是自降身份壞了規矩,若是咽不下這一口氣時,等氣消了我陪你去大姐姐房裏說一聲,教她出面說說那雪姑娘也罷了,如今你們兩個若是私底下鬧出來,只怕老爺回來面上也不好看,又要說你悍妒生事了。”
那潘金蓮聞言只不聽,因口中嚷道:“這事你別管,左右要與那銀婦鬧一場,她每日裏管着小廚房吃裏扒外的不少得些實惠,如今既然惹到老娘頭上,豁出去鬧起來,大家賺不成!”
因說著,推了那孟玉樓一把,飛也似地去了。玉樓見了心中甚是擔憂,只得吩咐春梅看家,自己從後面一路追隨那潘五娘而來,意欲助她息事寧人。
追至後面小廚房外頭,但見門首處早已雞飛狗跳起來,也不知那潘五奶奶在裏面怎樣翻江倒海的,只將那小廚房內豢養的雞籠也拆開了,雞仔兀自滿院飛跑,直鬧得一地雞毛。院中潑着許多水,十幾尾好肥大的鯉魚滿院裏亂蹦,簡直沒個入腳處。
那孟玉樓原是大家小姐出身,幾曾見過這個排面兒,又怕弄髒了新做的裙子,又怕那些飛禽走獸沾了自己,只得梗着脖子在院門外往裏觀瞧,但聽得內間那孫雪娥的聲音哭道:“我便是出身不好,好歹也是老爺抬舉的四房奶奶,如今五妹妹後進門,我不敢叫你對我行禮的,咱們平敘姐妹之禮斯斯文文的不好么,做什麼左一個銀婦又一個銀婦叫着,萬一傳出去,好聽怎的?叫老爺的臉往哪兒擱?”
那潘金蓮聽聞此言直跳起來罵道:“我偏說銀婦,你跟主子私通,氣死了自家小姐,坐上了四房奶奶的位子就安分些吧,何苦來還要爭競名份,有本事把我們都治死,叫老爺把你扶正做了正房大奶奶,那時我才服了你!”
那孫雪娥兀自隱忍之際,聽聞潘金蓮恁般造謠中傷自己,旁的倒還罷了,只是她自小與陳氏娘子一處長大,名為主僕卻親如姐妹一般,如今聽見這話心中焉能將息,因忍不住還嘴道:
“五奶奶,我勸你說話辦事留些餘地,大家面上也好看些,做什麼只管往我頭上扣屎盆子,如今我也不好還嘴說你的,只怕這治死人的功夫,還輪不到我來教你,當日陽谷縣城之中,誰不知道五奶奶將毒藥擺佈死了自家親漢子,又攀扯上了老爺,非要嫁過門兒來,呸!一個先奸后娶的再醮貨兒,你編排得起我么?”
旁人聽了倒還沒什麼,只是那孟玉樓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聯繫往日裏聽聞下人們傳閑話,說這潘五姐的前夫死的不明不白,如今聽那孫雪娥罵了出來,方才知道了事情的始末緣由,不由渾身打個寒顫,正是:
掰開八片頂梁骨,一桶雪水潑下來
那潘金蓮聽聞孫雪娥當眾揭短,心中如何不惱的,因也顧不得尊卑之分長幼之別,上前扯住那孫雪娥劈頭蓋臉廝打起來,那雪姑娘也是恨極了她,兩個扯了對方的髮髻,自廚房裏頭廝打至院中來,一旁的丫頭婆子雖多,誰敢上前拉扯,內中更有幾個平日裏看不過潘金蓮作威作福的模樣兒,如今見她們撕扯得不像話,樂得在一旁瞧熱鬧。
孟玉樓待要上前勸阻之際,轉念一想,如今她擺佈死了前夫之事已經被我知道了,我此番出面,一則她面上不好看,二則日後得知我拿住了她的把柄,又不知是否會對我生出異心來,倒不如使個金蟬脫殼之際。
想到此處輕提裙擺款動金蓮,轉身卻往前面上房屋中走去,走到門首時,但見月娘房裏的大丫頭玉簫正在門口和小丫頭子們一處玩笑,見了她來都停住了上來請安。那孟玉樓見了笑道:“你們奶奶可在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