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1)
夏日時節,艷陽當空,街市上仍舊人來人往,各樣繪着花鳥山水的紙傘精巧好看、顏色繽紛。茶樓里喝茶談天的人更是不少,眾人各說各話,好不熱鬧。
這時,一碧衫男子跨步進來,只見他粉面朱唇、俊俏清秀,一根玉簪挽住黑髮,風流韻致得很。身後跟着兩位姑娘,一位靈巧可人的樣子,一襲緋裙襯得她嬌俏可愛。另一位身着素凈的玉色衣裙,雖然樣貌平平,氣質卻是秀雅沉靜。她的懷中抱着一方七弦琴,用上好的綢布裹着,似乎極為珍貴。
三人未顧及周圍一眾打量的目光,只喚小二尋了間雅間,便跟着上了樓去,留下堂中各人議論紛紛。而幾日之後,這間在晟陽城原本名不見經傳的茶樓突然聲名大噪,眾人爭相前來,只為博得一席之位聽上一曲堪比仙樂的琴音。一時之間,連黃髮垂髫都知道,晟陽來了一位琴技高湛的葉琴師,就在那間茶樓里,每隔三日便會撫上一曲,卻從不見人。
這一日,茶樓里依然被擠得熙熙攘攘,只因葉琴師撫琴的時辰就快到了。眾人三三兩兩挨着,交頭接耳,有的說葉琴師琴藝了得,令人如聆仙樂;有的說葉琴師俊美絕倫,才情出眾,卻不善風情。總之是眾說紛紜,講得不亦樂乎。
忽而,一聲清音響起,眾人急忙止住了聲,屏息聽着。樂聲從二樓的一間廂房裏緩緩流出,松沉曠遠、清冷泠泠,細微悠長、潔靜精微,似乎高山流水、萬壑松風、水光雲影都蘊涵之中。虛靜高雅的琴韻讓人猶如身處夢幻,好似胸中有着千溝萬壑,只是那隱約透出的悲戚愴然卻又令人不勝唏噓。
一曲撫盡,眾人皆默。這一曲似乎彈進了每個人的心中,萬千感慨頓生,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琴音止了很久,直到有一華服男子拍着掌從另一雅間踱步而出,眾人方如夢初醒。
“哈哈,得此一曲,當是藍某之幸啊!不知能否請葉琴師移步,與藍某一同切磋一番呢?”說著,男子走至門前,身後跟着小廝護衛,一看便知身份不凡。眾人見狀也難掩興奮之情,若能藉機見上葉琴師一面,也是極好。而這男子不是別人,正是鍾離珩。
雅間內久久沒有回話,鍾離珩已感不悅,好看的眉皺起,不滿道:“葉琴師好大的架子,既然以琴會友,又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又是一陣沉默,鍾離珩看着堂中竊竊私語的眾人,只覺失了顏面,遞了個眼神給護衛就要強闖進去,卻被一道冷淡的男聲止住了:“撫琴、聽琴都講一個‘靜’字,依葉某看,閣下似乎過於急躁了些。”
眾人尋聲看去,便是一名青衫男子緩步出來,黑髮依然松挽在腦後,一派倜儻姿態。鍾離珩見了也是愣了一愣,回神過來,輕咳一聲,才說:“並非藍某無理取鬧,只是葉琴師待人未免太過無禮了。”
不在意地笑了笑,青衫男子開口緩緩道:“葉某瀟洒自在慣了,什麼禮數規矩真是一竅不通,還請閣下原諒則個。”
嘴上說著這話,表情卻清冷極了。見狀,鍾離珩這次竟未發怒,反倒和顏悅色起來,含起笑說:“葉琴師不拘小節,倒是藍某性急了些。前事不計,不知葉琴師可願移步?哦,還未問琴師大名??”
青衫男子狐疑地挑了挑眉,稍稍側臉往屋內瞧了一眼,方道:“閣下盛情,不過君灝尚有私事,恐怕不便。”
得知對方名諱,鍾離珩滿意一笑,彬彬道:“如此藍某也不多強求,便改日再請。”語罷,抱拳施禮,領着小廝護衛下樓出了門去。
葉君灝對鍾離珩突變的態度暗感奇怪,但不願多想就欲回了雅間,卻見一嬌小的身影急急走過來,眉眼間含着怯意但仍大着膽子道:“葉琴師請等等!”
雖是男裝打扮,可身量嬌小,唇紅齒白,故意加粗的嗓音還是透着嬌氣。葉君灝揚了揚嘴角,心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扮裝出來,倒是膽大。冷冷地看了一眼,腳步未停進了房去,卻沒閉門。那少年,不,是少女見了,面露喜色,忙後腳跟了進去。雅間內有一縹衣女子,見她進來與她頷首一笑,隨即走開。
葉君灝逕自落座,喚了一聲“青霜”,另有一名緋衣少女答應着上前來斟了兩杯茶。少女局促不安,時而偷瞧幾眼對面的男子,似乎不知如何開口。青衫男子也不搭理,只品茶觀書,沉默不言。
良久,少女才鼓起勇氣,對着葉君灝說:“葉琴師,我有一不情之請,還請琴師應允!”
