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告別

第三章 告別

光線有點微微刺眼,李小天努力地睜開眼睛,頓時有一張熟悉的充滿焦急神色的臉龐映入了他的眼帘。

看到李小天醒來,孫慕雲臉上的焦急便瞬間被欣喜取代了。

“別動,你先躺着。”他看到李小天掙扎着想支起身體來,急忙上前制止道。

“慕雲。”李小天沒能支起身體來,微微有些錯愕,他接着道,“這是哪裏?”

“這裏是、是……張大哥的地盤。”孫慕雲撓着頭道,“至於叫什麼,我也不知道!”

“這裏是荒夢的承天載物。”張更年輕輕地推開門走了進來,解釋道,“是我獵魂一族的族人醫治傷病的地方。”

孫慕雲想起前不久他們身處的那座破廟,再看看眼前的房間,看向張更年的眼神與先前已然不同。

“張大哥,謝謝你救了我們。”李小天說著又要支起身來,撐到一半就感到後繼無力,耳邊也響起一陣毫無來由的轟鳴聲。

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尚未復原,只得苦笑着躺下。

“這聲大哥實在是讓人汗顏啊!”張更年嘆了口氣,朝李小天道,“讓小兄弟你受了這麼重的傷。”

“沒事,我的傷已經不礙事了,只是身上現在還沒有什麼力氣罷了。”李小天擺了擺胳膊,示意他現在狀態很好。

張更年剛想安慰他一下,忽然聽見耳邊響起“嘶”的一聲。

他皺了皺眉頭,朝李小天頷首道:“小天小兄弟,你先休息休息,我還有些事情要去處理一下。”

“張大哥,你去吧,你的事情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李小天一邊說著,一邊用手勢制止了孫慕雲。

孫慕雲話剛到嘴邊,眼見李小天如此,也只能生生地把話咽回了肚中。

見此情景,張更年權當沒有察覺,只微微一笑,人便已經消失不見了。

承天載物的外面,一個一襲青衣滿頭白髮的男子正背對着他負手而立。

張更年看着這個有些微微佝僂的青色背影,心下頓時泛起一股凄涼落魄之感。再看到那滿頭白髮,心下更是感到傷感無比。

青衣男子一直靜靜地站着,聽到聲響並沒有轉過身來,彷彿他已經和承天載物外面的一干景色融為一體了。

“三哥,你……”張更年疑惑道。

獵魂一族的五位兄弟,為首者被稱為大哥,餘下的分別被稱為二弟、三弟、四弟和五弟。張更年知道這個規矩,當著大哥的面,他對其他的兄弟都按照規矩稱呼。但私下裏,特別是面對這個青衣白頭的男子時,他總是稱呼他為“三哥”。

毫無疑問,現在整個獵魂一族最厲害的肯定是大哥,但要說到最讓他喜歡的卻是眼前這個落魄凄涼、讓人扼腕嘆息的三哥了。三哥乃不世出的奇才,在張更年還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有句話叫做“山恆在,水長流”,所形容的兩位天才少年便正是寒靈一族的舒山和他的三哥水沫如。

然而世事皆荒誕,笑痴迷塵間,凈歸惘然。

先是兩百多年前寒靈一族遭遇滅族之禍,舒山身死,魂歸載沉。僅僅兩年之後,另一天才少年水沫如竟然走火入魔,心智大亂。獵魂一族傾全族之力,用盡承天載物里的珍藏,才將水沫如救治過來。但是其一身法力凈失,且鬚髮皆白。

如此種種,當真是天妒英才,讓人扼腕不已。

至於當年水沫如走火入魔的原因,知道真相的人都是諱莫如深,絕口不提此事。

不久之後,就有沉戈一族聯合一向桀驁的殘照妖族攻上荒夢,兩族幾乎是傾巢而出不留餘力。獵魂一族和沉戈一族有不共戴天之仇,但與殘照妖族卻是無甚往來,甚至可以說是無冤無仇。卻被兩族聯手攻上荒夢,打了個措手不及。

