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金風玉露秋景繁
七月的時節,還是瓊花繽紛枝頭的時候,門前的瓊花開得恣意熱烈。華芳閣的窗、門大開,偶一清風拂過,都會帶進一室的清雅香氣。
鍾離珏今早吃過早飯就往御書房去了,路凝落一人閑坐窗前,一手執書,一手輕捏着烏黑透碧的黑子,猶疑不定的樣子。仔細一瞧,她早是沉思入了神去。
如今挽心中毒昏迷,再繼續靠內力和針灸為她維持生命也只是治標之法,她早晚會身體衰竭而死。當初鍾離珏也是在萱兒醒來早幾日在翻看她的手札時,才得知渙神散這毒。再說他的心思全在她的身上,只想解決了她的事再尋法救挽心便是。
在她以雙玉的身份住進王府,鍾離珏尋她去診脈時,便是故意透露挽心的消息給她。她在那期間也試過許多辦法了,卻無一見效。她雖知道有一秘法可以救治,卻無法去做,就只能盡她所能保挽心性命,留待鍾離珏找出幕後之人。
只是越查,越發現背後的盤根錯節而不敢輕舉妄動,只怕落錯一子,滿盤皆輸。可是眼下挽心性命攸關,等不及他們全盤部署了。究竟,她該何去何從?
思緒紛雜,路凝落醒神過來的時候卻是見夏盈站在面前狐疑地望着自己。先是微微一驚,瞬時平靜下來,緩緩道:“想着這步棋…倒失神了,何事?”
夏盈是路凝落之前住在太后宮裏伺候過她的一等宮女,今次也被太后臨時打發過來侍奉。太后的疑心她也是明白,遂爽快地應了下來。
“回王妃,太子妃傳人來問,王妃可有興緻一同往御花園賞秋。”
太子妃?原來尹夢筠已經被冊立為太子妃了。只是太子一黨除了連雨薔之事外,這次還有什麼理由想見她?思索片刻,路凝落含笑道:“去回太子妃…的話,本妃這便…過去。”
剛剛入秋,御花園裏的金桂已然開了,香氣飄散,既如清香絕塵滌盪,又如濃香芳香遠溢,確是絕妙。
路凝落一襲撒花嵐煙齊胸襦裙外披銀線渦紋大袖羅衫,繪銀花的薄紗羅披帛繞肩曳地,好似攜了滿園的芬芳分花拂柳而來。
走過水上廊道就到了“竹清水榭”,尹夢筠身着絹紗金線如意雲紋襦裙,悠悠然地煮着茶,十指蔻丹,在騰起的熱氣煙霧裏,披上一層朦朧的白。
“臣妾見過…太子妃。”路凝落兩手疊在腰側,盈盈一禮。
“在內都是至親,七弟妹大可不必見外。”淡淡說著,尹夢筠站起身來,拉過路凝落的手,引她入座。
還是微熱的時候,茶壺上也是熱氣騰騰,她的手卻是這樣冰涼。一絲疑惑浮上路凝落的心頭,但她也只順勢坐了下來,彬彬道:“太子妃寬厚,臣妾…卻不敢失禮。”
倒也不在意路凝落的生分,尹夢筠一壁舀了一勺茶給她,一壁說:“這茶煮得正是時候,七弟妹品一品,看是如何。”
“太子妃的手藝…自然是好,”路凝落淺嘗一口,品了一會子,才說,“入口順滑,甘甜…醇厚,好茶。”
尹夢筠隨後小飲一口,稍露滿意之色,道:“倒是沒讓七弟妹看了笑話。”
路凝落淡笑應下卻再無話,兩人之間就這樣靜了下來。原本也都不是熱性子的人,不願故作熱絡,眼下靜靜的,路凝落反覺自在些。
好半晌,兩人便如此品茶賞景,直到尹夢筠的近身宮女宜蘭端了一盅枸杞粥上來,對路凝落說:“太子妃知道王妃咽喉不適,這枸杞粥滋陰潤喉,一早就讓奴婢備下了。”
“謝太子妃…關懷,夏盈。”夏盈聞令走上前去,接過宜蘭手中的托盤,着小宮女仔細收着。夏盈的性子如今越發沉穩起來,說話做事的樣子都頗有幾分相像水芝。
“七弟妹此番受了許多苦,本宮也只能藉此盡些心意。”尹夢筠神情七分關切又摻着三分淡漠,想來她做起這示好親近的事還是不盡習慣。
路凝落大抵明白了她的目的,稍稍露出半是觸動半是慶幸之狀,微微蹙眉,說:“這一番遭遇…雖是受了許多苦,好在…還能與王爺…團圓。如今,臣妾也只盼…今後能夠平安就好。”
尹夢筠聞言,思慮幾下,試探說:“看來這番遭遇確是害苦了七弟妹,是以有句話,本宮思前想後,還是認為告訴你為妥。”
路凝落似是未聞輕輕嘆息,旋即恍然初醒,恢復以往的神色,略略歉然道:“臣妾失儀了,太子妃…有話不妨直言。”
尹夢筠見狀,眉心一動,揚一揚臉,待宜蘭和夏盈等人盡數退下,然後才說:“當初七弟妹出事,七弟萬念俱灰,如今好不容易你二人破鏡重圓,自然應該高興。不過七弟妹以為,你墜崖一事當真僅是刺客劫你做人質而失手造成的嗎?”
