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十二 畫魅
三寸金蓮。現在哪裏還有人會纏三寸金蓮。
方澗流的冷汗涔涔直下,看向躺在床上的李初陽。後者用一個眼神示意他想的沒錯。
方澗流用盡了力氣才讓牙齒不發出咯咯的打架聲,拳頭攥緊得指節發白。她不知和李初陽在說什麼,咯咯直笑的樣子看上去和尋常少女並無二致。
“聽說公子愛吃糖醋小排,菌菇燉雞,妾身這就去做。”她盈盈一拜,婷婷宛若風荷。
方澗流勉力操縱自己的面部肌肉擠出一個笑容:“好……好。謝謝。”
她衝著方澗流甜甜一笑。走到門邊,她還戀戀不捨地扒着門縫看了李初陽一眼才飄然離去。
“小初陽!這是怎麼回事!”等她一走,方澗流三兩步奔到床邊揪住李初陽猛晃起來。要不是李初陽現在病着,方澗流真恨不得一把掐死他。
李初陽低下頭嘆了口氣,這憔悴樣子和他平時差了十萬八千里,方澗流終於還是沒狠下心打他一頓,“你怎麼會弄個妖怪到家裏來的,這下小爺我被你連累慘了有木有!”
“你到我枕頭底下摸一摸,應該有個不大的捲軸。”不過兩周的時間,李初陽就瘦了一圈,兩頰明顯凹陷下去,聲音也變得沙啞。方澗流看了覺得鼻子一酸,在他的枕頭下摸索起來,竟然真有這麼一個東西。
這捲軸握在手中細細的一捆,卻相當有分量,不知是不是那軸木沉重的緣故。這東西本該是紙做成,但奇怪的是摸起來卻有皮膚般細膩溫潤的感覺。
捲軸徐徐展開,方澗流才看了一小段便氣得跳起來,將捲軸往李初陽臉上一扔:
“李初陽!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盡想着這種東西!這是神馬!古代小黃書么!”
李初陽無力地白了方澗流一眼,做出一個鄙視的表情,“這個東西□宮圖。半個月前,我在爺爺的書櫃裏偶然發現,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也不知道那些是真實的,那些是夢境……”
李初陽約摸半個月就要回這裏一趟,打掃打掃屋子,擦擦房裏的擺設。他爺爺遺留下不少古籍,看樣子都異常寶貴,保護得很好。李初陽從小就看着這些古本長大,感情深厚非同一般。
那天在整理書房的時候,不知為何發現架子上多了一卷捲軸,顯得格格不入。李初陽爺爺生前是非常嚴謹的人,書本分門別類放得一絲不苟,而李初陽也從來沒變動過書架的陳設,這捲軸在之前卻從來沒見過。
不過李初陽這人有一個優點就是神經大條,壓根就沒多想。這舊屋裏除了一柜子書以外,沒有什麼可偷的東西,何況哪有賊東西沒偷成還落了個物件在這兒。出於好奇,他把那捲軸打開,當場就看得呆住了:
這一幅捲軸畫得滿滿的全是**交歡之事,用色大膽鮮艷,線條流暢嫻熟,神色形態無不逼真。在每幅圖邊還有小字詳細註解,描述傳神卻不猥褻,筆法精妙而不媚俗。李初陽從頭開始細細研讀,越看越有興味,連着讀了幾遍,愈發愛不釋手,只覺妙趣無窮。
有趣的是,這捲軸中的男子面目竟然和李初陽還有幾分相像,只是多了些白皙儒雅,看着那女子的目光也是深情款款。而那女子,輾轉吟哦,嬌態橫生。一般的春宮圖只着意描繪女子身體,其餘部分皆是草草帶過,而捲軸上一百零八式,女子表情動作無不栩栩如生。最開始幾幅,女子半推半就仍有羞意;到了中間,眼波蕩漾,羅裳半解;最後幾幅中,她玉體橫陳春意正濃,如怒放的桃花,眉梢眼角儘是風流。
這畫軸中的女子還有閨名,題在上角。曰:卿卿月芳,秋月之容,體自生芳。
李初陽每多看一分,畫中那月芳的樣貌便更加生動一分,色彩更明麗一分,明眸善睞,呼之欲出。
但畫畢竟是畫。李初陽最終還是將它收好放回書架。可他萬萬沒想到,當天夜裏就做了一個**蝕骨的夢境。
夢中,他穿着一身長衫,握着月芳的手教她畫畫。一隻只毛絨絨的嫩黃小雞躍然紙上,她拍手大笑,塗了他一臉墨汁;她懷抱琵琶,身着胡裝,為他做飛天舞,灑了一室的鮮花。他執一管黛墨為她畫娥眉;她洗一雙素手為他做羹湯。之後雙雙入衾帳,**苦短,只恨日長。
這個夢極為逼真,要不是鬧鐘的聲音,李初陽竟差一點醒不過來。但除了床單上濕透的一大塊證明之前不過是做了一場春夢之外,那隻捲軸卻不知怎麼,就靜靜躺在李初陽的枕邊。
李初陽起初驚恐了一陣子,但轉念一想:也許是自己迷迷糊糊就把這東西拿過來了呢?沒準昨晚看這玩意看累了就這麼隨手一丟倒在床上睡著了……
夢中那名叫月芳的女子,軟玉溫香溫柔繾綣。李初陽儘管看盡□無數,一想起她來,竟紅了整張大臉。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李初陽漸漸覺得自己已經離不開這隻捲軸。就像得了相思病一般,每天沒看上幾眼,他便覺得少了什麼。那畫軸的顏色日漸嶄新,摸上去的手感也愈加豐盈細膩,彷彿還帶着人的體溫。