“既是不情之請,我又何必答應?”淡淡瞟了一眼,見少女又驚又慌,繼而道,“說吧,何事?”
少女見葉君灝鬆了口喜形於色,笑道:“我想請葉琴師為我表兄奏上一曲!”話音剛落,似乎害怕葉君灝不答應,又急忙說,“我表兄因痛失愛妻而抑鬱不振,家中擔心不已。他極喜音律,若是聽了琴師的琴音,定可以重新振作!葉琴師,求求你了!”
眸子裏已經蓄了淚水,緊咬着唇瓣,透露着她的期待和焦急。葉君灝瞧見這樣的神情怔了怔,半晌才問道:“你要我去何處?”
少女眼神閃了閃,猶豫片刻,一字一句道:“恆親王府!”
“啪嚓”的一聲,屏風後頭突然的一下響動讓少女着實一驚,接着便聽到青霜的聲音,嬌叱着“雙玉姐姐真是不小心”之類的話。葉君灝略有憂色地往屏風後頭瞧了瞧,心想這“緣”之一字還真是奧妙。轉頭看了面前的少女幾眼,又不禁嘆道這“情”之一字才是難解吧!
另一頭,瓊華居的小院裏夏樹蔭蔭,日光透過葉間的罅隙映在地上,斑斑駁駁。鍾離珏靠在椅上執卷觀書,平靜淡然的模樣,卻總是讓人捉摸不透。
萱兒今日穿了一身淺紫的羅衫衣裙,仔細裝扮了一番,倒比以往生出了幾分美麗和氣韻來。她端着托盤裊裊婷婷地走進來,湊上前為鍾離珏添了清茶,又擺上一些小點羹湯,隨後侍立在一邊。
“不必伺候,下去吧。”聞見動靜鍾離珏也只專心翻着書卷,頭也不抬地吩咐道,好似在自語一般。
而此次萱兒則不若前幾回那般聽命退下,而是定定地站在原處,微垂着頭,偷眼瞧看鐘離珏的反應。鍾離珏出乎意料地沒有出聲,萱兒心中一喜,只想他是願意自己陪着的,今日的決定果真是對的,就越發大膽起來。
萱兒大着膽子拿起一盅燕窩羹走到鍾離珏身邊,半蹲下來,柔聲道:“王爺,天氣燥熱,喝些冰糖燕窩消消暑吧。”
鍾離珏仍舊不理會,萱兒愣了愣,露出一副楚楚姿態,盈盈道:“奴婢記不得當晚發生的事,幫不上王爺的忙,只希望能替王妃好好照顧王爺,也就心安了。”
聞此,鍾離珏才有了反應,冷哼一聲,漫不經心地說:“且不說本王不需你照顧,你只是王妃的陪嫁丫頭,想替王妃照顧本王還輪不上你。”
萱兒聞言大慟,身體一歪跌坐在地,羹湯灑在了裙裾上,暈濕了一片。她以手撐地,直直看著鐘離珏平靜無波的俊顏,眼裏浮起了淚光。
鍾離珏對萱兒視若無睹,喚了擎蒼一聲,對來人淡淡吩咐了一句:“再有閑人進瓊華居,殺!”語畢施然起身,負手踱步進了房中,閉了房門。
那句話猶如一道雷打在萱兒心上,這個男人實在無情,一點尊嚴也不留給她!她將自己的感情壓抑了許久,如今好不容易可以不用顧及路凝落,他卻毫不掩飾地睥睨她、無視她,將她的一腔柔情踩在地上!可笑她醒來的時候,見到他奔過來的焦急樣子,心裏還高興不已,結果他的第一句話便是問那個女人的事情。當她說自己記不起當日之事時,他便毫不猶豫地走了,連一絲做樣子的問候關心也沒有!
淚水早已流滿兩頰,萱兒恍恍惚惚的,就連她被擎蒼叫來的千芙拉着走了也渾然不知。不過是,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恨君不識真情在,泣涕如雨徒淚妝。
而此時,一輛精緻的馬車緩緩行來,停在了恆親王府門口。一個粉面少年先是下了馬車,隨後便跟着一名青衫男子和兩位姑娘。那少年正欲向守衛說話,恰好張源從裏頭走了出來,見了來人,忙迎上前去,恭順道:“靜樂縣主萬安。”
不錯,來人便是女扮男裝請了葉君灝過來的靜樂縣主——綺晴。原本皇族女子外嫁,其子女是不得封號的。但太后和鍾離政疼愛歆陽,遂破格封了綺晴為縣主,寵愛程度可見一斑。
綺晴柔婉一笑,對張源說:“綺晴有人慾引薦給表哥,還請管家代為通傳。”
張源將葉君灝三人打量了一番,目光觸及抱琴的縹衣姑娘的時候不禁一頓,又暗自思索,一陣猶豫之後才將四人請進了府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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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淺小備註:1、“縱使相逢應不識”出自蘇軾《江城子》。
2、“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出自宋代詩人釋惟白的《續傳燈錄·溫州龍翔竹庵士珪禪師》,原為佛家禪林用語。
3、縣主,皇族女子的封號,唐朝以親王之女封縣主。至於公主、長公主的子女則要看他們父親的身份,如果父親沒有爵位,受恩澤者也是可以被封號的。