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暖意融（下）
?丹鳳整個人壓在我身上呢喃不休，竟叫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將他推去一側，說實話，我原是氣悶恨不得將他大罵一通，但一見他怒憤交加卻又好似克制之狀，不覺竟語塞當場，好容易坐起身後與他四目相對，我只深深一嘆極為無奈，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才好了。
片刻無話，丹鳳以為我心下委屈，忙又擁過我肩頭輕吻安慰，說來他此番動作若放在從前我必會一意拒絕，然今時不知是否因心中惶惑，或者時至如今，我也確實領會得他這些年來對我一往情深之不易，一時竟忘了推拒，只搖首苦笑道，“百鳴兄，你可知如今我心中惶恐不安，竟感覺自己比五百年前落難澧水時處境還不明朗……”
言出我其實並不知自己為何會忽有此想，而丹鳳聞之神色一凜，當下便問我道，“龍衍，你可是指你父皇？”
唉，方才千波殿父皇待我確有曖昧，只怕往後都會被他揪着不放，而我方才一嘆本欲與他說一說五靈與人間，哪料到他這會兒必定滿腦子都是父皇會對我如何如何，直叫我一陣難堪，不由得一言強辯道，“我父皇再怎麼也是我父親，他不會沒有他的底線！”
“他有什麼底線？！依孤王看，他現在是逼你在他面前撒嬌求饒，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逼你……，唉，真該死！龍衍，你那父皇方才可說了，說你毫無自知之明，難道這一句你還聽不懂他什麼意思？你能不能不要自欺欺人！”
丹鳳一怒便口不擇言，而我羞惱之餘但駁道，“我父皇原本從未對我有過任何超出父子之情，都是被你們一群該死的混蛋百般胡言，現在好了，他以為我是沉迷龍陽之道，以為我從前在位時是朝三暮四，放浪不堪，我告訴你，只要你等莫再胡攪蠻纏枉生誤解，我父皇再如何也不會在我面前失了底線，但若是再有什麼荒唐事叫他誤會，我，我真怕……，唉！”
我一番陳詞，丹鳳顯有異議，然他一見我惱怒難堪之狀，難得竟生生將反駁之語俱咽回口中，轉而只問道，“那寶貝，你想要孤王怎麼做？方才你在你父皇面前替孤說得那許多話，孤不是不理解你苦心，但是孤王從始至終，滿心只想你也能理解理解孤王待你之痴情，龍衍，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丹鳳復來痴纏，我心下其實並不意外，說真的，事到如今我心中縱是想拒絕他，卻也真的已不知該如何拒絕他，這一時我看向他復一聲輕嘆，“百鳴兄，你先聽我說說正事。”
此刻我與丹鳳並肩坐於蘭草叢中，不遠處緩坡下正是流水淙淙，而我一抬手略略喚起些水靈，瞬及便在那暖河上催化出高山大川之形，“百鳴兄，你看，這是五靈界原本的模樣，連雲山系橫亘東西，一分南北，雖說幽魔息與風靈均易化散，但幽魔息從未能助我水靈成極北冰寒以大舉南下，同理，風靈亦難以助你火靈作天南陽炎而肆意北上，至於靈獸族世世代代守護連雲山，生髮之靈固壤以維持五靈界最基本的平衡，然而你知道五百年前我遭逢大難，一怒之下毀塌連雲山”，言至此，我五指輕移將那暖河上高山夷作大川，“百鳴兄，其實當時我神識已然半醒，全靠着最後一念回來了泱都，留下了懇請你們諸位修復五靈的遺詔，我原以為連雲山縱塌陷，但靈獸長得諸族相助復起半壁后，五靈平衡尚可挽回，可今時看來，這五百年來水靈之息時時見漲，早晚勢成當初禍患，更糟糕因我現身人間，又惹來我父皇誤解以至於大水翻覆，五靈界的命運似乎根本毫無回圜……”
言說中那暖河上我喚起的五靈之內已頗見水流奔徙，丹鳳一見正欲問我何以應對，而我暫時未答，只復起水靈再作另一處山川之形，“百鳴兄，你看，這是人間”，人間因靈息不蘊，故此我催靈化形也不比靈界縱深開合，“人間地形幾乎與五靈如出一轍，龍廷乃我水族，金羽乃你羽族，百越是那靈獸族，北天實為幽魔，南海則為有翼，但百鳴兄你看看，這人間是不是又有些什麼地方與五靈不同？”
