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第 82 章
賽那沙一腳踩在腳邊的榻上,尼羅河的晚風和天邊的霞光彷彿描繪了一處人間秘境,這裏有岸上的果園、淺灘的沙洲,但他一閉上眼,卻都是阿肯娜媚俏麗的臉龐。
他知道西德哈勒可能在暗暗笑話自己,披着戰甲的法老,這會兒卻躺在一個淺色的花布枕頭上,枕頭裏塞了紙莎草芯和蓮花瓣,散發一種女人遺留的甜香。賽那沙幾乎毫不懷疑,自己再那麼想入非非下去,很可能就要打一場敗仗了。
頸間有什麼東西咕嚕嚕地滾了出來,他又把這調皮的小東西塞回長袍里,當阿肯娜媚在離別之際把這樣東西交給他的時候,他對此並不陌生,這分明就是阿肯娜媚父親的遺物,那個曾在沙漠裏找到水源的占擺。
它並不僅僅是救命的意義,這可能是阿蒙霍特普四世作為父親留給鍾愛的女兒阿肯娜媚的唯一紀念,現在她把這枚占擺交給了他。
賽那沙胸膛里彷彿有一把火在燒,作為回報,他一無所有,唯有炙熱的愛情和英雄的榮光,將毫無保留地邀請阿肯娜媚一同共享。
船隊經過尼羅河第三瀑布之後,很快將進入努比亞境內,離衝突發生地庫施不過咫尺之遙。賽那沙傳令下去清點人數與武器裝備,將每人的份額全部配齊。法老除了馬車和一身輝煌的裝束外,與普通士兵也並沒有什麼兩樣。
賽那沙作為戰場指揮官至少也有八年,多數是左右兩翼軍的副手,埃及和西台的裝備除了鐵器,基層士兵的武裝大同小異。一整套用來替換的丘尼克襯衫和長袍,一件沙漠夜裏禦寒的外套,一個皮質的護胸甲和護首,並有一頂銅質頭盔。武器是原始的青銅佩劍、一把殺傷力巨大的雙頭斧子,弓兵則會配一把長及下巴的大弓,要張開這把弓,配備的弓兵個個都是大力士。
若是選擇直射法,弓箭可以從尼羅河的這邊岸上射到另一邊;若是選擇拋物線射法,射程則可以達到百步以上。出發之前,賽那沙力排眾議將所有弓箭的控弦換成了牛筋及鹿筋弓弦,遠遠加大了射程,雖然這種動物筋腱一旦泡水就會報廢,可是他們要去的是沙漠,沙漠一年能下幾次雨?
賽那沙相信自己的運氣絕對沒有那麼差,他滿意地擺弄自己射程達到兩百步以上的洋槐木弓箭,如果河上能夠出現一條鱷魚,他一定能把鱷魚射翻肚皮。
船上的晚飯也是一視同仁,賽那沙囫圇塞了個圓麵包下肚,勉強用了點無花果和肉乾,面前兩座峽谷漸漸合攏,峭壁險峻得沒有辦法攀附任何人,直到通過一處激越而狹窄的暗河,眼前才豁然開朗,迎來漫天星子,賽那沙站在船首,發現岸上迎接的人中,拉姆瑟斯的金髮特別明顯。
船一靠岸,工兵以四個大盾牌圍成長方形,在這簡易工地里開始勞作。他們手腳迅速地紮起法老的帳篷,將這牛皮的物體整個豎立起來,固定之後,賽那沙發現裏面有一間卧房,一個書房和一處會客廳,在這荒蕪的沙漠地帶,簡直堪稱奢侈。
普通帳篷被分發給中低階軍官,安克緹克將軍、奈克布將軍以及赫特菲利斯將軍合住在法老的另一頂大帳篷中,低級士兵們則使用羊毛毯在沙漠露宿。若是真的下雨,隨軍還有密實的紙莎草遮雨棚。
營區周圍被妥善地圈了起來,賽那沙的帳篷最靠近河岸,後頭就是駁船,所有的帳篷都環繞在他身邊。營門口有一扇兩側雕有獅身人面像的活動木門,帳篷間空出一條寬敞大道一直通向大帳,除了三位將軍的帳篷,賽那沙的另一側是隨軍祭司們搭建的臨時阿蒙神廟。
