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質問
“皇上,我爹戎馬一生,為朝廷,為皇家的江山做出了所有的犧牲,到頭來卻要被人誣陷而死,敢問公理何在,國法何在,皇上的雙目看不清是非,如此和昏君有什麼差別?”
季池瑤雖跪在地上,下巴卻高高抬起,帶着血絲的鋒利眼神,毫不避諱地盯着面前的九五之尊。到犧牲二字時,她的心恍如被一把鈍刀切割般,不是尖銳的痛,而是絲絲削骨般的隱痛。尤其是在唐韻曦面前,她鼻腔一陣酸澀,她自己不就是犧牲中的一個。
過去為了父親,她忍辱偷生,不敢衝撞皇帝,怕連累家裏。可如今父親命懸一線,她已然沒有了退路。此刻直面文景年,她竟有種淋漓的暢意,她受夠了曾經窩囊的自己,這一刻的毫無畏懼,讓她彷彿重新活回了自己原來的樣子。
季池瑤的步步逼問,讓旁邊的小德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打小在宮中侍奉當今的皇上,從小到大,何曾有人敢對皇上說過這樣的話,甚至連先帝都沒有。小德子氣急敗壞,連嬤嬤都來不及喊,幾乎要自己親自下去掌嘴“大膽!誰給你一萬個腦袋,敢這樣跟皇上說話?!”
皇帝面色沉靜,只用那雙深邃的眸子盯着季池瑤,她一言不發,卻讓底下的宮人都凝滯了動作,甚至屏住了呼吸。季池瑤在皇帝眼裏,彷彿是一個死人。
在這一觸即發之際,唐韻曦的聲音忽的響起:“文竹,掌嘴。”
文竹走到季池瑤面前,唐韻曦的語氣比平時要清冷了許多,似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文竹沒敢遲疑,對着季池瑤抬手便打了下去。
“啪”的一聲悶響,季池瑤的臉便扭到了一邊,臉上火辣辣的疼痛,不及心上痛的萬分之一,季池瑤帶着不可置信,飽含屈辱地轉過頭,卻看到唐韻曦在她旁邊跪了下去。
“臣妾沒有管理好後宮,使宮人口不擇言,請皇上重罰臣妾。”
文景年緊抿着唇,直直看着唐韻曦跪地的身影,良久才吐出第一句話:“來人,帶季池瑤走。”
隨後文景年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太監宮女們忙低頭緊隨其後。文景年沒有說帶季池瑤去往何處,侍衛便押了季池瑤跟在皇帝鑾駕的最後面。
“娘娘”,等皇帝走後,文竹忙上前扶起唐韻曦,一臉劫後餘生的慶幸:“還好皇上沒有罰娘娘。”
唐韻曦卻是臉色凝重,她略一沉吟,道:“去打聽一下皇上去了哪裏。”
“是。”
瓊華殿的大門徐徐關閉,所有宮人都退在門外。
待留在裏面的只有兩人之後,文景年脊背筆直地坐了下來,看着跪在地上沉默不言的季池瑤,淡淡開口道:“朕饒過你兩命。”
季池瑤抬頭看着她,臉上的表情說是冷靜,更似麻木,與之前情緒激烈的她相比,幾乎判若兩人。
文景年不在意她的回應,續道:“文景灝謀逆當誅,朕不會放過他的子嗣,念着過往,朕放了你和你的孩子一條生路。”
“自你從掖庭出來至今,朕沒有為難過你,將你安排在雪華宮中,免去後宮的爭鬥。”
眼前的皇帝面色平靜,目光里一片清明,這樣的沉穩和城府,恐怕兩個文景灝加起來也比不過,難怪他會輸的一敗塗地。季池瑤勾了勾嘴角,有些自嘲的意味,也不怪,他能讓一向清冷溫柔的唐韻曦親口下令掌摑自己,雖然她現下已了悟唐韻曦是為了救自己,可是那一掌拍下來,拍掉的卻是自己在她面前僅剩的尊嚴,季池瑤痛苦地閉上了眼。
皇帝興師動眾地將她帶到此處,季池瑤心裏早就做好了準備。既然自己今日必將死於此地,又何苦匍匐在地,不如驕傲地走完剩下的路。季池瑤正視皇帝,目光鋒利起來,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所以皇上以為,我就該對此感恩戴德了是么?”
