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聯盟
第5章聯盟
我艱難地縮了縮手,沒掙開,倒是我的手骨與她的掌心磨合,發出一聲極端不正常的沉悶聲響,疼得我險些淚流滿面。這妮子簡直不是女人。
再沒膽子掙扎,我憑藉未有眼珠的優勢,避開茉茉,瞥一眼折清。見他讓到一邊,束手閑閑將我瞧着的旁觀姿態,我死了心,最終一屁股頹然坐到地上,仰着腦袋,故作鎮定道:“好吧,都是我不好,但我既然回來了,你能不能給我從寬處理?”
茉茉她不是個正常人,所以她一眼都沒有去看多出來的折清,更是旁若無人地把我一把抱了起來,面無表情的臉伴着極端溫柔的聲音,緩緩道:“你回來就好,我又沒打算怪你。現在我已經將門令帶在身上了,你有心認錯,不如現在就走一趟冥府吧。”
我簡直要崩潰,想給折清投去求救的目光,畢竟咱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可我現在是個沒臉沒眼珠的骷髏,他哪裏看得出我是求救還是抽風。遂而我掙扎無果后,迫不得已,放聲喚了一句:“救命!”
茉茉腳步驀然便頓了下來,終於有點表情地俯視着我,那神色似是微微迷茫,我沒反應過來她這是怎麼了,身子霎時失重,栽進冥河。
我幾乎是下意識調整了姿勢,就着半跪的膝蓋踏了下水,兩步並作一步慌張爬上岸。觸着河水的一瞬,膝下似是萬蟻噬骨的痛楚鑽心一般劇烈襲來,讓我整個身子都有點發虛。
沒想剛剛觸到沿岸,臨於我身前的茉茉神情冷漠,眸色帶些灰暗地瞅着我,抬起一腳,絲毫不拖泥帶水,力道正好,踹在了我的肋骨上。
“撲通”一聲在耳邊炸開,這回是徹底被冥河之水湮沒。
我錯愕,眼見河水漫過眼眶,浸入身體,霎時間,四肢沉重,一如負載千斤。
水下,粼粼晃動而透明着的水波之中,我瞥見岸上的茉茉與折清。皆是垂首,一個若無其事,一個雲淡風輕地將我望着,與我的驚慌成鮮明對比,作壁上觀。
噬骨的痛楚細密地從渾身各處傳來,身上卻沒有留下一絲的口子,只是看見水中不知從何聚來的恍似青煙一般的鬼面,附着在我全身上下各處,鍥而不捨,前仆後繼地啃着。我的身體如石般沉到底,自踏足河床的那一瞬,慌張情緒似是經由冰寒的河水滌盪,頓時消匿全無,唯余空靈河水之中那份冷然的觸感。
我在河底掙扎着站起了身,幾乎是別無選擇地往河岸邊上走,一聲不吭。
臨着河岸時,茉茉自發抬腳,似是又要踹我。我抬頭淡淡看她一眼,她一怔,腳竟退了回去。
我疼得渾身發麻,恍然又覺方才那瞬的光景,我好似在哪裏見過。興許是不同的人,卻有同樣被人淡淡守望,推入深淵的畫面在腦中拂過。
爾後我便想,折清的確是殺過我一回的人,而茉茉,她要送我去冥府,給那巨碾碾一遭。
同兩個都巴不得我死的人,我竟然還喊得出救命,着實是有點可笑。
我身上滴滴答答地墜着水,慢吞吞地走上岸,面對茉茉說:“玩夠了么?”她第二次收腳,便是不打算現在對我下死手,那麼她將我丟到冥河中浸一浸,不是玩弄又是為何?
茉茉的一張臉毫無表情,溫和並篤定道:“你是千洛。”也不在意我是否回應,“可千洛那樣的魔,又怎麼可能喚得出‘救命’二字?”
洛兒……千洛?我沉默一陣后,止不住乾咳了兩聲,掩住因劇痛而卷積的怒氣,平靜道:“我亦覺着那句救命喚得不該,可‘千洛’她是怎樣的魔,我卻記得不清了。你拿她來衡量我,是不是莫名其妙了點兒?”
茉茉顯然是將我認出來了,更是認得或是聽聞過千洛本尊,卻不知道暗地在盤算什麼。
但既然她知道我是魔,至少不會是我同一陣營中人了。
我退開兩步,恰好同茉茉、折清呈三角之勢站着,轉而面對摺清:“你若是將熱鬧看好了,不妨將來意給茉茉說明,省得她興緻一上來非得先帶我去冥府,你又得多跑一趟。”
這感覺很奇妙,就在一刻之前,我仍心緒不寧地思索着如何幫折清妥善地要回戒指一事。給茉茉往冥河中一浸后,腦中卻突然明澈許多。
我如此誠心地為折清着想,他卻始終沒有將我看成一條路上的人,由我一頭熱地奔波,又給人一桶冰水迎頭澆下。
也對,原就是我一廂情願,哪裏輪得到我來指責折清的涼薄?又鑒於前世的悲涼結局,“一廂情願”四字便似是淬了毒的,於我而言更尤其致命。沒想到,我不知不覺中又開始走前世的老路,折清其人委實可怕。所以說,不管何時何地,只珍惜着自己,才是保命之道。
我一番話說完,折清還沒有開口,茉茉就率先道:“那戒指是你的,不能給旁人。”
我平和接話道:“既然是我的戒指,又何時輪到你來主張去留了?”