路凝落微露訝色,垂下眸子思索少頃,方才對上尹夢筠冰冷如霜的眸子,啟唇道:“若說臣妾與王爺…對此事無半點懷疑,太子妃…也必不會相信。只是,王爺…向來與世無爭,臣妾也不曾…與人結了大怨,父皇…也只道是刺客行事。這蓄意謀害…一說,臣妾與王爺…也只能當作是多想了。”
接連幾句話,路凝落說起來便感有些吃力了。尹夢筠耐心聽着,着手又為她添了些茶,她溫然莞爾,表示謝意。
“你們二人會如此想,也是常情。此事本宮本不欲多言,只是太子殿下是七弟長兄,常與本宮說起兄弟之義,本宮也甚是同情七弟妹的遭遇,便自做主將這偶然得來的線索交給你了。至於如何決定,便由你們二人定奪。”
說著,尹夢筠從腰間解下一枚香囊遞給路凝落,又換了一副口吻,說:“這香囊也是本宮素日喜歡的,今日與七弟妹投緣,便將它贈與你吧。”
路凝落接過香囊,又是驚詫又是猶豫地瞧了許久,與尹夢筠對視一眼才收回手將香囊貼身收好了。尹夢筠淡淡扯了扯嘴角,隨即喝茶不語。
一陣風拂過,四周的樹葉沙沙作響,似要掩蓋適才的人聲話語。
與尹夢筠作別後正是將要午膳的時候,一路觀景回去,時間倒也不差。是以,路凝落且行且看,也是有幾分趣味。
正信步走着,卻聽不遠處岔路口一陣鶯鶯嚦嚦的說笑聲漸漸近了,路凝落想,許是後宮的妃嬪相約而來賞秋,現下正要一同回去。聲音漸近,懶怠再客套一番,又知她們回宮所,也不會往這個方向走,遂停在那處,只作兀自賞花的樣子。
幾人漸走漸近,許是說得興起,一時聲音愈發大了起來,只聽其中一人道:“這初秋的日頭還是晃得我眼花,適才在惠姐姐宮裏竟一點也不覺得。”
“這是自然,柳妹妹不知道,福熙軒里的紗簾可不是一般的東西,輕薄透亮,再烈的日光透過去都和水一般的柔和,當真是寶貝!安妹妹,你說是嗎?”
安美人聞言冷哼一聲,略是沒好氣地說道:“如今滿宮裏最金貴的可不就是昭容娘娘嗎?她宮裏用的東西自然是極好。”話語一頓,打量了一眼馮婕妤,語帶諷刺,“馮姐姐年老色衰,久不侍聖駕了,若是與昭容娘娘多多親近,也許還能分上一杯殘羹呢。”
說罷,安美人瞧也未瞧二人,領着抱琴趾高氣昂地走了。馮婕妤自是憤憤,滿面不快,怒道:“縱使年輕,也是個被貶失寵的,倒只會在你我面前逞性子!”
柳美人見了,盈盈一笑,上前寬慰道:“安姐姐就是這般的性子,姐姐你心懷若谷,何必與她置氣呢。”
“她不將本婕妤放在眼裏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不過稍有家勢就自認高人一等,我倒要看看她能輕狂到什麼時候!”
“是是是,姐姐說的是!快別想着煩心事了,妹妹宮裏備了桂圓山楂茶,滋養補益的,姐姐可願賞臉嘗上一嘗?”
輕輕柔柔的語氣,溫馴的樣子倒是讓馮婕妤消氣不少,親切地拉過柳美人的手,鬆了松神色,說:“妹妹一番心意,自然是要去的。”
說著,二人相攜着往前走去,徐徐走遠,說話聲也就漸漸沒了。
而這一處,路凝落逕自賞花,似乎對適才的一番對話無動於衷。面前重瓣的木槿開得錦簇,忽而,她折下一朵木槿花轉身為夏盈別在衣襟上,悠悠說道:“木槿花…朝開暮落,不論是…容顏或榮寵,女子最怕…這樣的轉瞬即逝吧。”
夏盈聞見路凝落的感慨吃了一驚,她怎麼也不像是個會傷春悲秋的人。不知何故,夏盈也只得寬慰道:“王妃不必憂心,您正是大好年華,王爺待您又是夫妻情深,是極有福氣的。”
路凝落淡淡莞爾,似有深意地望了夏盈一眼,見她一愣,也不多言。夏盈抬手撫上襟上的木槿花,若有所思。直至路凝落道了一聲“回吧”,她才略是慌忙地跟上腳步。
御花園一隅人聲漸寂,只余花枝顫顫,亂了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