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明節的天空陰沉沉的,淅淅瀝瀝下着綿密的雨,南方的天氣冷中帶濕,溫度不算低了,寒意卻沁入人的骨子裏。
黑色轎車在瀝青路上劃過兩道水印,停靠在環江鎮公墓外。
車門打開,一隻屬於男人的手握着長長的傘柄伸到車外,雨滴迫不及待地落在黑色的袖口上,洇出幾點深色,同一時間,車內人的手指微微一動,手中傘“唰”地應聲打開,擋住了漫天雨幕。
偌大的陵園,樹色隨山迥。松柏科與冬青目整齊地栽種在道旁,假借朦朧的雨水渲染着讓人心頭抑鬱的氛圍,那人抬腳跨出轎車,反身鎖好代步工具,一手撐傘一手抱着潔白花束,擦得程亮的黑皮鞋踩在泥濘的青石板路上,而他的主人卻恍若未覺,一步一步地走進公墓。
晨霧中的墓群逐漸隨着他的腳步顯現出來,最後皮鞋停在一個毫不起眼的墓碑前,沒有墓志銘,甚至連墓主人的黑白照都沒有,僅有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名和一串數字——“”。光禿禿的石碑上套着一個花圈,這已經是難得的好待遇。
在外人看來,這裏無疑是屬於泛泛之輩的歸宿,廉價、狹窄、香火寒涼。但他們不知道的是,世界上有一群常年混跡在黑暗中的人,正因為一塊不起眼的墓碑所在,而把環江鎮——這座位於華國的平凡小鎮,視作為用以朝聖的地方。
有人已經在他之前到了。對方長身玉立在那裏,撐着傘,大半邊身子卻濕了個透。沿着那人的視線看過去,握傘的手懸在地上那塊墓碑的正上方,陰鬱的天空下,白色的花圈滴水未沾。
後來者視若無睹地走上去,蹲下|身,把懷中的花束安放在墓碑前,手指無意識地描繪上面的名字,像是在追憶,許久後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沿着來時的路回去。
這時候始終站着為石碑打傘的人,卻在他背後突然開口:“現在你滿意了?”
他腳步頓住,眉頭狠狠一皺,轉過身去正要說話,天上卻陡然響起沉悶的雷聲,墓地工作人員焦急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不好了,來掃墓的家屬快躲到房間裏去,雷暴雨來了!”
天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潑墨般晦暗下來,手電的光束不斷地在墓碑之間來回往返,驅趕着前來掃墓的人群去避難,在一片混亂中,一隻手電的白光在那個套着花圈的石碑上一掃而過,驚鴻一瞥中,墓主人的名字伴隨着隆隆的雷聲,映入兩個男人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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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子昕,羅子昕!”
聽到身後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推着自行車的男孩疑惑地回過頭,看到他的同桌正氣喘吁吁地向自己跑來:“劉暢是你?有什麼事嗎?”
“呼……每天放學你都跑得這麼快。”對方在他面前停住腳步,雙手撐着膝蓋大口喘氣,身上穿着和他相同的校服,潔白的襯衫下是深青色的長褲,胸前印着就讀學校的校徽——環江中學。
“下周就是期中考試了,子昕,隔兩條街新開了一家火鍋店,我們幾個打算考完了去那裏搓一頓,你也來吧!”
名叫羅子昕的男孩伸手給他的同桌順着氣,聞言,滿是歉疚地說:“這個……我可能去不了。”
“……又是這樣。”劉暢雖然早有預料,但是臉上的表情還是垮了下來:“從來不參加同學間的任何聚會,你每天到底都在忙些什麼啊。”
羅子昕認真地回答:“賺錢養家。”
“養家?你?一個初中生?”高個子同桌眨眨眼,顯然不能夠相信,對於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金錢觀念幾乎全都來自於父母給的零花錢,或許最多也只是打個零工賺賺外快而已。
劉暢伸手在男孩肩膀上拍了兩下,看着羅子昕控制不住地一個踉蹌,不由笑得更歡了:“噗哈哈……就你這小身板,確定能養家?”
“我說的是真的。”
“好好好,真的真的!那麼人民的頂樑柱羅子昕同學,我先走了啊,你可一定要挑起社會的大梁喔!”