我一問丹鳳，丹鳳一時並不解我意，而我雖是問他，但內心裏卻又不希望他真的道破天機，此刻我再一聲長嘆站起身來，直叫暖河上兩處江山之間靈息縷縷，交通不斷，“百鳴兄，其實人間衍生自五靈，兩界之間千絲萬縷，方才我說了，五靈界水靈愈盛，恐有覆滅之禍，而人間全無靈息內蘊，若想得穩態反要比五靈容易的多，然一直以來人間與五靈交通，在我恢復記憶恢復靈力之後，則更是成了五靈靈息避讓緩衝之所”，隨我所言，暖河上五靈靈息疾往人間不停，眼看着兩界均是受累，過不了許久即會穩不住具形，而丹鳳見此亦隨我站起身來，“龍衍，如此這般，豈非兩界俱逃不過覆滅之禍？”
他一問，我頷首，“對，俱逃不過。”
“那你可有什麼辦法？”
我一言肯定大禍，丹鳳則急問我挽回之法，而我只知搖頭道，“我亦不知有何辦法，其實若留在人間，我原本有能力做成兩界阻隔，但保人間安穩”，言及此，我立時斷去暖河上兩處江山間奔涌靈息，人間當即化歸平靜，而五靈卻因過盛靈息無處去，未幾片時即塌陷成一片汪洋，至此，丹鳳面露大駭之色，“龍衍，你在開什麼玩笑？你這是要告訴孤王，你只能保人間，卻無力挽回五靈？”
“是的，我差點就不想回五靈了，真的，就差一點”，事到如今我對丹鳳已毫無隱瞞，然話音落一見他滿面的不可置信以及頗為受傷之狀，卻叫我心下即刻浮出愧意，“唉，百鳴兄，是如歌勸我回來的，他說我若貪圖人間安逸而放棄五靈，則必定會悔責一生，悔自己對不起五靈，對不起眾生，呵呵，其實我知道，我還會後悔對不起你丹鳳一往情深……”
言至此，我已顧不得丹鳳會對我此言作何理解，只將暖河上五靈山川復催成形，“百鳴兄，如歌道我一生中愛情占不下許多，他甚至還對我頗多埋怨，說我對你的兄弟之情早已佔去心底里一大片，所以，百鳴兄，莫再逼我作任何承諾，你知道我承諾不起，到頭來充其量不過是騙你一時歡心而已。”
難得將心中感受全數向丹鳳傾訴，我當下長舒一口氣，只欲再述我回來五靈後作何打算，然一側身卻見丹鳳直直看我，一雙火目中竟是閃閃發亮，我不知他到底又將我方才言語解為何意，卻已聞他難掩話中欣喜道，“龍衍，孤王明白，孤王不會逼你，你龍帝陛下從來逼不得，今天能將話說到此般，孤王，孤王很高興，龍衍，你知不知道若是如歌真在你面前埋怨過，呵呵，寶貝，你莫怪孤王笑你木訥……”
鳳百鳴不知因何忽而得意的很，而我知他必又自以為是，進而自作多情，然此刻我已是懶得與他爭辯，只一斂眉惱怒道，“我還在與你說正事！”
暖河上兩界之形尚在，我自不理會丹鳳忽來的歡喜莫名，只繼續說道，“我舅父曾言，而今兩界靈息往往逐我而動，既是為保人間亦為保五靈，那我自不可在人間化散靈力以阻隔兩界，而今時回返，我算是引回了五靈流往人間的靈息，暫叫人間得一時安穩，然而五靈卻會因我回返而益發麵臨靈息至滿之危機”，言至此我略作停頓，揚手再將暖河上五靈界山河刻畫具形，“百鳴兄，陌陽渡是一處關鍵，此番回返我原打算第一步引回陌陽水靈，好讓麒麟再起山地之勢，其後，水靈過盛，引回泱都或引至東海或許都未必能儲之，恐怕還須百鳴兄你助炎靈相耗，其實我想的是讓五族鼎立，彼此制衡，好絕了當初我神識覺醒后留下的禍患”，提及五族制衡，我催靈但叫那暖河上五靈界非但復起連雲山，甚至連漓城關亦換作了羽族標記，還有，岐門關水族亦兵退近百里，而丹鳳見此立時驚色，“龍衍，你這般退讓，豈非是將五靈至尊拱手讓出，你父皇怎麼可能會同意？”
父皇當然不會同意，而我聞丹鳳之言無奈一笑，再催靈時將漓城復還作了水族治下，岐門關進以三十里為界標，“至少也得如此，若不然水靈之勢難以真正遏止”，至此，我已將心下打算俱演示與丹鳳參詳，而丹鳳見此略一思考，卻問我道，“龍衍，連雲山整座山系復起，你覺得麒麟有那個能耐？”
“很難”，連雲山系復起只有可能比想像中更難，至於憑靈獸長之力能否達成，我其實並無把握，說來麒麟過往作惡，今時所有禍端幾乎全與之相關，若非因大局為重，那廝大約以死謝罪亦無人同情，而我心知百鳴兄對其厭惡，卻無奈往後多少事，少不得還須與他靈獸族通力協作，一時間亦不免鬱悶道，“山系復起全仰賴麒麟倒未必，不過你還真不能不指望他。”
我言出無奈，丹鳳則顯見不悅，他當下即道，“麒麟那廝真該來泱都請罪，他叫你父皇一劍劈死才最好！”
