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忘川河畔的女子
黑暗中沒有光明,四周也死靜一片,只隱約能聽見兩人的呼吸聲。魂鳶的步子緊隨月下,忽而前方一亮,周遭的景緻再次改變。前方是一片花海,艷紅的花瓣,被不知何處吹來的風拂動。
月下的腳步頓住,放眼望去,花海無邊。隱約有流水的聲音傳來,他的腳步不禁循着聲源處去,步到了一條蜿蜒而下的河畔。
“這裏,你可認識!”魂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卻不是問月下。因為上一次她來過這裏,這裏是彼岸花海,忘川河畔。
月下沒有回話,只是點了點頭。
爾後,魂鳶又道,“帶我去找生死簿!”
“不行!”月下回身,目光灼灼的看着那白衣的女子。
魂鳶正欲提步,卻被他的話驚住了,腳步生生頓住,目光冷厲的看向他。顯然,她不明白,為什麼月下會突然反悔。明明方才就已經說好了不是嗎?
未等魂鳶說話,那人便接着道:“生死簿上,蘭逸塵應當長命百歲。就算你劃去生死簿上他的名字,他也還是無法活過來的。”
“不可能!”據魂鳶所知,人的生死早在輪迴之時便定下了。一切都記在生死簿上,若是劃去生死簿上的名字那個人的魂魄便不會被黑白無常抓走,也就永遠不會死。
“主子,您的本意,難道不是來地府抓魂嗎?”月下問道,眉頭蹙了蹙。
魂鳶也是蹙眉,她的確是打算來地府將蘭逸塵的魂魄帶回去,只是轉念一想。他是人,早晚會有死去的一天,何不劃去生死簿上,蘭逸塵的名字,那樣,他就永遠不會死了,不是嗎?
月下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提步上前,走在前面,“我們現在就去地獄吧!”
“生死簿在何處?”清冷的女音一如既往的固執。月下的步子頓住,卻沒有回身。他不打算告訴魂鳶,因為擅改生死簿,便是犯了鬼族的規矩。到時候,擅改生死簿之人,必定受到鬼族的懲罰。所以,他不能讓魂鳶去冒險。
“主子當真想要劃去蘭逸塵的名字?”許久,月下才回身,目光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女子。
魂鳶沒有說話,只與他對視了許久,那男子的目光閃了閃,點了點頭,“屬下知道了!”他側身,目光眺望遠處,虛無縹緲的落在花海之間。
他還有一個問題,想要從魂鳶那裏得到答案。所以——
“我們分頭行動,你去地牢把蘭逸塵的魂魄帶走,生死簿上的名字我去抹掉。”月下說道,步子緩緩向前,走到忘川河邊。河水從他眼下流過,經年如一日,沒有任何改變。
他的話讓魂鳶微驚,她提步,跟上他的步子,問道:“你不騙我?”
“不騙!”月下揚唇,不禁失笑,為魂鳶的小心翼翼。他自然不會欺騙她,只是,有個條件罷了。
“事成以後,還請主子回到這裏,屬下有些問題,想要請教一二。”他喃喃,似是哀求。
魂鳶不解,卻是什麼也沒問。僅這一點,她還是能夠做到的。
“那麼,我們分頭行動!”她冷聲道了一句,轉身便向著花海深處走去。上一次來過這裏,從這裏去地牢的路,她也還記得。只是,但願這一次能夠成功將那男子的魂魄帶回來。
身後傳來漸遠的腳步聲,月下卻還是站在忘川河畔,目光痴痴地看着河面,久久沒有離去。找到生死簿並不困難,修改生死簿也不困難,只是一旦生死簿被修改,必定為鬼王所知。而他,卻是最不想見到那個被他喚作“兄長”的男子的。
——
無極山頂,被雲霧籠罩,一片凄寒。而燁華他們仍舊守在原地,等着魂鳶回來。
千情跪坐在蘭逸塵的身邊,逍銀雙手環胸,靠着一旁的松樹,目光不深不淺的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青蔥玉指一直流連在那張沉靜的,妖孽的容顏上。千情的眼帘壓低,將眸中的哀傷輕掩。她只希望蘭逸塵能夠活過來,至少被讓她一聲愧疚。
“千情姑娘與他是怎麼認識的?”沉默許久,逍銀的聲音從樹下傳來。引得燁華莫名一望。
他口中的“他”,千情自然明白是誰。只是她應該怎麼去解釋呢?難道說,告訴他們十幾年前,她認識一個與蘭逸塵一模一樣的男人嗎?
