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母樹
孫慕雲面帶疑惑地看着眼前這個沉默寡言、青衣白髮的男子。他的背影雖有一絲蕭索之感,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厚重踏實的感覺,彷彿一座山一般。
走在他身畔的李小天在服用了水沫如所給的回生散之後,身體已經完全恢復了。
他朝李小天嘀咕道:“這個人看起來很是怪異,他究竟要帶我們去哪裏?”
李小天瞪了他一眼,皺着眉頭道:“你瞎說什麼呢?這位前輩必定經歷過許多的滄桑,你我不可妄加揣測。至於去哪裏,前輩他自有分寸。”
孫慕雲吐了吐舌頭,尷尬地笑了笑。
水沫如彷彿渾然不知身後發生的事情,仍舊繼續向前走着。
三人又默默地走了大半個時辰,其間氣氛有些沉悶,孫慕雲幾次想開口打破這微帶尷尬的沉悶氣氛,但話到嘴邊,又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到了一座涼亭處,水沫如卻忽然停了下來。
“兩位小兄弟,既已到我荒夢的別遠亭,就此別過吧。”水沫如指着前方道,“沿此路一直往前走,即可離開荒夢。”
孫慕雲一下感覺有點蒙了,剛想說些什麼,李小天卻已搶先接口道:“前輩,保重。”
說完,他拉着孫慕雲齊齊朝水沫如拜了一拜,誠摯道:“多謝幾位前輩數日來對我兄弟二人的照顧,如今別過,卻不知何日還能再次相見?”
水沫如露出難得的笑容,回答道:“有緣自能相會,還有幾句話要送給二位。”
他的青衣在山嵐霧氣之中被慢慢浸濕了,但他毫不在意,意味深長又似自言自語道:
是為是,
非為非,
天意存公道。
善亦惡,
惡亦善,
公道在人心。”
話音方落,那襲青衣卻已然變得模糊起來。
“兩位小兄弟莫要怪我獵魂一族如此無情,能容你們至此已很是不易了。以後等時機到了,你們自然就會明白了。”
若有若無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漸行漸遠,終至杳不可聞。
“多謝前輩指點。”李小天朝水沫如逐漸消失的地方又拜了一拜。
“前輩!”孫慕雲終於忍不住大聲喊道,“我們該往何處去啊?”
李小天心裏一驚,看向孫慕雲,顯然後者問出了他心底的疑惑。可是他為人一貫持重驕傲,不像孫慕雲那樣莽撞冒失,且因為心性驕傲,不願輕易示弱於人,更加不願輕易求助於人。若是孫慕雲不問出這一句,只怕他縱是千想萬想,也不會問出這一句來。
青衣白髮已然消散,四周一片安靜。
只有山風偶爾呼嘯而過,只吹不散兩位少年心頭的迷茫無助。
久久沒有回應,孫慕雲有點沮喪地看向李小天,無奈道:“小天,我們現在去哪裏?”
李小天搖搖頭,嘆息道:“慕雲,我也不知道。”
兩位少年對視一眼,都只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無助。
“剛剛前輩說的那幾句話是什麼意思?”孫慕雲問道。
李小天想了想,回答道:“好像意思是說我們和張大哥以及前輩這一族似乎有些恩怨糾葛,具體的我也不太明白。想來前輩是高人,所說的話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們便先記着,也許以後就真的能弄明白呢。”
孫慕雲點點頭,接着便和身邊的李小天一起獃獃地站在原地,一時間茫然不知所之。
他二人在懵懵懂懂中下得荒夢來,便置身於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中。一時間對何去何從都無半點頭緒,頓覺天地雖大,卻無一容身之隅,孫慕雲和李小天不禁悲從中來,難以自已。
方此時刻,正是倦鳥歸林之際,耳邊一片“撲稜稜”的翅膀扇動聲以及眾鳥合鳴的啁啾嘈雜聲。孫慕雲觸景生情,不禁想起含冤多年的師父,再想到自己現在更是朝不保夕,隨時可能被破虛的殺手盯上,連死都可能死得含含糊糊、不明不白,終於忍不住哭泣了起來。
李小天見此情景,無法可想,只得軟語安慰。他為人畢竟更加持重冷靜,聽罷孫慕雲的傾述,略加思考,不禁咬牙切齒道:“慕雲,師父的大仇終有得報之日,不必急於一時。反倒是那個讓我們多次陷於險境的破虛,我們須得小心應付。與其老是這麼躲躲藏藏,倒不如……”
他跺了跺腳,狠狠道:“不如設計引他們出來,徹底地做個了結好了。”
孫慕雲聽完他的話,到底是少年心性,頓覺熱血沖頭,恨不得立刻就能和“破虛”好好地撕殺一場,但他們卻忘了,前不久僅僅是破虛中的葉波、秋峰二人就已經迫得他們雞飛狗跳,更是多次險些喪命。
二人俱都不識眼前之路,不知該如何離開。正在他們一籌莫展之際,孫慕雲忽然一拍自己的腦門跳將起來,朝李小天嚷道:“哎呀,小天,我可真是笨啊!”
