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2)
四人隨着張源進了王府,被領進正廳休歇等候。綺晴在座上顯得有些無措不安,她不知道這般貿然前來鍾離珏會如何反應,暗怪自己是否太過衝動了些,不時地往門外探看。
葉君灝倒是自在,品着上好的君山銀針茶,只覺香氣清高、味醇甘爽,面上露出了滿足的神色。青霜和雙玉立在葉君灝的身後,她小心又好奇地環視四周,總忍不住與雙玉說著說那,晶亮的眸子裏盈滿了興奮的神采。雙玉淡笑着聽她念叨,卻也留意着一旁暗自緊張的綺晴,不知作何所想。
就這樣等了半晌,張源才腳步匆匆地走進來,面色有些為難,對綺晴說:“縣主見諒,王爺身有要事,無暇見客,請縣主暫先回去吧。”
綺晴的神色瞬時暗了下來,雖早有準備,仍是忍不住失望的心情。看張源為難的模樣,她便知道,只怕鍾離珏說的話不會這般客氣。掩去難過,綺晴勉強一笑,大方道:“原是綺晴的不是,貿然叨擾表哥了。”說著,又轉向葉君灝,道,“綺晴考慮不周,讓葉琴師徒走一趟,實在對不住。”
葉君灝無所謂地笑了笑,起身從雙玉懷中取來那方古琴遞給張源,說:“勞煩將這古琴轉交給王爺,他若改變心意想與葉某切磋音律,派人來尋在下便好。”
張源不解,難道他送張琴,王爺就願意見他了?儘管如此,他仍是接過古琴,恭敬應了下來。綺晴心有不舍,卻也知道多留無益,遂與葉君灝三人抬步離去。行至中路庭院的時候,卻有一道身影迎面與青霜相撞,幸虧雙玉扶住才勉強站穩腳步。
來人幾個旋步穩住身形,見撞到了人,連忙道:“對不住,對不住,我實在着急,姑娘沒事吧?”
靈氣活潑的聲音,不是千芙,卻又是誰?只見她快步上前來,拉住青霜左看看右瞧瞧,確定沒事才放下心。青霜也是伶俐開朗的的性子,不在意的擺了擺手,說:“我沒事,沒事。”
千芙見到青霜,一股親切之感頓生,竟拉着她興高采烈地說起話來。葉君灝與雙玉相視一眼,對一見如故的兩人又是寵溺又是無奈。綺晴在一旁暗自打量着千芙,見她雖是一身赤色勁裝,不飾釵寰,卻是嬌美靈動、活潑俏麗,又能在恆親王府進出自如,想必與鍾離珏的關係必不一般,心中不禁黯然。
心下掙扎了好一會子,禁不住好奇,綺晴還是開口詢問道:“恕綺晴冒昧,請問這位姑娘是……”
話未說完,卻被千芙“啊”的一聲給打斷了。綺晴一驚,便見千芙驚訝地看向自己,有些不可置信道:“你,你的聲音怎麼……”
“千芙姑娘,正事要緊。”張源這話一說,千芙才如夢初醒,想起有事要和鍾離珏稟報,顧不上道別,忙不迭地跑開了。
綺晴只感奇怪,自己的聲音有什麼問題嗎?張源似乎不願給她思考的空暇,忙將一行四人領了出去。思索無果,綺晴也不犟着,坐上馬車,一同離開了。
而在當晚,葉君灝三人再次踏進了恆親王府。這次,則是張源領人將他們好生請了過去。此時,三人正坐在王府花園的流光亭里。四周古木參天、環山銜水,亭台樓榭、廊迴路轉,白日清新秀麗的景緻在月色下千變萬化、朦朧迷幻,別有一番滋味。
葉君灝輕閉雙目正襟坐着,面前擺的便是白天他交予張源的古琴。那古琴為桐木所制,琴絲雪亮,暗斂光華,自有一番天物韻彩。雙玉和青霜分立兩側,靜靜候着。半晌,才有一玄衣男子施施而來,斂着月華,清冷孤絕。
鍾離珏慢步走進流光亭,一霎間心不知為何猛然一動,下意識地皺了皺濃眉。他的視線淡淡掃過三人,觸及雙玉時莫名地微怔,隨即平靜。葉君灝聞聲睜眼,緩緩起身,稍稍一禮,道:“見過王爺。”
眼神望向遠處的天幕,鍾離珏輕應一聲,隨後道:“閣下有何目的?”