這兩者之間,必然有某種聯繫,絕非偶然。能讓素無仇恨的殘照妖族不畏犧牲傾巢而出的,必定是絕大的利益和**。只是這荒夢之中,以今日身為五弟之權力,張更年依然沒有能夠發現有此等**存在。

此役之前,水沫如已經進入到荒夢的鏡花水月之中,整整六年之後方才出來,仍舊一襲青衣,鬚髮皆白。只是連之前殘留的些許法力都消失得一乾二淨,卻修得一種奇異的魂嘯之力,就是方才張更年所聽到的“嘶”聲。

“五弟,我該走了。”水沫如滿臉平靜道。

張更年感到莫名其妙,連忙問道:“走?去哪裏?三哥,你……”

“我須前往那禁地之中,以後這裏你要多多費心了。”

彷彿一個晴天霹靂一般,這句話傳入張更年耳中的剎那間,他便感到四肢僵直,血液發冷,後背上也像有一道電流“嗖”的一聲穿過。

“三哥!”張更年慌亂地跑過去,一把從後面抱住他,把整個臉都貼到那瘦削蕭索的後背上,“你不要走啊!”

便有一兩滴渾濁的液體從眼眶中溢出,打濕了那遮住眼角的青衣。

“五弟,我這一生,給整個獵魂族人帶來了無盡的災難和痛苦。”水沫如搖搖頭,聲音低沉道,“我這樣的罪人,唉……”

張更年嗚咽道:“不,三哥,你不要走!你一定是被逼的,一定是的!”

水沫如搖搖頭,沉默不語。

半晌,他轉過身來,輕輕推開張更年,臉上倒露出笑意來。

張更年看着那鬚髮皆白、憔悴蕭索的面容,心知這一面,只怕是最後一面了。

就在他心神迷離、魂不守舍之時,水沫如的身形卻逐漸變得模糊起來。

張更年急忙伸出手去,希望能抓住什麼。然而他知道,所能抓住的不過都是虛妄罷了。模糊的影像還留在空中,但張更年清楚地知道他的三哥水沫如已經走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和水沫如一起離開的還有孫慕雲和李小天二人。

張更年久久地呆立在那裏,任寒嵐圍身、冷雨撲面。

過了片刻他終於再次伸出手來,朝那消失殆盡的殘像圈了一圈。那殘像一下子就消失了,但張更年的手中卻多了一枚珠子。

這是獵魂一族特有的留夢之術,用自己極其細小的一縷魂魄瑣魂為珠,將所有的記憶都封入珠子之中。

只是,留住的終究是虛妄。就算強行留住那些終將消失的記憶,終也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罷了。

有些人,在我們的生命中來了又去,終究不過是我們生命中的一些過客;但有些人,只一眼,從此便生生世世,牽挂百年。

承天載物。

張更年看着身周這間忽然變得空空如也的斗室,心裏第一次沒來由得生出對大哥的一絲厭倦和憎惡。

先是三哥被迫離開,然後就連孫慕雲和仍舊虛弱的李小天這兩個孤單無助的少年,也不知在何時已然悄無聲息地離開荒夢了。

兩人連一聲道別都沒有,想是大哥知道自己的性格,便特意如此安排的。

讓孫慕雲離開這裏倒也無可厚非,但身體仍舊虛弱的李小天,為何也不能讓他多休息幾天呢?還有三哥,一生苦難,卻反而要心懷愧疚地離開荒夢,從此永別這山水之間留下的百年印記。

為什麼?為什麼!

自己曾經和孫慕雲承諾過,要幫他查出殺害其師父的幕後兇手,但是現在他們二人卻已經一聲不響地離開了,可自己卻絲毫不知該如何幫忙。此刻他們必然還未走遠,自己追上去或許還能再見上一面,但大哥既已如此安排,便已經表明她的意願了大哥不想讓自己插手其中。

就這樣任他們自生自滅嗎?

