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雨夜
季池瑤醒來的時候,已是掌燈的光景,她眼裏透着一絲迷茫,沒想到自己竟還活着。》し她有點吃力地坐起身,環顧四周,目光驀地一滯,緊接着心口就燙了起來。
臨窗站着一個肩背挺直的裊亭身影,如檀的長發在夜風中微微飄起,一身長長的宮裝襯得她尊貴中更清冷了幾分。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季池瑤看着眼前的人,恍如隔世,張了張嘴,只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曦兒。”
窗前的人影一動不動,卻彷彿沒有聽到般,這時門正好“吱呀”一聲推開,凌雪華走了進來,一眼便看到季池瑤醒了,她臉上表情一寬,很快便轉向前方,驚訝於唐韻曦竟沒注意到病人已醒來,“皇後娘娘,她醒了。”
唐韻曦自窗前一動,彷彿剛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她轉過身來,仍定定地站着“雪華,本宮有話要對她說,可否……”
“當然。”凌雪華很善解人意地頷首,立刻轉頭往外走去,關門時還將門外的宮女也一併帶走了。
空蕩蕩的房裏,只剩了兩個人,季池瑤欲言又止,甚至腦中閃過了一些不切實際的念頭,令她頭腦發熱,但在眼前人清冷坦蕩的眼眸中,就像被澆了一盆冷水般,一點點褪滅。
“瑤瑤姐”,這個稱呼一開口,如一道鴻溝,瞬間拉開了兩人的距離,季池瑤如鯁在喉,無法置信般地盯着唐韻曦,她……竟不再直喚自己的名字了么。
唐韻曦卻似兀自陷入回憶般,繼續道:“我們相識是在七歲那年裏吧,記得那是個下雪天,特別的冷。爹看我們投緣,便讓我們一起讀書習字,也好有個伴。”
唐韻曦似想起什麼趣事,唇角輕輕翹了起來“認識你之後,我一成不變的生活,有了許多改變。你怕我終日讀書會悶,總是變着法子找點趣事。我不喜女紅,你便教我用針線做了各種各樣的小布偶玩,便是往日寫字作畫的筆墨紙硯,也可以被你用作丟沙包輸了,畫在彼此臉上的懲罰。”
唐韻曦的目光里透出一絲絲窘然,“後來不想嬤嬤和下人跟着,你帶我偷偷騙過了他們跑出去。那是我頭一回撒謊,那時,我不敢抬頭看着嬤嬤,一路上臉都是紅的。可是等到外院的地里,捧着你好不容易從地里扒出的瓜果,雖然未熟透還有些澀,可是我卻覺得,那比平日裏吃過的最甜的蜜瓜還要好吃。”
“九歲那年夏天,爹帶我一起去蘇州治理河災,你不放心便跟着一起去了。那家農戶家裏走了水,為了救那尚在襁褓中的嬰孩,我下了河中,卻忘了自己並不會梟水。若不是你苦苦拽着那根竹竿,恐怕等不到爹帶人趕來,我和那孩子就被河水沖走了。”
“那次之後,我便學會了梟水,我不想,再連累他人。但那之後,你總擔心我身體不好,甚至每次去雪地里玩的時候,明明是一起打着傘,你卻總被雪打濕了半邊肩膀。”
“那麼多年裏,總是你在保護我,照顧着我。”
唐韻曦無法否認,時至今日,回首往事,那些曾經的美好,並沒有因為後來的變化而蒙上塵埃。只是,剩下的或許還有那段友情,可是兩人間曾萌生的那份懵懂的羈絆,卻隨着時光的流逝而消逝,直至蕩然無存。
而在之後漫長的歲月里,一點點建立起的,卻是自己與另一人更深的羈絆。唐韻曦低下眼眸,便有文景年眉目精緻,漆黑的雙眸彷彿天上繁星般的模樣浮上心頭。唐韻曦的面容沉靜如水,衣袖中的手卻不自覺攥緊……她該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她,即便後果是自己無法預料的,唐韻曦默默咬了唇,心中嘆了口氣。