茉茉默然了,面無表情的臉上竟破天荒地顯了一絲潮紅,又瞅我幾眼,竟真的轉身回屋,該是去拿戒指了。
我原地坐下揉揉被啃得最厲害的腿骨,骨頭敲擊着骨頭,梆梆作響。沒想到茉茉竟然是個吃硬不吃軟的,當她說不能給旁人之時,我還真給她嚇着了,搶東西是件麻煩事,也不知道她真打起來有幾分的本事。
折清見茉茉走了,原是準備邁步往我這方走兩步。我抬手阻了他:“你不必過來,有話便就這般說吧。”
他似是明了我為何突然擺出一種界限分明的態度,並不介意,施施然在一邊的石上坐着,依舊是不痛不癢道:“你不記得茉茉也是正常,當初將她丟到冥界鎮守冥河時,你也未想過她有朝一日會凝靈成仙吧?”
我揉着腿骨的手一僵:“你說什麼?”
折清這回倒是很是慷慨地解說起來:“茉茉本體為迷生,亦可稱之為三生石,是能開導迷途鬼魅往生的靈石,鎮守在冥河再合適不過。你家侄女木槿遠嫁冥府之主,你自備上了大批厚禮,那茉茉就是其中之一。”
這……
“可……她……”
可她為何如此待我?好歹算是舊識,好似還是交情不淺的形容。
“許是見慣了你前世欺男霸女、橫行霸道的模樣,當下徒然變作一撲在他人懷中喊救命的窩囊模樣,有點接受不能吧。”
“……”
我無言,倒不是因為茉茉的接受無能,而是因為我一副骷髏簡陋的模樣,表情神態統統無跡可尋,為何折清卻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看穿我的心思?這實在匪夷所思。
茉茉既然曾作為迷生石跟隨着我,待我成骷髏之後,在她身邊伴了三年她也沒能認出我來,最後她是如何順藤摸瓜認定我身份的,尚且不可得知。可我身邊之人尚且如此,一個恨我入骨的折清,他又是如何一眼便認出我來的?如此緩緩地一思忖,便頓覺折清那張清冷從容的面容高深莫測起來,心中的警覺也暗自提升了幾分。
折清仍是無甚緊要望着似血暈染的冥河,話卻是對我道的:“你一人在那兒兀自揣測,兀自又神經兮兮,可是趣味得很?我若是有心害你,何必將你帶離石窟?”
這話倒是真的。
可我與他雙方之間,不能總叫我處在被動一方,勞心勞神地揣度他埋得點滴痕迹不露的念想。縱是我欠了他在前,我還是想當一個明白的負債之人的。
如此決定之後,我瞄一眼折清始終秉承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面容,本有些發虛。但遠遠得見茉茉跑來,心中忖度我這邊尚有一強有力的小夥伴,遂底氣也足了些,乾咳一聲道:“如今的境況,你瞭若指掌,我卻還雲裏霧裏繞。說白了都是前世的孽障,我不需得你一一講給我聽,但你得將話說明白了,也省得我在暗地猜。”默一默,又說,“你現下,可還恨我?”
折清似笑非笑,卻頗為坦誠:“自然恨。”
“那,我若將戒指中繫着的魂魄交給你,你可能保證徑直離去,不再來傷我?”
適時,茉茉正在我身邊站定。折清抬頭,望着我倆,不曉為何淺淺一笑,眸光點綴着遠端的血陽,幾分莫辨,卻一絲沒猶豫便點頭應允。
我心底一松,朝着茉茉:“那就給他吧。”
茉茉道:“他說什麼你便信么?你可知他是誰?他……”她一卡,又似是當著我的面不好說。
其實我早就知道,他不就是折清么,那份對他的熟悉感是沒法騙人的。
茉茉執拗的勁頭又有上來的趨勢,後面的話既不說,也不將戒指交還給我,我甚心焦,將她規勸着。
兩廂糾結時,折清在一旁閑閑開口:“既然迷生你不願將戒指交與我,也算是知曉我的身份底細。你不妨也說說看,你將千洛的戒指討要過去,為的是哪般?”