大哥……

她究竟是何時開始變得如此薄情寡義的呢?

張更年想到那些死咬着二人不放的身份不明的殺手,心中便有些惴惴不安起來,這樣的安排是在將他們往死路上推啊!

他沉默不語,極慢極慢地走出這間斗室,門在身後悄然關閉。

下一刻,他站在雲台上三哥離去的地方,靜靜地看着眼前的雲松霧海,心底卻是涼涼的一片。

張更年踟躕良久,終究還是沒有能夠鼓起勇氣去找大哥問個明白。

他潸然離開,明白自己只怕一輩子都沒有勇氣當面去質問大哥了。這種畏懼,是年幼時在心底形成的,絕難消除。

那麼現在,自己又該何去何從呢?

耳畔驀地響起水沫如的一句話:承君一諾,必守一生。

承君一諾,必守一生……

是嗎,必守一生?

昔年的自己亦曾許下一句諾言,當時也是信誓旦旦,自以為必將恪守一生。但不過彈指二十載,那些誓言便已隨風散去,變得虛無縹緲。

伊人已乘黃鶴去,夢斷載沉空悠悠。

想起那些破碎成絲的往事,那些被刻意遺忘的人和事像被洪水沖開了記憶的閘門一樣,洶湧澎湃而來,勢不可當。一道碧綠的人影出現在腦海中,她甜美的笑容彷彿一記烙印,燙得張更年的心一陣抽搐。

“綠兒。”張更年喃喃道,“你還好嗎……”

接着他便似乎陷入到了對往日的回憶中,時而露出痛苦的表情,時而又露出幸福的笑容,但最終這一切都歸為一個憤怒不已的表情。

昔年一役,那名黑衣人一刀斬碎了他所有的念想,輕輕地帶走了他的綠兒,帶走了他所有的依託、希望和對幸福的幻想。那一擊臨身之際,綠兒看向他不舍的眼神讓張更年肝腸寸斷,讓他在一瞬間有種天塌地陷的感覺,似乎身上所有的力氣在那一刻都被抽空了。

“是誰,你究竟是誰?”張更年咬牙切齒,接着又以極輕極輕,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道,“不管你是誰,我一定要殺了你!”

接着他閉上眼去,任憑兩滴滾燙的淚珠溢出眼眶,順着臉頰緩緩流下。

不遠處,一個婀娜多姿的身影站在那裏,靜靜地看着沉溺在往日種種之中的張更年,被輕紗遮住的臉龐上卻沒有流露出一絲異樣的表情。

張更年似有所覺,突然轉過身去,正看見不遠處的大哥。

“大哥,為什麼?”張更年帶着憤慨質問道。

大哥沉默不語,忽然輕輕道:“五弟,你覺得你三弟是個什麼樣的人?”

“三哥……”他倏然間便意識到自己現在所面對的是冷漠寡情、艷絕天下的大哥,而不是那個和藹可親、落魄凄然的三哥,急忙改口道,“三弟、三弟……他是一個很善良,也很可憐的人。”

說到這裏,張更年的嘴角不禁抽了一抽。

大哥身周的山嵐雲煙一下子變得激蕩起來。

張更年心下凜然,心知這個鐵面無情的大哥又要發怒了。他暗暗戒備,魂力蓄而不發。

“年兒。”大哥黯然道,“居然連你都對我心懷戒備嗎?”

她抬起右手,慢慢地在空中劃了幾下。身前頓時出現了一片繽紛落花,凄然飄落。

張更年在這一瞬間驚醒了。

是啊,昔年大哥為了保住獵魂一族,不惜損傷自己的身體,施展出遠超她身體負荷的那式魂牽夢繞,是以導致如今禍根深種。她自成為獵魂大哥以來,一直對自己這個晚輩青眼有加,不遺餘力地教導自己。雖然她看起來薄情寡恩、鐵面無情。但她所做的每件事情、每個決定,都是從整個族人的利益出發。她又何錯之有呢,為什麼如今自己卻對她如此怨恨呢?只是因為她將三哥派去那裏,自己就對她如此怨恨嗎?