季池瑤視死如歸的模樣,在文景年下一句平淡無波的話里打破,“季正通敵賣國,人證物證據俱在,他本人已經認罪,按律當滿門處斬,三族以內俱貶為奴籍,發配邊疆。”
季池瑤覺得自己乾裂的心,彷彿再次被切開,當初文景灝借口誣陷自己的父親,以逼迫她入宮,沒想到如今……她恨極怒極,喉間忽然泛起一陣甜腥,竟噴出一口血來。
季池瑤目光赤紅,冷冷盯着皇帝道“文景灝讓我生不如死,你讓我家破人亡,我最小的侄女,今年尚不滿三歲。你們都是一樣的,皇家的人,天生就是強取豪奪,傷天害理。”
文景年沉默地望着她目眥血紅的模樣,就在此時,外面忽然響起侍衛的聲音,“啟稟皇上,皇後娘娘正在瓊華殿外,請求入內覲見皇上,德公公正在殿外勸阻。”
文景年轉頭望了眼門外,平靜的臉上終於出現了情緒,此時皇后前來,難道是擔心自己會就地處置季池瑤么。文景年微彎了下嘴角,心裏卻浮起難言的澀意。
季池瑤也因為這句話而回神,無論如何,不能讓唐韻曦看到這樣的自己,自己已是將死之人,這一切,不能再連累她了。抬頭看皇帝,發現他皺着眉頭,臉上也是凝重的神色,看來皇帝也是不願唐韻曦看到這一幕,這一點,自己與皇帝算是相同的。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季池瑤只望慷慨赴死,此生她諸多坎坷,對父母家人她算是盡了生前孝道,唯一辜負的便是唐韻曦。季池瑤低頭,嘴角苦笑,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終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季池瑤萬萬沒想到的是,文景年竟在此時開口道:“讓皇後進來。”
文景年眼睜睜地看着門砰地一聲被打開,可見來人的急切,唐韻曦站在門口,第一眼便是往地上看去。
季池瑤髮絲略有些散亂,雙目通紅,嘴邊殘留着血絲,地上有一小灘血跡。唐韻曦覺得自己的心跳彷彿停滯了,繼而遍體生寒,她轉頭看向文景年。雖然唐韻曦調整過,文景年卻還是捕捉到了,她看到季池瑤時那片刻的難看臉色。因為從頭至尾,文景年關注的人始終只有一個。
唐韻曦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目光沉靜似水,卻彷彿是一種無聲的質問。她從未用這樣的眼神看過自己……文景年只覺胸腔一陣悶痛,頃刻間竟難以呼吸,隨之眼角突如其來湧起的熱度和酸澀,讓她立刻就選擇別開了目光。文景年知道那意味着什麼,自己一點都不想,讓面前的人看到自己這個樣子……
如果唐韻曦再走近一點,也許她就撐不住了,幸而,身後傳來遠去的腳步聲。她聽到唐韻曦逕自走到了季池瑤身邊,問她:“你怎麼了?”不知是不是她幻聽,還是唐韻曦說的太輕,這麼遠的距離,她竟感覺到那聲音里微微的顫抖。
文景年忍不住回過頭,便看到唐韻曦蹲下來,目光專註地看着季池瑤,那樣沉靜似水,卻包含關切和溫柔的眼神,文景年無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她曾以為自己是唯一一個見過唐韻曦這種眼神的人。在逐漸模糊的視線里,文景年強裝鎮定的神情如同一個木樁般,倔強地連唇角都沒有動一下,只是在轉過頭的間隙,臉頰上倏然劃下一道水滴。