丹鳳因提及麒麟而來的憤懣，卻叫我聞之失笑，“百鳴兄，麒麟他可不是你，他敢不敢來泱都還說不一定，對了，先不要去管那廝，方才我在我父皇面前已百般為你開脫，以我對父皇的了解，他口中雖未明確應允，但多半不會再與你羽族作計較，一會兒你離開碧泱宮后便直回九天，記得儘快遣使臣來泱都呈遞國書，陌陽渡一戰就別提了，請罪一事則須儘力淡化，最重要是多多言說水羽修好之意，千萬記得，言辭要謙恭一些。”
我鄭重交代丹鳳，他卻難掩面上不以為然，而我雖擔心他素來狂傲，萬一再出些什麼岔子惹得父皇殺心不除，但回頭一想我若多說他又當作我不信任他，氣悶之餘不由得半是玩笑半是正色對他道，“百鳴兄，你一定不會將事情搞砸吧？你可知你但凡搞砸一次，我便有可能要多跪得若干天水族宗廟，今天千波殿，你未曾被我父皇當場察覺，說實話我到現在都有些不太敢相信，我告訴你，這樣的事可千萬不能再有第二次。”
至此，我已有意催丹鳳速速離去，而他已非是一次兩次領教過父皇厲害，當下亦未有過多反駁，只一言急聲道，“可是你父皇對你，孤王還是放不下心，龍衍，你能不能尋個機會別待在他身邊，孤王知道你若離開水族，玄龍老兒一定得發瘋，但你能不能尋個其他什麼地方避一避，比如東海？”
尋個地方避一避？他還真以為我不想，莫說東海了，日前我不過是去了泱都城外洗月軒，差點就不可收拾了……
思至此我自嘲一笑，卻也不敢對他實言多說，免得他控制不住益發亂想，此刻我只略略頷首，“百鳴兄，如今你是這五靈界中我最信任的人，你的建議，我一定會記在心上，至於我父皇，你對他有偏見我能理解，但是我父皇對我，絕對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你放心。”
言畢，我知丹鳳必不會真正放心，但他應該明白我已不想就此多作糾纏，其實他縱不放心又能怎樣？是叫我與父皇大鬧一通，還是叫我偷偷摸摸躲到他九天去，讓父皇再起殺伐征戰？更何況，五靈界的平衡復歸，最最關鍵應該就是在父皇……
而此刻丹鳳終究未再多話，他當下近一步直直看我，“龍衍，就憑你這句最信任，孤王又怎捨得再說起些叫你難堪氣悶的言論？不過，你得答應孤王，你在泱都千萬彆強撐，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關鍵時刻你哪怕跑了也好過強撐，還有，別話說完了就催我走，現在離天明尚有一時半刻，讓孤王再陪你，哪怕就多一時。”
丹鳳如此一言，我實有些意外，說真的，我與他這些年相交，他當真是比從前要了解我許多，甚至連我接着即要催他走都料得不差半分，而我明知他多留一時便多一分叫父皇察覺的危險，但此刻卻也不由得將催促之言收回口中，我一步轉身，復往那蘭草叢中坐下，“好吧，那就陪我在此處多坐一時，百鳴兄，莫多說話，你再看一看那暖河上五靈與人間……”
我幾番叫丹鳳細看五靈與人間之形，其實是回返五靈這幾日，我心中竟好似有了愈多參悟，只是不知怎的，每每當我欲要仔細思考，卻又直覺抗拒，而今時我叫丹鳳看，或許更多是想知道他是否亦有體悟，然而丹鳳不明我意，反倒忽一問我道，“龍衍，若是待得五靈靈息平穩了，人間會怎樣？你該不是還要回人間吧？”
嗐，他就知道記掛着我是去是留！
可我縱是要回人間又怎敢實言對他說？到時候難保他不扯着我吼出什麼“我只要如歌不要他”如此這般的渾話，而今時我見他忽又生出的緊張神色，只敢安慰道，“百鳴兄，你放心，你知道從前我曾經留下過那許多遺憾，那今天就必定會盡全力不再留任何遺憾，人間與五靈，愛情親情與友情，還有責任，我都不會輕言放棄……”
我一言算是與丹鳳一個定心丸，然他坐於我身側，一下便將我摟的死緊，更是貼上面頰來與我耳鬢廝磨，而我感受他胸膛暖意一如過往，實在是心下一嘆，只閉上眼睛一催靈將暖河上人間與五靈交融化散，唉。
天明前，我順利送走了丹鳳，及至回去汨陽殿時還有些沉浸於方才思緒之中，竟不知或許這一夜種種從未能逃過父皇眼睛，以至於其後發生的所有，甚至都讓我生出還莫如千波殿即叫父皇撞破丹鳳在此的念頭，而我一直以為自己懼怕父皇已至極處，哪怕他再如何發火我只管硬着頭皮捱過，然經此次，父皇才真正叫我領教到，違逆欺瞞於他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