葉君灝低頭笑了笑,伸出手指輕輕撥動着琴弦,答道:“葉某不過想與王爺見上一面,眼下便已達到目的了。”
“這琴名為‘長相守’,閣下將它留予本王,難道別無深意?”鍾離珏顯然不相信葉君灝的說辭,冷聲疑道。
葉君灝邁步走至鍾離珏身邊,與他並肩看着墨色的天空,說:“若這琴不名‘長相守’,即便它是傳世古琴,王爺想必也不會理會在下。葉某賭的就是王爺對王妃的情,王爺……果然,用情頗深吶。”
“閣下既然知曉內情,如此輕率以‘長相守’揭本王傷疤,倒真不怕被處置了。”鍾離珏側過臉,瞥了一眼葉君灝,表情冷淡卻帶着些殘酷陰戾,讓一邊的青霜冷不丁地打了個寒噤。
葉君灝心裏隱隱有些發憷,移開視線,輕咳幾聲,轉而道:“聽說王爺前倆月得了場大病,看來似乎尚未痊癒,在下的弟子雙玉精通醫理,讓她為王爺調理調理如何?”語罷,喚了聲“雙玉”,偷眼瞧著鐘離珏的反應。
“雙玉……”鍾離珏口中輕喃,心中升起一股異樣之感,轉身看着那個縹色的身影向他走近,然後屈膝一禮,低垂着頭,卻不說話。心覺狐疑,正要開口,卻聽葉君灝插嘴道:“王爺,雙玉患有啞疾,不能說話,還請恕她不敬之罪。”
啞疾?她是啞巴?鍾離珏心中微動了動卻只直直凝視着雙玉,幽深如潭的黑眸似要將眼前的人看穿,讓她無所遁形。雙玉仍是垂首站着,並不動作,不知是不願抬頭,還是不敢抬頭。
被晾在一旁的葉君灝觀察着兩人的行動,閃爍的眸光似乎透着他的不安。青霜愣愣地站在原處,不知道為何鍾離珏這樣盯着雙玉看,只能瞪大了眼睛干瞧着。許久,鍾離珏才收回視線,留下一句“本王會着人安排三位住處”,轉身就往亭外走。他走得不徐不疾,背影看起來煢然料峭,宛如月夜中的孤鴻。很快,一身玄衣沒入了夜色之中,消失不見。
隨後,張源帶着幾名小廝丫頭過來,葉君灝三人就被安置到了西院的客房。
夜色深深,燭火盡熄,人聲漸默,一夜相安。
第二日,陽光正好,青霜玩性大發,直想在晟陽好生玩樂一番。耐不住她的軟磨硬泡,葉君灝只得帶着她外出。雙玉了無興緻,加上身子虛着,遂留在了府里。此時她正蹲在一處侍弄花草,淡漠的臉上浮着淺淡的笑容,明明是在幹活兒,看上去卻是優雅溫婉的樣子。
千芙斜身倚着樹榦仔細瞧看着,心裏暗自納悶,想着想着竟然入了神,直到一抹青紗忽然映在了眼前,方才恍然回神。定睛一看,正是雙玉站在自己面前,衣袖輕挽,面帶疑色地看着她。千芙微窘,乾笑幾聲,說道:“主上,哦,王爺讓我來請姑娘往流光亭去一趟。”
雙玉聞言略怔了怔,垂頭想了片刻,才點了點頭,示意千芙為她帶路。兩人一起出了西院,走了好一會子到了流光亭,就見一身緇衣的鐘離珏負手站在亭中。聞見響動,鍾離珏轉過身來,視線在雙玉身上停了少頃,隨即對千芙道:“先下去吧,照看好挽心,有何情況立即來回報。”
千芙恭敬應了聲“是”,一邊狐疑鍾離珏何時變得這般啰嗦,一邊腳步不停地走了。鍾離珏回頭,略帶審視地看着一派平靜的雙玉,語氣冷淡道:“你見到本王總是低着頭,怎麼,本王的長相很駭人嗎?”
雙玉並未抬首,只是輕搖了搖頭,便不動作了。鍾離珏見了,也未生氣,走至桌前坐下,說:“你師父說你精通醫理,便替本王診脈吧。”
聞此,雙玉倒沒有猶豫,輕移蓮步於鍾離珏面前坐下,玉指搭上他的手腕,仔細診着。忽而,雙玉抬眼看向鍾離珏,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染着驚慌、擔憂的色彩,面上儘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而鍾離珏在她抬頭,和她四目交接的那一瞬,便怔愣住了。這雙眸子清澄明凈,說不出的溫潤瑩澈,與他心心念念,每夜夢回見到的那雙翦瞳完美地重疊在一起。此刻這雙墨玉里映着的慌亂與憂慮竟如溫水一般一絲一絲地沁入他的心,熨帖得讓他舒服。
雙玉本是着急,卻在對上那雙黑眸時,默了。那雙眼眸幽幽深深,深藏的哀痛和悲戚,翻覆的震驚還有點點的期盼都讓她的心猛地揪起來,疼得喘不過氣來。兩人便這樣愣愣地望着對方,一時沒了聲音。
好半晌,雙玉才回過神來,急着開口,卻在發出一個音節后就猛然頓住,喉間撕扯的疼痛才讓她瞬時清醒。她是雙玉,是患有啞疾的雙玉!這個認知讓她的眸光瞬時就暗了下來,但只片瞬,旋即沉靜如初。
鍾離珏將她的反應全都看在眼裏,喉間哽着諸多話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睜睜地看着她緩緩起身,表情清淡地向他盈盈一禮,旋身離去。那抹青影在日光之下、綠樹紅花之中清麗好看,但映在他的眼裏,卻深深刺痛了他,讓他疼得想要流淚。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相見爭如不見,多情還似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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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淺小備註:1、君山茶產於湖南嶽陽市的君山島,歷史悠久,茶藝,知名度廣;其中君山銀針更以其優越的品質,傳統的製作工藝,精美的造型而雄居我國十大名茶之列。
2、“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出自辛棄疾《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3、“相見爭如不見,多情還似無情”出自司馬光《西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