季池瑤心緒複雜,嘴角強自勾起一抹苦笑,從小對唐韻曦處處用心是真,可是不知何時起,自己對她早已不是單純的友情。年復一年,這個自己從小伴着長大的人兒,不知不覺中,眉眼間的傾城之色,愈發超凡脫俗,她溫婉善良,輕靈動人,眉目含笑時,猶如春風拂過心間,讓人情不自禁醉在其中。
聽唐韻曦娓娓陳述過去,她心中卻油然而生一種難以啟齒的羞慚感,那些掩蓋在照顧和愛護之下的無法啟齒的暗生情愫,讓原本的溫暖變得不再純粹,甚至……季池瑤不禁閉眼,當年若不是自己有意或無意地引導着,唐韻曦也許不會喜歡上她,也就不會在之後被自己狠心傷害了。
無論是否身不由己,背叛是事實,每每想及此,季池瑤都在深夜痛地難以入眠“曦兒,是我對不住你……”
唐韻曦卻搖了頭,面色平靜道:“往事已逝,過去我欠你許多,如今能夠償還的也只有一命了。”
季池瑤所有的力氣都用來抑制紅起的眼圈,她維持着最後的一絲鎮定,才鼓起勇氣去看眼前人。唐韻曦神色平靜,看着她的眼神里有着淡淡的暖意,卻沒有一絲心愛之人的情意。方才的回憶,彷彿是唐韻曦對過去的一種告別,季池瑤只覺手腳冰冷,心如寒冰似的往下墜,甚至生出一種錯覺。彷彿過往的一切,甚至昨日唐韻曦為了救她,流露出的最後那一絲久違的溫柔和擔憂,都是自己自欺欺人的夢,如今夢醒了,現實就顯得分外慘不忍睹。
唐韻曦的話,彷彿一個鎚子砸在季池瑤的心上,一字一字,將心房敲出一個個血洞。季池瑤的手攥緊了身旁的床單,無盡的苦澀只能往肚裏咽,可以還的只有一命了,呵,這比明白無誤地告訴她,她們之間以後再無瓜葛,還要更讓她痛不欲生。
面對殺伐決斷的皇帝時,季池瑤大義凜然,無所畏懼,可是如今面對唐韻曦,她卻受不住心口的絞痛,黯然垂下頭去,自己的情緒翻江倒海,唐韻曦的目光卻一片清明,季池瑤忽然覺得心中一陣徹骨的心冷,笑自己方才竟還有過那不切實際的想法。
室內無聲沉默,卻不知何時雷鳴大作起來,門外也是一陣喧鬧,似有太監那公鴨嗓叫起來的聲音,唐韻曦眉頭微蹙,正欲查看,便聽門外一陣敲門聲,凌雪華一走進來,目光便往唐韻曦望去,後面還跟着一臉急促的文竹。
“雪華,何事?”不等她出言,唐韻曦便有種不好的預感。
“剛剛乾清宮傳來消息,”凌雪華有點擔心唐韻曦接下來的反應,頓了下道:“皇上淋雨昏倒了。”
即便是做了心理鋪墊,凌雪華還是眼睜睜看着唐韻曦頃刻間蒼白下來的臉色,和忽然往後倒退了一步的模樣。不及凌雪華上前去扶,唐韻曦便提着衣裙跑了出去。
大廳里緊接着傳來文竹一聲驚呼,“娘娘,外面下着大雨呢!”外面宮人簡直亂做一團,喧嘩之聲四起,等凌雪華匆匆才室內出來,就見文竹帶着幾個宮人,提着傘一邊遮頭,一邊咬牙沖入了瓢潑的大雨中,後面還跟着一群抬着鳳欒的太監。
“怎麼回事?”
“郡主,”小碧走過來,臉上仍帶着懵然,指着那黑蒙蒙的傾盆大雨,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道“方才皇後娘娘,就這麼,就這麼衝進雨里了。”
凌雪華蹙眉看着眼前已如天上斷了的帘子般的黑雨,夾着簌簌的大風,冰雹般的雨珠刮到臉上都生疼,心裏不由一沉,這雨太大了,人轉眼就看不到了。
乾清宮此刻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宮門口的太監正惶惶不安,卻見一群宮人打南邊過來,他疑惑地張望了會兒,依稀瞧見了是八抬明黃的鳳欒,趕忙跑到宮內去稟告。
只片刻功夫,外頭已然跪了一地的太監宮女,小德子匆匆出來,見了來人從頭到腳彷彿從水裏撈出來似地,嘴都張大了,饒是他老練也驚得腿軟,忙跪下掩去了臉色:“奴才叩見皇後娘娘。”
唐韻曦身子抖得厲害,微顫着唇道:“皇上如何了?”