說是神廟,不過是一頂小帳篷,卻熱鬧得很。賽那沙冷眼看着,深覺阿蒙神在普通埃及人中很有市場,但是造成這一切的,卻又是開國法老的一時輕率,將國都定在阿蒙神所在的底比斯,簡直給了阿蒙神廟最大的依仗,結果神廟現在露出猙獰的面孔要吞噬法老了。
賽那沙為了安撫士兵們的情緒,不得不裝模作樣地祭祀了一回。
營地一切準備就緒,士兵們放下武器,開始按部舊班地處理雜活兒。有人照料馬匹和負重的驢子,給它們餵食乾草;更多的人洗衣、做飯、修理檢查戰車的輪子,營區里飄出肉乾過水煮出的香味,讓人瞬間忘記自己所處之地其實是沙漠腹地了。
晚間的活動有動手的肉搏和動腦的賭博,氣氛還算輕鬆愉快。
說實話,這三支軍團的表現大大出乎了賽那沙的意料,簡直是出奇的好。要知道相比西台的迅速崛起,埃及這個老牌帝國走的幾乎是下坡路,圖特摩斯三世的功績還在流傳,阿蒙霍特普四世卻已經丟了埃及在亞洲的大片勢力,就連努比亞王都開始不安分了。
賽那沙算是看明白了,目前的埃及既強大又弱小。說它強大,是因為埃及人的凝聚力還在,能夠造出那奇迹般的大金字塔的民族,並不缺持之以恆的毅力;說它弱小,是因為諸如納菲爾提提皇太后亦或是霍姆海布這樣的人,在用貪婪和無知腐蝕人心。
對阿肯娜媚而言,賽那沙這樣的法老無疑是拯救她命運的最後的勇士,她又豈知道,或許對於埃及來說,賽那沙亦是最後的勇士。
第三軍團光是排位就可以猜出這是一支相當老牌的軍團,統帥安克緹克將軍早已經留起一把鬍子,他和阿伊及霍姆海布一樣,是阿蒙霍特普四世的老臣,甚至他的服役經歷更為久遠一些。只不過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並無值得稱道的建樹。
賽那沙不知道這平板的軍旅生涯是否在預言這位老將軍的無能,他坐在一邊,蒼老的手指在刮著一個大蝸牛殼的煙垢,然後朝裏面塞滿從希臘弄來的煙草。抽兩口煙,就灌口烈酒,這可不是葡萄酒或者啤酒,而是一種濃烈的香料酒,然後他把沒燒完的煙絲放在嘴裏嚼動起來。
另外兩人似乎見怪不怪,只專心聽着拉姆瑟斯的彙報,拉姆瑟斯避重就輕,把責任都推在努比亞人身上。但賽那沙可以想像他是怎樣刁難對方的,就是一口水,拉姆瑟斯也可以說出各種太冷太熱的理由,就是先知都要被他氣得上火。
拉姆瑟斯還沒說完,努比亞王就帶着他幾個成年的兒子和隨從前來覲見法老,他五年前在底比斯見過剛剛開始長高的圖坦卡蒙,早已對埃及皇室的式微起了輕蔑之心,但是這個如今坐在鑲金雪松木摺椅上的新法老,這個西台人,在燈火昏黃下隱約的剛毅輪廓卻讓他忌憚起來。
賽那沙故意打量披着豹皮,大腹便便的努比亞王半晌,裝模作樣地拿出一捲紙莎草來,這是出發之前,阿肯娜媚關照他要做的功課,當然他根本沒有去看:“嗯,努比亞王……讓我找找。”
努比亞王的臉漲得通紅。
好像找到了答案,賽那沙恍然大悟道:“原來在這兒,努比亞作為埃及的一個行省,你不但有努比亞王的稱號,還是法老的右旗手、南部沙漠的大將軍和戰車隊長啊,就你這塊頭,這是多久沒上過戰車了?”
“陛下,政務實在太繁忙了。”努比亞王有很多搪塞的理由:“我扼守南部的咽喉,需要維持貿易、監督各個鄉鎮,您也知道沙漠裏的要塞有多分散……”
賽那沙笑了:“你監督的結果就是弄丟了金子?而且是全部四十船?”
