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可嘆寸金換妝花
裊裊的熱氣烘騰上來遮擋了視線,溫軟舒適的水裹在周身,溫柔地安撫着每一寸的肌膚,身後堅實的胸膛傳來的熱度,讓人不禁羞赧嬌怯。
路凝落的玉指輕輕撫過池壁上的瓊花連枝圖案,堅硬又溫熱,微微愣神。感覺到腰間加重的力道,肌膚緊密相貼的觸感,讓她本就因沐浴而發紅的俏臉又是紅了幾分,嬌艷欲滴。
鍾離珏將下巴擱在路凝落的肩窩處,不自覺地蹭了蹭她的臉頰,懶懶道:“在想什麼?”
路凝落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雖是害羞,仍是抬起眼來與鍾離珏相視,輕聲說:“不過在想…挽心的事。”
吻了吻路凝落的面頰,鍾離珏溫柔說:“阿落放心,有我在。”
“嗯。”輕應一聲,感覺到自己被完全納入他的懷裏,濕發上的水滴落在她的肩頭,一陣微熱迅速淌過她的身體,微微酥麻。
她怎捨得告訴他,看着這精巧雅緻的白玉池,想到他母妃當年之盛寵,心頭既感慨又凄楚?
遙想當年,因宸皇貴妃極愛瓊花,鍾離政便將泰和宮的這處瓊芳台重新修葺一新,特許宸皇貴妃偶可居住在此。而楚宮內有一華露池,為白玉砌就,分帝、后、妃三湯。原本妃嬪能得賜浴於華露池就已是極大榮寵,鍾離政更是直接在華芳閣里砌了一方白玉池,照樣引溫泉晨露入池,供皇貴妃洗浴。
於是,宸皇貴妃在椒房之寵后,又因此讓六宮眾人歆羨不已。只是如此榮寵,卻終究未讓她逃脫瘞玉埋香的命運,如何不令人嘆息?
心間一聲綿長的輕嘆化在這氤氳的水汽中,微不可聞。撇去心頭思緒,路凝落轉而問:“太子送來的…東西,阿珏…有何打算?”
鍾離珏舒服地眯着眼,悠悠然說:“大哥為了對付四哥着實費了一番功夫,我也只自取所需,儘力不捲入他們的紛爭就是了。”
聞言,路凝落的明眸里劃過一瞬的黯淡,語氣摻雜着擔憂,“阿珏,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得不龍登九五…你會如何?”
她了解他,在他人眼裏,他是個閑散王爺,但這只是他為了遠離紛爭而不得已為之,他也有他的抱負,他的志向!再說,皇上和太后未必就沒有扶他上帝位的心思。倘若有一日被她不幸言中,他們,該怎麼辦?
她自然不願困於宮牆,但她也不願因她一己之私而阻擋他的道路,否則,終有一日,他會怨懟她,她也無法面對他,只會兩看生厭!
從前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只是兩情繾綣的幸福讓她不願深思,縱使她再如何聰穎慧黠,冷靜自持,不過也是個普通女子,哪怕是一晌之歡也不願失去。然而,懷靈寺一事讓她清醒,有些事自己視若不見,卻不代表不會發生。
糾結於心中許久的疑問終於問出口,路凝落稍感輕鬆,但鍾離珏久久的沉默,卻又讓她的心緊了起來。直直盯着池壁上繁複的花瓣,手心沁出了薄汗。
又是半晌,鍾離珏才有了動作,他扳過路凝落的身子,雙手捧起她的面頰,黑眸里儘是沉痛之色,道:“阿落,從前我覺得我很了解你,但自那晚你向我哭訴直到今日,我才知道我的自以為是。阿落,我心中愛你,卻不知何時起我已忘了如何用真心去了解一個人。而我卻理所當然地以為你會一直在我身邊,所以也不願逼自己改變,直到你出事,我才追悔莫及!”
用指腹抹去眼前人頰邊的清淚,鍾離珏復又深情道:“所以,阿落,謝謝你,仍然願意回到我身邊,請你……在原地等等我!”
路凝落流着淚,唇邊的弧度卻緩緩隨之暈開,眼底像是揉進了萬千星輝,目光盈盈。她知道,他的心裏有一扇門,保護着他一切的脆弱。他心中有她,卻踟躕猶豫着應否讓她踏足那方土地。但如今她也消去了一直以來的顧慮,他讓她等,不是嗎?