“我……”羅子昕還想說些什麼,對方卻已經瀟洒地向他擺擺手,拍拍屁股走遠了。
他無奈地搖搖頭,推着老舊的自行車下了行人路,單腳熟練地在踏板上一踩,身形很快便融入了川流不息的車流之中。
環江鎮之所以被命名為環江,原因顯而易見。長江的一條支流流經這座中心鎮,在這塊不大的地域上打了一個涓涓流淌的勾,似乎對這裏的寧靜平和深感滿意。
放學時間本應晚霞融融,現在的天色卻出奇得陰沉,似乎將會有一場不小的降雨到來。
子昕用力踩着他有些破舊的自行車,鏈條發出咔咔的聲響爬上了橋,一艘貨船正巧在橋下駛過,長長的鳴聲傳得很遠,下坡時候腳上的力道便放鬆了,南方特有的潮水氣息撲面而來,男孩柔軟的劉海被風向後吹去,露出潔白乾凈的額頭。
環江鎮作為中心鎮,總體來說發展得很迅速,它被一條窄窄的江流劃開為東西兩岸,羅子昕的家就位於地域相對較小的東面,學校所在的鎮西得到了政|府的大力開發,設施建設得有聲有色,而鎮東則稍晚一些,目前更常見的是平價房屋和一些外來居民。
羅子昕在一個公共自行車棚前停下來,鎖了車往屋裏跑去:“爸,我回來啦。”
屋內傳來應聲,不久后一個男人緩緩走了出來,仔細看去年齡其實也不算很大,三四十歲的模樣,走路姿勢卻有些蹣跚。
“小昕。”
子昕快走幾步,扶住了父親往屋裏走:“天黑下來了,爸,您趕緊把今天的訂單給我吧,我這就出發。”
羅父擔憂地望了望天色,從電話座機下取出一張寫滿字跡的紙:“今天的訂單在這裏,之前一整天天氣都是好好的,沒想到現在卻突然陰下來,我已經打電話和顧客們商量過了,把一些不是急着處理的單子都推遲到明後天,剩下的沒辦法,只能現在去了,小昕,天黑路滑,你路上一定要小心。”
“我會的。”羅子昕點點頭,走進自己的房間裏。
這是一個八平米的小房間,除了一張不大的單人床之外,無論是書桌還是衣櫥,甚至連地上都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變壓器、電路板和繼電器之類的電子器件,像個電器狂人的工作室,或許更像一個廢舊電器回收站。
子昕熟門熟路地跨過地上的各種東西,把背上的書包解下來放在書桌的一角上,教材書的生存空間被張牙舞爪的電子器件擠壓到極限,只能可憐兮兮地蜷縮在最不起眼的小角落。
男孩拿出今天的訂單,上面簡要寫着顧客們的地址和需要維修的電器,以及大致的故障描述,他快速地掃了一遍,心裏已經有了底,種種維修方案幾乎是下意識地在腦海里成形,只等着付諸實踐。子昕從書桌下拖出一隻有點重量的工具箱,打開以後,萬能表、鉗形表、接觸器、線圈、電容和電晶體等等元件和儀錶整齊地碼放在裏面,他檢查了一遍,確定都沒有問題,又根據今天的訂單,把估計會用到或者替換用的其他一些元件放進箱子,最後抱着它們走出房間。
羅父找出一件雨衣,疊整齊交到他手上,叮囑道:“如果雨下得很大,就暫時找地方避一避,可千萬別把自己淋出病來了。”
他點頭:“爸,陰雨天注意別讓腰受寒。”
男人應了一聲好,又讓他在這裏等一會兒,自己返身走進廚房,很快就端着一個盤子走出來,濃香的玉米氣息立即瀰漫了整個房間。
金黃色的玉米餅靜靜地躺在盤子裏,冒着絲絲熱氣,是加了棕櫚油和砂糖的玉米面放在平底鍋里煎出來的傑作,做工簡單卻特別香。子昕伸手抓了一塊放進嘴裏,味蕾傳來的感覺讓他眯起眼,嘴裏叼着一塊,爪子又往碟子裏拿了一個,這才噔噔噔跑出屋子,把工具箱放在自行車後座上,回身揮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