折清這一句話,意欲所指,我不很能明白,遂“梆梆梆”地揉着腿,默然將他倆瞧着。
茉茉僵着一張臉良久,竟真的乖乖將那戒指放到了我手心:“我早前不知道公子就是魔尊千洛,只當她是尋常魔物,自然要提防。這戒指中蘊了她三分的魂魄,我拿捏在手中,便是握了她的把柄。”
我心中不動聲色繼而緩緩地抽着,不着痕迹地從茉茉身邊挪開了些。我原當這妮子溫柔善良、簡單單純,敢情一直弄不清狀況的卻是我。
折清掃我一眼,繼而與我道:“即便迷生過往是你身邊的一塊寶物,當下也已經是冥界的人,天有天規,地有地法,你終究是個魔,她要將你押送至冥府是不變的事實。”
我心中再哽,有點兒憂傷,登時有種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的感慨。
片刻后,我起身站到折清身邊,將戒指交給他。
茉茉面無表情:“公子你……”
我沉沉道:“我現在就有一魄,腦子有點轉不過來,總之先這麼著吧。”我既是答應要還給他,便不想再就此事繼續糾結了。
折清拿戒指的時候,手指尖似是無意一般輕輕拂過我的指骨,我渾身一涼,便打算退開些。不想,手腕被人一扣,又是被禁錮住了。
我僵着沒動,怔忪並着小心試探道:“你不是答應了拿了戒指就走?”
“困在戒指中的是進入休眠狀態的半死魂,要融合進你的靈魂之後才能蘇醒。其上魂有三魄,待你融合之後,我只取你一魄,如何?”
這話說的,似乎還予了我不少的恩惠一般。
我一愣,咬牙切齒道:“折清,你別欺人太甚。”
我將戒指帶在身邊三年,卻不去觸及其中的魂魄,便是不願意再與前世之事牽扯的意思。無論是因着情殤還是如何,我都落不得一個好下場。我想,我得將他忘得乾乾淨淨了,才能繼而懷揣着“唯我獨尊且逍遙”的念想活下去。
茉茉聽罷,一擰眉,兀自嘀咕了兩聲。
折清悠悠望向茉茉:“迷生?”
茉茉一點頭:“那就這麼著吧。”
“……”
他們這聯盟是如何建立起來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被他們二者合力按倒方知,這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險惡之境,且無轉圜餘地了。
茉茉一邊道着抱歉,一邊趴在我身上將我的手按在腦後,試圖勸說:“公子,你現在只有一魄,待在冥界實在是太危險了,融合多些魂魄百利而無一害的。”
茉茉說得不無道理,但於我而言,前塵記憶的困頓遠比身體的弱小來得可怕得多。情之一字,它實在是個傷人的東西。
我狠狠地掙扎着,茉茉那一身的怪力實在是猶如豎起一道銅牆鐵壁,將我防得嚴嚴實實。我心下一急,衝口而出道:“胡說!誰說沒有害處了,萬一我又看上折清怎麼辦?到時候又欺男霸女怎麼辦?”
我說那話主要是為了激一激折清,若是能讓他覺着擔心往後會有麻煩,決心把我給放了,另尋決策也是好的。
茉茉瞥折清一眼,沒搭話。
折清若綴着浮冰的眸光掃過來,淡聲回應:“若是如此,我不介意再給你一刀。”
我顫了顫,凄凄涼涼,自內心升騰起某種被稱之為絕望的情緒,掙扎得更兇猛了。
我同茉茉直將門口納涼的石台都碾成了細末,撲倒了三兩棵兩人合抱粗的大樹,嚇傻了鄰家諸多的鬼魅。一場實打實的肉搏,戰績累累。
茉茉臉上掛了些彩,受了不重不輕的內傷,我則被她壓在身下,氣喘吁吁,力竭了。
折清站在一邊,堂而皇之地負手欣賞了一陣女子搏擊,才終於慢悠悠地將印訣結好。與之呼應,瑩白色的光澤自他掌中的戒指上湧起,若即若離,似是水霧般氤氳在我左右,方才還極安穩的天色一下轉沉,天邊的雲彩似是能滴出血來,大片大片地蔓延開來,轉瞬便似落下清脆玉珠般降臨瓢潑似的大雨。
妖冶的色澤籠罩,除卻水聲,方圓千里恍似再無其他聲響。此刻若是有人在冥河之上俯瞰,必定能見,一瀉千里的河川中隱隱有什麼攢動着、不安着。詭異無形的霧氣在水底發了瘋似的,爭相避開下游的水域。遠遠望去,便想是冥河一瞬被抽幹了鬼魂,化作再平淡不過的一汪死水水域,沉寂着。
只會用蠻力,有其諸多的不好,譬如當折清引導的法術入體,我除了怔怔瞧着以外,一點法子都沒有。
茉茉已經收手不再壓制着我,站到一邊去了。腥風苦雨之下,我氣力散盡仰躺在地,降下的雨濺落在我的骨上,生冷。
天際線之所在牽引出隱隱的雷光,閃耀在一身淺藍素袍的折清身後,猶如陪襯。印象中便是那一人墨絲飛揚,眸中遠山黛水,風姿氣度,道不出的清雅卓絕。
我想,我找到了我的軟肋,縱然那情感不見得多清晰,卻能隱隱如此篤定地預知,這讓我恐懼,卻無計可施。
一團瑩白光團沒入腦海,我試圖抬手去擋,卻在眼前突然的白茫之際,暈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