從那時候開始,李初陽在白天變得心緒不寧,昏昏沉沉,晚上卻精神抖擻容光煥發。他做夢的時間越來越長,夢中的景象也越來越逼真:夏日采荷,冬日賞梅;人淡如菊,海棠春睡。李初陽終於沉湎在溫柔鄉中無法自拔,鬼使神差地就向學校請了假,到這舊屋裏和她每晚相見。
當月芳婀娜多姿地站在面前的時候,他心中居然覺得,如果這真的是夢境,那就一輩子都不要醒來。
她說,李郎,我終於找到你了。
李初陽問她是人是鬼,她卻毫不遮掩地說出自己來歷。
三百多年之前,有一達官顯貴,家中珍藏一張人皮捲軸。據說,這捲軸是用處子的整張人皮做成,若畫美人,當可成真。
可惜他還沒來得及使用,便受牽連,舉家發配。家僕認不得這寶物,便賤賣了出去,落在一紈絝公子手中。這公子見其質白如雪,溫潤如玉,好似美人肌膚,便雇了一李氏畫師,在上面作畫春宮一百零八式。
那李氏畫師,雖有才華,卻因出身貧賤,屢受排擠,不得不為人作春宮畫以謀生計。那天,他收了定金,才剛下筆,便覺得手中的筆好似活了一般,清麗少女躍然紙上,巧笑倩兮。他連着畫了三天,夜夜夢中都有這女子前來,不是嫌棄衣服款式不新,就是抱怨首飾樣子不好,且奇的是,她不滿意之處,第二天起來便從紙上消失不見。
李氏心知遇到了成精的妖怪,卻不害怕。他孤身一人,無親無故,夜夜有人說話正好打消寂寞。而這任性的畫魅,擅自將畫中的男子變為他的樣貌,他說了多次,仍是不改。
他為她取名,為她畫眉,為她買胭脂釵環,為她采夏荷冬梅。只是期限一滿,他便要把這捲軸交還他人,他輾轉反側,晝夜難眠。
終於,他逃了。
他帶着捲軸逃跑,那紈絝子弟惱羞成怒,派人追殺。他最終命喪刀劍之下,鮮血染透了懷裏的捲軸。
從那之後,她在不同的人手中輾轉,去過不知多少地方,卻始終沒有忘記和那個獃獃的,有些木訥的李氏畫師的約定。他們要一起去杭州,去看斷橋殘雪,去看十里蘇堤。
李初陽聽了之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
她不懂。對痴心的妖怪來說,三百多年不過彈指而過。她不懂得人世變遷,滄海桑田,她不懂得李氏畫師喝過孟婆湯,走過奈何橋,和她的約定早就隨着記憶灰飛煙滅。
顧城越到的時候,已經有兩人一犬在等他。
看到牽着那隻楚楓明的濮陽涵,顧城越並沒覺得有多大驚奇。但另一個人,只是身着便裝看似隨意地和濮陽涵說話,那種震懾感卻令人無法不在意。他的目光向顧城越略微一瞥,便讓顧城越有種被置於眾目睽睽之下,皮肉骨相皆被看穿的戰慄。
濮陽涵見顧城越站在那裏不動,心說一句果然是死人臉,倒是楚楓明對他搖了搖尾巴。
“這是汪澄汪先生,這位是顧城越。”濮陽涵出於禮節,為二人引見。那汪澄的相貌極為平凡,大概只有三十齣頭,天生一副帶笑臉。那雙藏在鏡片之後的眼睛,笑起來微眯,卻讓人覺得深不可測。
“久仰顧先生的大名。”汪澄伸過手來便要和顧城越握手,見他戴着手套也不以為意,“鮫人一事,全賴顧先生之功,才使數萬人幸免於難。”
那隻手溫暖,乾淨,完全是一個讀書人的手。但顧城越從他身上感覺不到一丁點的靈力。
這一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處理過的案件必須永久封存,除非必要,否則不得對他人提起,哪怕至親也不行。顧城越相信濮陽涵不會不懂這個規矩,那麼鮫人的事……
濮陽涵看向汪澄的時候,目光中卻多了幾分敬畏,在他面前鞠了一躬,行的是晚輩禮,對顧城越說道:“顧先生,這位就是現五百年的天算師,澄先生。”
自古有云:人算不如天算。但這話多被人們誤解,以為是指天命不可違抗,其實這句話中的“天算”指的是這樣一群人:
他們天命孤苦,一語成讖,凡人唯恐避之不及;一雙肉眼不看風水,不看鬼神,卻將天上星辰看盡,小至生老病死,大至江山國祚,無不洞明。天算者是人非妖,故壽命有限。傳說中他們和九天之上仙帝和九地之下冥主簽就契約,每位天算者在世五百年。一旦**壽數將盡,便尋找大限將至之人,令鬼差勾走後者的魂魄,奪取身體活下來。等到五百年期限屆滿,天算師雙眼將一歸天庭,二歸地府,其魂魄則重入輪迴。
泄露天機本就是折命之事,故天算者不論奪得哪一個身體,也活不過三四十年便要更換。一想到汪澄的身體也必然是從某個無辜之人那裏奪來,顧城越心裏便湧上一陣反感。
顧城越對天算者的厭惡並不僅僅在於他們此種行為,更因為他們的存在,讓人迷信天命,沉溺於神旨。所謂天命,與其皓首窮經地去揣度它的含義,反不如做個無知之人,無畏於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