“陛下,一百多年了,”努比亞王半是隱忍半是惡意地道:“此前從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情。”
這簡直就差直說賽那沙不得人心了,賽那沙怎會容他放肆:“因為一百多年來都是如此,所以你把金子當做石頭,也不派遣護航艦隊的保護,就這樣讓它敞開着運到底比斯,努比亞王,你的好運氣到頭了。”
努比亞王有點緊張,可是他梗着脖子。
“看來沒有多說的必要。”賽那沙冷笑:“三天之內,不管你要什麼辦法,我要看到金子!”
努比亞王身邊有個年輕男子控制不住叫起來:“這不可能,四十船,我們一年的產量也就這些,要是找不到贓物,難道努比亞要為此清空國庫嗎?”
“你說的沒錯。”賽那沙把他們趕了出去,然後向在座所有的將領通告:“三天之內努比亞王會忍不住和我們正面衝突,我知道他拿不出四十船金子,但我一定要他動手,等到勝利,努比亞會有新王。”
拉姆瑟斯不甘心被排擠在外,但他的頭銜是外交大臣,賽那沙看穿了他的動機,只是安撫他道:“你不能上前線,但你帶着庫施原本的守軍殿後,可以做到吧?”
對於這個結果,拉姆瑟斯已經很滿足了,冷不防賽那沙問道:“剛剛那幾個都是努比亞王的兒子嗎?他有幾個兒子?”
拉姆瑟斯不屑,但他忘了自己也有不少子女:“光兒子就有十四個,今天帶來的都是成年的。”
“十四個兒子,對埃及可是好事。”賽那沙拔出自己的佩劍,這種西台特有的鐵器閃着極致誘惑的光芒,刺痛了拉姆瑟斯和三位將軍的眼睛:“殺了努比亞王之後,選擇一個才能一般的王子繼位,然後保住另外十三個,讓他們內耗,新王就不得不依靠埃及。”
這是無數宮廷鬥爭中淬鍊出來的經驗,賽那沙一下子解決了未來十年內努比亞是否臣服於埃及的問題,賽那沙對下屬們也十分慷慨,連安克緹克將軍咀嚼煙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三支軍團表現最佳者,我會把這柄鐵劍賞賜給其統帥,簡而言之呢,就是你們三位中的一位。”
眾人一凜,當下決定絕不能輕視這位新法老,不說努比亞之戰會否輕易或者艱難,但是看來埃及是不會輸的了。
此時底比斯皇宮裏的阿肯娜媚,與在風沙里作戰的賽那沙相比,卻是截然不同的舒適靜好。皇太后此前就有意令她忙碌,讓她減少和賽那沙相處的時間,交到她手裏的屬於皇妃的產業有幾處紡織、珠寶以及服飾類的作坊,還有一間手藝人學校,阿肯娜媚不得不騰出手管理上千人的機構,還得學習看懂各種往來賬目。
她本是要和哈謝特討論新年漲水季再次降臨時候,要進獻給神祗的布匹式樣,她看下來朱紅、粉白以及翠綠、天藍都很合意,然後因為近期管理產業的得心應手,在哈謝特的敘述中她發現了問題。
“亞麻布的價格已經漲了三成了?”阿肯娜媚很疑惑。
哈謝特也有些摸不着頭腦:“照理說戰爭期間物資優先供應前線,因為貨物短缺而少量漲價的情況是有的,譬如小麥和牛羊的價格幾乎翻倍,但是諸如亞麻布、青銅之類的實在不應該啊,何況戰爭還沒有真的打起來,那些商人也沒有道理這麼快故意抬高價格囤積庫存,這樣風險太大了,除非國家必須為了戰爭進行採購,這些巨額差價就轉嫁到了國庫上,不然他們就要自己吃下所有損失。”
阿肯娜媚卻奇怪地感嘆道:“果然霍姆海布現在很有錢,這樣卻還要置遠征軍的安危不顧,只為滿足私慾,還真是面目可憎的一個人呢!”
她讓哈謝特去調取哄抬物價的商人的名單,轉身又叫來阿努比斯:“你去,給我查查霍姆海布究竟把四十船金子藏到哪裏去了。”霍姆海布實在精明,金子的去向讓阿肯娜媚摸不着頭腦,讓她不得不求助於阿努比斯:“我就不相信這麼多金子會憑空消失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