“我……咳咳”季池瑤想說自己沒事,好讓唐韻曦放心,沒想到剛開口,又有溫熱的血腥味從嘴角涌了出來。她之前情緒過度激動,精神已幾近崩潰,如今猛地一鬆懈下來,便感覺眼前一陣陣黑意襲來,身子發軟竟連坐都坐不穩。
從季池瑤沉咳聲中傳出的痛,一下一下彷彿打在唐韻曦的心上。她從懷中掏出一方錦帕,溫柔地為季池瑤擦去嘴角的血漬,沒有在意地上是否乾淨,扶着季池瑤坐了下來。
就算身體再無力,季池瑤也可以感覺到,抱着自己的人是怎樣的溫柔和堅持,那一聲極力壓抑的的嘆聲,即使透過被擁住的脊背,她也能感受到。自己已經快撐不住了,唐韻曦此刻的悲傷,映在皇帝眼裏可怎麼辦……能夠讓皇帝離心,減少對唐韻曦的寵幸,難道不是自己一直希望的么。可是在宮中失了皇帝的心,日子有多難過季池瑤心裏又一清二楚,“娘娘不必傷心,我這是,罪有應得……”季池瑤已近昏迷之際,已經沒有力氣去思考,是為了唐韻曦的將來,還是為了自己最後一個私心。所有的感覺都越來越遠,連最後想握一下唐韻曦手的力氣,也沒有了……
懷裏輕顫的人,身體軟化下來,已經失去了意識。唐韻曦眼前一陣晃,極力忍住的情緒幾乎就要崩塌,可以確定的是,耳邊溫熱的呼吸仍在,她唇角顫抖地動了動,自己的聲音彷彿是從心裏發出的,一時間,她都不能確定是否是真的發聲了。
臣妾懇求皇上放過她一命。
沉默半晌,她聽到文景年緩緩開了口,道:“准。”
唐韻曦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卻被強光擋住,微眯了下眼,因而她沒看到文景年轉過身時,眼底濃濃的悲傷,和一隻手按着自己胸口的動作。待唐韻曦稍適應了光線后,只看到朝着大門外的光亮處,文景年脊背筆直的背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怡和殿
季池瑤身份特殊,又出了這樣的事,唐韻曦連御醫都沒有傳喚,便派人將她抬回了凌雪華宮裏,以凌雪華的醫術,若是她都沒有辦法,那御醫恐怕也束手無策了。
看到凌雪華皺眉,唐韻曦的心懸了起來,可仍舊耐心地看着她等待結果。
“她是氣急攻心才吐血,沒有什麼大礙,”凌雪華隨後唉了一聲道,“不過,她憂思太甚,常鬱鬱寡歡,精神上持續傷害自己,長此下去積成暗疾,怕是要對身體損傷巨大。”
凌雪華診好脈,將季池瑤的手放回被子裏,回過頭卻看到唐韻曦臉上落下了一行清淚。她吃了一驚,以為是自己的話說重了,忙起身寬慰道:“娘娘放心,只要好好調理,她自然會康復。”
凌雪華不明所以,可是那淚滴掉落在她的手上,好似燙到她的指尖,心中不明來由地一疼。她有些驚訝唐韻曦對季池瑤超乎尋常的在乎,此刻她只望唐韻曦不要再落淚了,不得不承認,即使唐韻曦落淚的樣子也是這般傾國傾城。
看到季池瑤嘴角流血的時候她忍住了,在季池瑤昏迷的時候,她也忍住了,無論當時如何心痛和擔憂,唐韻曦始終屏着一口氣,相信文景年不會真的傷害季池瑤。直到此刻,唐韻曦整個人才鬆懈下來,她的目光看向窗外乾清宮的方向,溫熱的淚珠順着臉頰滴落,唇角卻靜靜抿起一個若有似無的弧度。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