李小天微感錯愕,隨即笑問道:“慕雲,怎麼,難道你知道如何出去?”
孫慕雲嘿嘿一笑,答道:“我有一種方法,可以使嗅覺的能力在一段時間裏提高很多。”
“可是就算嗅覺能力提高了,又有什麼用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孫慕雲有意在李小天面前賣弄一把,故意拉長了聲音說道,”師父生前在閑聊之時曾告訴過我,大凡古木叢生的密林,其深處大多都會有一棵母樹,這棵樹是這一整片樹林的保護神。它知道有關其所守護的整片樹林及其周圍一定範圍內的所有事情。有它為我們指路,就能輕而易舉地走出去了。”
李小天點點頭,然後又無奈地搖搖頭。
孫慕雲看着他迷惑不解的神情,不禁再次得意地笑道:“小天,反正你跟着我走就好了。”
李小天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道:“可是光憑嗅覺,你能在這麼大一片密林里找出母樹的所在不成?”
孫慕雲點點頭,回答道:“母樹雖為其周圍大片樹木的保護神,它本身卻沒有攻擊能力。”
他頓了頓,接着道:“它的體內豢養着無數微小到看不清的眠蟲,母樹就是靠指揮這龐大的眠蟲軍隊為它戰鬥。尋常生靈若是讓一隻眠蟲輕輕地咬上一口,怕非要睡上個三年五載才能醒轉過來;若是讓三隻以上的眠蟲一起咬到了,就要老老實實地睡上一輩子了。”
“這眠蟲竟這般厲害!”李小天驚訝道,與此同時,他在心裏暗暗地盤算着是否要抓幾隻眠蟲來對付破虛。
“厲害是厲害,卻也可憐的很!因為這眠蟲若是離開母樹太久,就會慢慢死去。並且它若是咬上別人一口,它自己的生命也就此結束了。”孫慕雲不禁嘆息道。
“啊,這……”李小天聽罷,頓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好了,不說這些了。”孫慕雲沒有注意到他的好兄弟一臉震驚的表情,接着補充道,“只要找到那些眠蟲,自然就能找到保護這片樹林的母樹了。所幸我小時候曾在偶然間聞過眠蟲的氣味,到現在仍然記得清清楚楚。不如讓我們先試上一試,如何?”
孫慕雲說完這些,李小天剛剛從方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雖然對他方才所言聽得不甚清楚,仍然應道:“好、好的。”
孫慕雲點點頭,不再說話。他的左手先打出一個手訣,右手則在手訣完成的剎那凌空虛點起來,半空中竟隨之留下了星星點點的光芒,片刻后突然匯聚成了一隻類似於狗的動物。孫慕雲見此情景,左手又迅速地加上了另一個手訣。
那狗竟然在空中奔跑起來,栩栩如生。孫慕雲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在心中默念法訣。
片刻后,他猛然睜開眼來,眼中神光乍現即逝。
“犬靈嗅覺!”孫慕雲大喝一聲,感覺到全身的力量竟似在這一喝之間被抽離了大半。接着空中那條栩栩如生的狗竟朝着他衝來,一下子鑽進他的體內去了。
李小天看得目瞪口呆,連忙問道:“慕雲,你、你……這是從哪裏學到的啊?師父應該從來沒有教過這個吧?”