未等她回答,逍銀便又道:“姑娘喜歡他嗎?”
他的問題將在場幾人的目光聚攏,灼灼的盯着蘭逸塵身邊跪坐的千情,似是在等着她的答案。他們都知道,蘭逸塵是什麼人,而蘭逸塵在魂鳶心中是何等重要。若是千情真的喜歡蘭逸塵,那麼只能勸她儘早放棄,以免受苦。
千情的目光微微閃爍,點頭卻又搖頭,“我不知道!”她不清楚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她對蘭逸塵的確是喜歡的,只是那種喜歡似乎並非是男女之情。她只是,將他當做了自己的家人,希望他一切都好,希望他幸福。
逍銀的眉頭緊了緊,站直了身體,向她步去,“你放心吧!他會活過來的。”他相信魂鳶。因為魂鳶絕對不會讓千面再離開她的身邊,所以,蘭逸塵一定會活過來的。
“蘭逸塵曾經喜歡過妖王殿下嗎?”千情抬目,看向一旁蹲下身的逍銀。那男子的側臉姣好,面容柔和,眉修長,眼波似水,應是絕代佳人。只可惜,是個男兒之身。
她的問題逍銀不知如何回答,魂鳶與千面之間的事情,他並不認可。甚至他曾經想過殺掉千面,不讓他成為魂鳶的負擔。只可惜,是他低估了魂鳶對千面的感情。因為愛一個人,與他強大與否無關,與他的身份無關,更與他的能力無關。即便對魂鳶而言,那男人真的是個累贅,她也還是願意將他帶在身邊,不願拋棄。
而千面,從來不懂得知難而退。儘管明知他與魂鳶的身份地位懸殊,卻還是堅持自己的心意,努力愛着她。愛一個人,讓他不惜犯錯,卻也是因為他的錯誤,成就了魂鳶與夜狂。
時間不知流逝多少,天色漸漸變得暗沉。燁華他們依舊在等待着,只是心裏不免擔心起魂鳶來,畢竟都過去這麼長時間了。
然而,忘川河畔,女子長身而立,一襲白衣與彼岸花同舞,格外顯眼。
她的銀髮隨風飄蕩,背影十分寂寥。
月下回到忘川河畔時,便看見了那獨立的女子。心頭一股熱流淌過,風吹着紅衣飛舞,飄飛的衣袂盪過眼角,將他珍藏的那段記憶牽涉。
那一年的月下,尚且是個孩童。身為鬼族的王爺,卻連一個玩伴都沒有。唯有一個人到這忘川河畔,守望這忘川河水,深思它究竟會流到何方。
然而,有一日,他卻在這河畔看見了一個生人。
那是一名女子,那女子身着素白的長裙,一頭墨發略挽,迎風而舞。月下躲在遠遠的地方看她,心裏是好奇,也是膽怯。畢竟,他在這地府數年,卻是從來沒見過那女子。
觀望許久,那女子都沒有動彈,就像是一尊雕塑。
年少的孩子總是懷揣着一顆好奇的心,於是月下從彼岸花叢中站起身,邁着小短腿,向著那女子走去。
許是他的腳步聲驚擾了她,那白衣的女子側身向他看來。風吹着那素白的面紗,一雙剪水眸淺淡的看向他,一抹憂傷在她的眼裏明滅,久久不逝。
月下的心一顫,腳步生生頓住,望着那雙暴露在外的剪水眸,半晌才支支吾吾的道:“我、我是月下,是鬼族的王爺!”那時的他,些許傲嬌,與他的身份十分契合。
那雙美目打量他許久,才幽幽的轉開,再次將目光落在忘川河面上,並不回話。
月下鬆了口氣,小臉漲得通紅,卻還不死心的道:“我說我是月下!”