將面頰貼上他的胸膛,感受着他的心跳,路凝落聲音里笑意滿滿,些微啞沉聽起來也像叮咚清泉,“阿珏糊塗了,答非所問的。”
緊緊將她扣在懷裏,她的笑意感染着他,鍾離珏的心裏被塞得滿滿當當的。從前,他看盡了后廷的算計狠辣、辛酸苦楚,看清了一國之君的諸多迫不得已,所以不願被束縛於皇權之中。後來他才知道,早在某一瞬,一直到他所有的未來,他想要的,願意傾心以待的,只有一個她。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但倘若執着於心門,只怕是誤了心意,錯了一生。此番領悟,所幸來得不遲。
這一日,又是一片晴空,天高雲淡。
承乾宮裏,路凝落與文妃、永佳和嘉儀坐在一處,陽光從雙交四菱花扇窗透進來,給墁地的方磚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澤。
文妃和嘉儀都是熱性子,永佳雖認生,但也是親切有禮,是以說起話來倒還是輕鬆和睦的。這光景下,路凝落仍是不禁腹誹,此番回來着實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東宮一方剛尋過她,文妃這頭也忙不迭地着人請了她來。
閑話了一陣,這時聽永佳道:“我聽七弟妹說起話來似乎不很費勁了,看來就要痊癒了。”
路凝落柔柔一笑,道:“本就好得…七七八八了,是王爺…小心了些。”
“珏兒對你自然是心疼得緊。”見路凝落嬌羞莞爾,文妃掩唇一笑,繼續說:“這治傷養病的東西本宮不懂,但這兒倒是有一盒太真紅玉膏,用后顏面紅潤悅澤,嬌美異常,你且收着。”
路凝落大方謝過,剛接下女官遞來的錦盒,就聽嘉儀說:“這東西我向母妃求了許久,她也不肯,七弟妹真是好福氣呢!”
“有太子妃關心…照拂,又有文妃娘娘…體恤,確是臣妾的福氣。”路凝落婉然笑着,只當未瞧見文妃美眸里閃過的一絲精光。
文妃不自覺地撫着腕上的赤金環珠九轉玲瓏鐲,狀似隨意問道:“聽聞前兩日太子妃請你去御花園賞秋了,可盡興了?”
路凝落答道:“御花園的景緻…自是好的,不過…另有一事讓臣妾意外。”
“哦?”
“臣妾從前覺得…太子妃宛如天人,難以親近,如今才知…倒是自己粗淺了。”路凝落淡淡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將三人的反應收進眼底,永佳和嘉儀倒是反應不大,而文妃顯然若有所思,看來她把自己的話聽到心裏去了。
“是嗎?前些日子我還見大皇姐發脾氣呢,句句指着太子妃罵,對吧姐姐?”
永佳未想嘉儀一股腦將這事說出來了,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有些為難地看了文妃一眼。
“珮兒,忘了你父皇怎麼教導你的了?”文妃抽回思緒,適時地開了口。
“可我……”嘉儀正欲反駁,被文妃眼裏的厲色一震,諾諾地應了一聲,便垂頭不語。
路凝落觀望着情況,估摸着該說的都說了,也是該走的時候了,遂起身一禮,道:“時候不早,王爺…囑咐臣妾早些回去,臣妾…這便不打擾娘娘和皇姐了。今日…多謝娘娘盛情。”
目的達到了,文妃也不多留,笑着應下。路凝落又與永佳和嘉儀見禮作別,旋身便走。未走幾步,腰間一枚金底彩紋的香囊卻忽地掉下,一旁的夏盈連忙俯身拾起,為路凝落仔細繫上。
“臣妾失禮了。”路凝落向文妃歉然道。
幾分複雜的目光投在那香囊上,文妃才說:“不妨事,這香囊很是精緻。”
路凝落莞爾應下,旋即告退,而身後注視的視線,目光深深。
“來人,去將寧王請來。”路凝落走後不久,文妃便收回視線,沉聲吩咐道。
女官應聲下去,永佳見了,察覺文妃情緒不佳,關切道:“母妃,怎麼突然尋弟弟過來?”
“他若再不上點心,只怕人家只和別人稱兄道弟了!”
文妃的聲音里透着怒意,永佳瑟縮一下,與嘉儀相視一眼,才說:“母妃,雖然七弟妹嘴上說太子妃待她親和有加,但興許只是做個場面,大約還不需……”
“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兩個面上幫我,心都是朝着琰兒長的!他不知輕重,你們倒也隨着他!”看着兩個丫頭噤了聲,文妃嘆息一聲,言語柔和了些,“你們適才沒瞧見那香囊是用什麼料子做的?”
兩人垂頭思索,忽而,永佳抬眸開口道:“是前些日子剛奉上來的貢品,妝花緞!”
“啊!難道……”嘉儀聽永佳一說,心中大亮。
“呵!那種妝花名為‘金寶地’,用圓金線織底子,在金底上起彩色花紋,配色十分複雜,制織極費時。不知何故,這幾年滿宮裏就得那一匹,皇上便賞給了東宮。”言及此,文妃拂袖起身,面顯慍色,“她倒是大氣,平日一副高貴的樣子,還不是舔着臉去求那個女人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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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淺小備註:1、瘞(yì)玉埋香,同香消玉殞。
2、太真紅玉膏,楊貴妃所用美容秘方,傳出禁宮后,對後世影響很大,民間也紛紛應用。
3、妝花緞,指用各種彩色緯線在織物上以挖梭的方法形成花紋,織造工藝水平很高,極其珍貴的一種提花絲織物,是專供“上用”的御用品。妝花所採用的工藝技術,早在唐代就已使用,但妝花一詞卻始見於明代的史籍。金寶地是其代表品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