小德子哪敢耽誤,忙回道:“稟娘娘,皇上還沒醒,太後娘娘正在裏頭。”話音剛落,唐韻曦便轉身進了殿,身後的文竹還有幾個宮人穿着油衣,雖也是濕漉漉的,比起來卻是好了許多,只是全都氣喘吁吁的。小德子瞧這陣勢,往殿裏張望了眼,倒是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敢問,他摸了把臉上飄到的雨珠,只在心裏暗驚。
乾清宮本是極清凈之地,但此刻卻是人影幢幢,底下十幾個太醫跪着低聲交談,一個有些年紀的女醫官在龍榻前小心診脈,太后則一臉憂心忡忡地坐在旁邊,見了唐韻曦進來,便招手道:“皇後來哀家這邊坐吧。”
女醫官剛診好脈,起身向太后和皇後行禮道,神色謹慎道:“臣觀皇上脈象,平日裏勞累過多,心神耗損地厲害。”
太后聽了,甚是擔憂,皇帝勤政乃社稷之福,可若熬壞了身子,可就是天下之不幸了:“要緊嗎?”
“雖過多勞累,落下些病根,但皇上正值英年,如朝陽升騰之時,尚不畏耗損,只要好好修養,自會恢復如初。”女醫官似斟酌着用詞,微提醒道,“皇上平日身體康健,應是不易察覺,可近日似心有鬱結橫亘其中,無法疏通,皇上又是一味硬撐,才導致一氣發作出來。”
太后聽皇帝能恢復如初,鬆了一口氣,合掌喃喃了幾句佛語,對女醫官後面的提醒,顯得有些茫然。
唐韻曦卻是臉色更差了,手不由緊緊攥住了衣袖,她衣着單薄,又被雨淋得渾身冰冷,那女醫官抬頭見她這般神色,驚了一跳,手一搭脈就皺起眉頭道:“娘娘這是受涼了,需趕快驅寒,否則恐要生病了。”
太后先前一心掛在皇帝身上,如今近看皇后臉色跟白紙一樣,也是大吃一驚,不由心疼起來,忙吩咐宮人,人一急躁,語氣里不免帶了絲遷怒:“還愣着作何,快帶皇后回寢宮換衣驅寒,好生歇息。”
兩側宮人嚇得唯諾,忙躬身上前來扶皇后,唐韻曦卻搖搖頭,雖渾身寒意冰冷,卻撐着搖搖欲墜,勉力一字一句說得清楚:“請太后讓臣妾留下照顧皇上。”
面對太后和女醫官的勸告,唐韻曦卻只深深向太後行了一禮,不肯離開一步。皇后平日素來溫和有禮,此刻卻是態度堅定,讓太后最後也不得不讓步,畢竟把皇帝交給皇后照顧,也是最讓她放心的,只是叮囑宮人留心,一旁好生伺候。
夜色漸深,太后看了一眼不依不撓的皇后,便領着一干太醫都退了出去,殿內只剩下唐韻曦和皇帝兩人。
唐韻曦輕輕掀開帳簾,文景年在玉枕上沉沉睡着,落在明黃的寬大龍榻上,她的身形顯得格外瘦弱。只是幾個時辰不見,她的臉色竟白了許多,唐韻曦目光專註,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心口卻像被什麼扯住了般的生疼。
文景年的眉頭皺得緊緊的,額上滿是虛汗,顯然睡的十分不安。怕驚擾了她,唐韻曦徑直跪在床榻邊,心疼地輕輕撥開她臉上的髮絲,替她攏在耳後,擦拭去她額上的汗水。
文景年嘴唇微動,像是嘟囔着什麼,唐韻曦附身去聽了一會兒,聲音若有似無的,像是此刻的主人一般沒有力氣。可她還是在那唇間聽清了,兩個字,輕輕軟軟的,卻彷彿落到了她心裏去,讓她不禁咬住了自己微顫的唇。明明心裏是歡喜的,不知為何,下一刻,淚滴就從臉頰邊滾落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女醫官是玉妃留下來給景年的,也只有她一個人專為景年診脈,其他太醫只能看看。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