孫慕雲艱難地點點頭,半晌方有氣無力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是從哪裏學到的,好像我天生就會似的。有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好像一直藏在我的記憶里,到某些時刻它們就會冷不防地蹦出來。”
李小天沉默良久,方開口道:“慕雲,你的臉色很難看,我看你還是先休息一下吧。”
孫慕雲倔強地搖搖頭,拒絕道:“沒事,我沒事。這個法訣我支撐不了多久的,我們還是先儘快找到母樹吧。”
說完,他閉上眼睛微一吸氣,四周無數的氣味便在這瞬間洶湧而來,一下子就將孫慕雲給徹底淹沒了。有落葉**發出的味道,有泥土特有的香味,有金甲蟲身上怪異的臭味,甚至還有星星花那細小的花瓣散發到空氣中微弱到了幾乎沒有的淡淡香味,還有……
忽然一股奇異的檀香味湧入鼻中,彷彿腦中有一根特定的弦忽然被撥動了一下,孫慕雲渾身一個激靈,猛然睜開眼來,朝李小天嚷道:“小天,找到啦!快走!”
他奮起餘力,朝檀香味傳來的方向飛奔而去。李小天亦緊跟其後,發足狂奔。
兩人行了片刻,孫慕雲突然停了下來。李小天正在疑惑之際,突然一聲巨響從不遠處傳來。
孫慕雲和李小天對望一眼,便都迅速地在一叢低矮的墨綠色灌木後面蹲了下來。
兩人的視線越過面前的灌木,看向中間的那片空地。四周安靜異常,他們屏住呼吸,連大氣也不敢出。
中間的空地上,一場惡戰剛剛停歇。四周的參天巨木或從中折斷,或被連根拔起,地上竟鋪滿了厚厚一層木屑。
場中有一少女,綠衣墨裙,儀態端莊,不怒自威。她淺綠色的頭髮上綴着一朵猩紅色的小花,手中拿着一根長約三尺的枝條,面前則盤旋着一團薄薄的灰霧。那少女的胳膊上有一道顯眼的傷口,綠色的液體不住地流出來,但她渾若不覺,只是不住微微地喘氣而已。
少女的對面約四丈遠處站着一個狼首人身的怪物,全身長滿了棕黃色的細碎絨毛,身上穿着一件銀白色的軟甲。手上則拿着一把金絲朴刀,刀刃上沾着些許綠色的液體,想必正是那少女受傷時留在上面的。它雙目盡赤,一雙大眼死死地瞪着對面的少女。
“慕雲,那個……就是母樹嗎?”李小天的注意力仍舊集中在場中,目不轉睛地問道。
然而孫慕雲並沒有任何回應。
“慕雲?”他扭過頭去,疑惑地看向身邊的孫慕雲。
此時的孫慕雲一臉迷茫的神情,似乎對身邊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毫無知覺。原來在他看到場中的母樹和狼妖的一剎那,一股異常熟悉而奇妙的感覺忽然湧上了他的心頭。
彷彿是……
在那一剎那,孫慕雲分明感到了什麼,可是真正想要在腦中去找尋的時候,卻又如翠鳥蹬萍,了無痕迹。但是那種奇妙的感覺卻依然存在着,他嘗試着慢慢將自己的全部意識都融入到這種感覺之中。彷彿在一瞬間被捲入了七色的漩渦之中,各種奇妙的感受湧入腦中,在腦中互相擠壓吞噬,最後只剩下一片灰濛濛的霧氣向著某處呼嘯而去。這感覺太過真實,讓孫慕雲沉溺其中,幾乎分不清現實和虛幻了,好像本來就屬於自己記憶中某部分的東西被記起,如此的自然,又如此的美妙。
就在孫慕雲沉溺其中的時候,場中的少女和狼妖似乎都對這種對峙失去了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