“我知道了!”女音纖柔,滿帶憂傷。語氣卻是十分平靜,沒有起伏。
面對她的平靜,月下卻顯得十分焦躁,一雙水靈的眸子望着她,小心翼翼的靠近,與之並肩。爾後將兩隻小手負在身後,清了清嗓子,道:“你叫什麼名字?”這才是他的目的,一而再的重申自己的名字,不過是為了換來她的名字罷了。
然而,讓月下失望的是,那女子只是不深不淺的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回答。
不過,她願意與他說話了,至少那眉目里潛藏的憂傷淡了些許。
她說,整個地府,只有這忘川河畔最美。
她說,飲下這忘川水,真的能忘卻前塵往事嗎?
她說的話太多,月下全都記得。只是他不明白,是什麼事情讓她那麼悲傷。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與一個人說那麼多的話,甚至還帶着那女子沿着忘川河畔向下遊走去,帶她見識了這地府最美的景緻。他甚至帶她去了輪迴門,帶她種了彼岸花。甚至將他所有的寂寞向她傾訴……
她說她從外面的世界來,月下便第一次聽說了外面世界的事情。
繁華都城,遼闊森林,飛禽走獸,藍天白雲。她所告知的一切,都讓他憧憬,讓他想要離開這個牢籠,去外面看看。
與她一起的時光如此美好,叫他終身難忘。只是再美的時光都是會流逝的,就像那忘川河水。她是外界的人,總是要離開的。
臨別時,那女子含笑告訴他,她乃是九天之上的上神。隻字片語,僅存在他記憶深處。
九天之上,上神。
清風拂過,月下的紅衣飄蕩,婉轉落下。他的目光變得清澈,從記憶深處抽身,卻又不禁陷入了那不遠處女子的背影之中。
一樣的背影,一樣寂寥,也是一樣的場景。就連身份都是如此的相似,他心裏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幾千年前,他在這忘川河畔遇見的女子,就是魂鳶。
這想法生出,便開始發芽成長,一發不可收拾。月下的心跳律動很快,步子躊躇着邁開,卻是每一步都覺得自己在接近過去,接近真相。
他很忐忑,身體也在顫抖,但是那想法卻在他心裏根深蒂固,催促着他的腳步,催促着他,去尋找答案。
身後傳來猶豫的腳步聲,將魂鳶的神思拉回。她的目光不深不淺的落在河面上,薄唇抿了抿,輕啟,“你說得對,他沒有來地府。”她的聲音十分縹緲,似是輕煙一般,風一吹就要散了。
月下的緊張感消減了一些,思緒微轉,便明白了她口中的“他”是何人。如他所說,蘭逸塵的死,與生死簿不一,他的魂魄不會來地府,依舊飄蕩在天地之間。等到百年之後,生死簿上的時限到了,他也許,才能魂歸地府。
而月下,卻是真真切切的將那生死簿上的名字抹去了。那麼,這地府便再沒有蘭逸塵的容身之處。
腳步頓住,月下低了低眼帘,深吸了一口氣,抬目,“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做到了,那麼現在請回答我幾個問題好嗎?”他現在,只想拋開一切,將自己的事情弄個明白。
為此,魂鳶微愣,爾後茫然回身,莫名的看着他。
那張驚世的容顏入目,月下的心又是一顫,步子不禁後退兩步,腦海中又浮現出女子裸露在外的剪水眸。憂傷繾綣,眸光淺淡。與眼前的女子,是一樣的神色,一樣糾結着眉頭。
“你說吧!”魂鳶擰眉,眸中閃爍着不解的光,語氣卻不慍不惱。
唇瓣動了動,月下抬手,紅衣廣袖似是簾幕垂下,橫亘在他與魂鳶之間。他的右手微微抬着,與魂鳶的目光齊平,爾後,緩慢的下移。
光潔飽滿的額頭如白玉,柔韌的銀髮似蠶絲,柳眉彎彎,這些都是月下能看見的。他的右手緩緩下移,風吹着廣袖向魂鳶拂去。那女子瞪大雙目,滿眼疑慮,伴隨着月下下移的手,那雙剪水美眸露出。載着滿滿的驚愕,映入月下的眸中。
心湖盪起微波,他的目光顫抖,半揚的手也顫了顫,卻沒有再移動。那恰到好處的位置,讓他再次看見了那雙藏匿着淺淡憂傷的眸子。熟悉感襲上心頭,將他藏匿許久的情感打翻,五味陳雜,分不清喜與憂。
他終於又見到了,那雙憂傷的眼睛,還有那個憂傷的女子。
真的是她,真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