落花的幻象消失了,大哥輕輕嘆息了一聲,彷彿自言自語道:“如今,怕已經沒人記得我從前的名字了。也罷、也罷……”

張更年聽聞此言,頓時感到心下一酸,只默然不語地僵立在那裏。

大哥緩緩地揮了揮袖子,恢復了她一貫冷漠的語氣,說道:“五弟,我知道你對三弟的事情耿耿於懷。但是既然身為我獵魂一族的兄弟,就要時刻做好為所有獵魂族人犧牲的準備。我獵魂一族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如今沉戈一族找到了傳說中的蜀王陵墓,實力不可同日而語,或許不日便將掀起一場場腥風血雨;而殘照妖族曾在我族手上吃過大虧,自然不肯善罷甘休,如今也是蠢蠢欲動。一旦兩族再次聯手,局勢將不可收拾,所以此次只有派三弟前去禁地,若他能參悟那件東西,或可解我族之危。”

張更年依舊沉默不語。雖然這些道理他都明白,可是他依然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他悶聲道:“大哥,究竟是什麼東西?”

大哥身體一顫,道:“有些事情,你以後自然會知道的。”

張更年心下明白,大哥的意思便是說這東西自己是不該知道的。

於是他點點頭,卻仍舊不甘心道:“難道就沒有什麼別的辦法嗎?”

大哥搖搖頭,輕聲道:“沒有……”

張更年臉上露出一絲悲傷來,無奈道:“那為什麼一定要讓三弟去呢?”

“如果可以,我寧願自己可以代替三弟去參悟那件東西。”大哥伸出手來,玉指輕彈,頓時在空中出現了一圈七彩霞光,她淡淡道,“三弟現在的實力絕非你我所能想像的,已遠在你我之上。而那件東西事關我族生死,他去,自然更加保險。況有沉戈一族的‘貴客’來我荒夢,若不讓三弟好生前去‘招待’一番,豈不是要失了禮數?”

說罷,她衣袖輕拂,那圈七彩霞光便隨之繞着張更年的身體旋轉起來。

張更年愣了愣,難以置信道:“貴客?沉戈一族與我族積怨深重素來不和,可謂不共戴天。方此風雨欲來之際,不知是哪位不知死活的‘貴客’,竟敢闖上我荒夢來?”

“正是沉戈二神之一的藍神周難,他甘冒奇險闖到我獵魂一族的禁地來,自然是被他那不成器的徒兒所拖累。”大哥的語氣中竟帶着頗多惋惜之意道。

“周難?”張更年聞言心下一驚,幾乎立時要奮袂而起,驚道,“那我要趕去助三弟一臂之力才是!”

大哥搖搖頭,道:“他如今從蜀王陵墓中幸獲異寶冰魄傘,早已非昔日吳下阿蒙。你前去只會拖累你三弟罷了,況且你三弟的實力早已超凡脫俗,遠非你我二人所能企及的。昔年他雖遭厄難,但也因禍得福在鏡花水月中參透得失、生死二境,悟出生、死、明、滅、空、破六種同氣連枝的法訣。普天之下,幾無敢與其決雌雄者,那周難自然也遠非敵手。”

大哥說到這裏,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張更年正欲開口,卻聽她又接口道:“若讓你去,自非周難的對手,徒送性命爾;若讓我去,舊愁新恨,怒火炙烤,自然要將他拆骨抽筋才肯罷休;只有你三弟宅心仁厚,且藝驚天人,正可借周難之手將那東西領悟出來。此皆命數,休要再作糾纏。”

言訖,她的身影慢慢變得模糊起來。

雲台之上,便只剩下沉默不語的張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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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情錄之塵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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