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七章 日月昏
雪夜裏北風呼嘯從庭院穿過,吹得庭前香樟樹發出一串串呼啦啦的聲響,緊接着大塊大塊的積雪從枝葉上掉落,砰砰的巨響聲中,彷彿夾裹着一股子肅殺之氣。
夜已深沉,雪光朦朧。
正儀院內燈火通明,院裏廊下僕婦婢女來往不絕,東廂房門窗緊閉,桓裕手扶靠在門框上,但聞痛苦的呻吟聲傳了出來,不絕如縷,明明很小,卻震得耳膜直顫,心似被一雙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透不過氣。
自上午開始,到現在,鄭綏人已經進去五個時辰了。
數九寒天,桓裕額際間細汗淋漓,伸手拭去,一片冰涼,至於身上更是滲滲的。
建康城內的士族高門,連逃脫出城的奴僕都很少,全遭屠殺殆盡,離得近的三吳之地,先是兵寇入境燒殺搶掠,后又有流民紛紛舉事,抗擊世家大族與地方豪強。
以摧枯拉朽之勢,三吳之地的士族,受到毀滅性的打擊。
自永嘉南渡,朝廷南遷,南地政權的實質是由皇族與士族共治天下,這樣的局面延續了兩百餘年。
而今建康與三吳境內的士族,全部凋零。
這樣沉重的打擊,這樣沉重的後果,桓裕自覺都已無法承受,遠超他的預料,高洽是想毀掉南地的根基,然後再建立自己的政權。
鄭綏從啼哭的侄女鄭諸口中得知了惡訊,當場驚得早產。
那時節,桓裕剛剛聽完桓覃的回稟。
哇哇的啼哭聲傳來,雖有些細弱,但在桓裕耳中,卻極為悅耳,背靠着門板,仰頭望天,天空一片灰白,魂兒才慢慢回緩,懸着的心將將放下,終於生下來了。
直到門板從裏面推了一下,桓裕完全緩過勁來,忙不迭地挪開位置。
“恭喜郎君,夫人生了位小郎君。”
門打開一角,氈簾依舊垂下,看不清屋子裏的情況,只見終南站在氈簾旁報喜。
桓裕笑了笑,整個人尚有點脫力,一邊往裏走,一邊急忙詢問,“阿綏呢,阿綏怎麼樣了?”
“夫人還醒着,要見郎君。”
終南話音未落,沒有來得及拉起氈簾,桓裕已如同一陣風似的,自掀簾進入了東廂。
正儀院內燒了地炕,一入簾內,熱氣迎面撲來,拂去滿身的寒氣,桓裕三兩下脫了外面的大氅,換下絲履,越過雲母屏風,人就往床榻邊走去。
屋子裏收拾的婢僕,很快魚貫退出。
琉璃帳下,鴛鴦羅綺被叢,鄭綏躺在那裏,一張臉煞白,額間花鈿已暈,看不出狀容,鬢角青絲汗濕,粘着臉頰頸側,雙眼緊闔似昏了過去,令桓裕不禁心中一緊,腳下的步子瞬間快了許多,也重了幾許。
幸而,人一近前,大約聲響較大,鄭綏立即睜開眼,眼裏一片灰白,緊緊抓住桓裕的手,“阿平,你去建康,我不信,鄭府沒有一個活人。”
桓裕兩手包住鄭綏的微涼的手,應了聲好,“我已經派人趕去荊州,讓七兄帶領一萬精兵,直接順江而去,我明早出發,將與他在江州匯合。”
他口中的七兄,是現任荊州刺史桓裨。
“黑頭和阿議兩兄弟,我已囑咐阿錦,早日護送他們回廬陵。”
“阿議……”鄭綏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逢此大難,眼下議郎怕是五兄唯一留存的子嗣,絕不能有失,“阿議一定要好好的。”
說完,但瞧辛夷捧着一個烏木匣子走了過來,桓裕初一看覺得有些眼熟,待近前,心中瞭然,卻是不曾想到,這個匣子,竟然還在鄭綏手上。
那年,鄭緯沒有收回去。
裏面裝着的令牌,能調動鄭家一部七校的部曲。
難怪進產房前,鄭綏一直想要見他,說有話要和他說。
只是疾醫和產婆都說兇險,他心憂如焚,擔心鄭綏有個萬一,怕聽到她交待後事,根本不敢聽,咬着牙道:先把孩子生下來,才願意聽她說話。
“鄭家部曲的調動令牌,我這裏有一份,另一部在七伯母手上,剩下的一部在鄭集那裏。”
鄭集是庶長房鄭泉兄的長孫,他不在建康,最近十來年一直在地方任職。
因政績不錯,現官任南陵刺史。
“你拿着這個去臨汝,去鄭家找傅叔和侯一調動部曲時把阿一也帶上。”桓裕不是鄭家人,單獨過去,哪怕傅叔和侯一能同意調動,其餘校尉將領,不一定甘願聽從。
阿一則不一樣,哪怕他不管事,他亦是鄭家長房長子。
有這個身份,就足夠了。
“七伯母那裏,我親自寫一封信過去。”鄭綏說到這,便吩咐晨風準備紙筆,掙扎着要起身,卻讓桓裕按壓住。
“不用了。”
桓裕揮手,讓其他人都退下,“阿綏,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擒住高洽,哪怕沒有鄭家部曲,我亦能夠做到,縱多出來的鄭家部曲,於我來說,不過錦上添花。”
“這些事情,你別再操心,好好養着身子,照顧好孩子,等我回來。”說到這兒,桓裕抬頭望向靠在鄭綏身邊的襁褓,因未足月而生,個頭很小,連頭髮都沒有。
鄭綏順着他的目光,望向閉着眼的嬰孩,滿心憐愛與愧疚,這個孩子,身體骨怕是要弱上許多。
孩子的眉眼與五兄鄭緯有幾分相像。
一時間,悲從心來,鄭綏摸了摸孩子的臉頰,“這孩子的小名就叫阿參。”
取參差之意,意味錯過,就差了那麼一點。
桓裕點頭,雖不甚明白,卻沒有反對,道:“大名我也想定了,名康,寓意康健康平。”
希望孩子身體康健,一生康樂。
鄭綏覺得這個名字好,比以前給桓度和桓廣取的名字都好。
“你什麼時候走?”鄭綏問道。
“我明早走,你先歇息,我在旁邊守着你。”
鄭綏輕嗯了一聲,精神已經撐不住了,只是剛一閉上眼,又睜了開來,抓住桓裕鬆開的手,“西華寺,阿平,西華寺那兒有三千精兵,由齊辛統領,這事,五兄只告訴過我。”
“齊五能告訴你,誰是齊辛。”
桓裕於第二日清晨離開了廬陵,前往臨汝。
鄭綏守在縣公府里,每日不敢漏過一丁點兒消息,只一個月不到,又接到惡訊,鄭議回程途中,落水而亡。
鄭綏承受不住,直接吐血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